第3章 路途
黑亮的眼珠裏是全然的堅定,陳三狗覺得,他已經得了江家的銀子,來了之後什麽也沒做,反而白吃白喝了一整天。
爹說過,做人要知恩圖報,不能做白眼狼。
陳三狗想,我不能做白眼狼。
見江老爺只是神色複雜地看着自己,陳三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強調了一遍:“我跟你一起走,我答應了的,要對你好。”
“好。”
江老爺鄭重答應,他沒有懷疑陳三狗有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懷疑陳三狗的用心,他願意相信眼前這個真誠的姑娘。
陳三狗沒有要收拾的,江老爺卻有許多。
兩個人在書房和卧室忙碌許久,勉強收拾好了最重要的那部分東西。
恰好江老爺的貼身小厮過來說外軍已經快到城南了,兩人就不再收拾多餘的,拎起箱子就往外走。
江家大門口停了六輛馬車,兩輛裝大件行李,三輛坐人。
陳三狗這才見着了江家的全部主子,但他分不清誰是誰,發着愣被江老爺塞進了第二輛馬車。
馬車裏本就坐了一個人,是個着白衣的冷面女子。
陳三狗也不認識,就坐在了離她最遠的地方。
在他之後又上來了個女子,橙裙紅唇,滿頭珠翠,身形臃腫,大冬天的,一上來就打着扇子嚷嚷熱。
沒等她嚷嚷完,槍聲從北面傳過來。
車外面騎着馬的江老爺立馬出聲:“出發吧!”
幾輛車的馬夫齊聲喊:“駕!”
馬車随着踢踢跶跶的馬蹄聲晃悠着行駛起來。
“哎,你就是昨兒剛進府的陳姨娘吧?”
橙裙女子十分熱情,馬車的輪子還沒轉完一圈兒,她就開始攀談起來。
“我是老三的媳婦兒,三太太,楊秀容,咱倆可算是妯娌呢!”
這三太太竟也沒端正妻的架子,和陳三狗這個妾室攀起關系來。
“汪芮是個悶嘴葫蘆,你可別跟她似的。”
楊秀榮朝白衣女子努嘴。
“喏,她就是你的上級領導,咱們江家的大太太,成天冷着個臉,連她姑母都見不着她的好臉色,要不是這車上還有個你,我這一路能憋死!”
實際上陳三狗到現在也一句話都沒說。
“你今年多大了?家裏是哪裏的?是怎麽進來的?從小門擡進來的?”
楊秀榮噼裏啪啦說了一堆,發了問才給陳三狗開口的機會。
陳三狗被楊秀榮緊緊貼着,一張臉羞的通紅,他見慣了荒年易子的場景,很是不習慣這樣熱情的人,更別說還是個渾身散發着香氣的女人。
“我,我今年16,我和爹一直在各地做生意,爹前些日子走了,沒有家了,我是從菜市場過來的,自己走進門的……”
楊秀榮微微松開陳三狗,讷讷道:“對不住啊……我不知道你爹……”
“沒事的,我已經給他下葬了。”
楊秀榮立馬又支棱起來,抓着陳三狗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摸摸!這有七個月了,再過兩個多月就生出來了,能摸到它在動嗎?”
陳三狗本來羞的都要頭頂冒煙了,突然感覺手心被輕輕頂了一下,一雙貓兒眼慢慢睜大了,他說:“在動!”
楊秀榮臉上滿是幸福,兩個妯娌的距離也一下子拉近了。
于是這一路上,楊秀榮說的多,陳三狗說的少,有時還拉着丫鬟一起打葉子牌,倒也算熱鬧。
陳三狗也從楊秀榮那裏大概知道了江家的人口。
江家本家是大爺江子霖當家,二爺江子行在外面留學,三爺江子徳是她丈夫,年紀不大,還在家裏讀書。三個男丁中只有大爺是老夫人生的,剩下兩個都是二姨奶奶所出。
除了大爺之外,老夫人還有個女兒,大姑奶奶江昭玉。她在三太太進門之前就嫁到了南方沿海的開州鄭家,據說個性要強,憑一己之力把鄭家從半死不活的茶葉生産商做成了世界茶商。
江家還有個二姑奶奶江挽玉,是四姨奶奶生的,今年才八歲。
提到二姑奶奶時,楊秀榮打了個冷顫,她說:“這個二姑奶奶啊,我是看不透,小小年紀整天挂着個臉,不知道在想什麽,也不怕你笑話,一見着她我就打心眼兒裏發怵……”
“篤篤篤——”馬車窗戶的敲擊聲打斷了楊秀榮。
“給你們送吃的來了,方便開窗嗎?”是大爺的聲音。
楊秀榮刷的一下拉開了木窗,接過食盒:“謝謝大哥!我們四個早就餓的不行了!”
江子霖笑笑,說:“三弟妹身子重,舟車勞頓,有哪裏不舒服可要及時說,府醫就在後面跟着。”
說着,目光順着窗子就往車裏看。
楊秀榮捂嘴笑:“大哥,你就放心吧,大嫂子和小嫂子我都照顧好着呢!”
江子霖點點頭,夾了馬腹就要離開,那扇沒來得及關上的窗子卻突然冒出個紮着雀尾的腦袋來。
是她。
“你,你騎馬累不累,要不我跟你換換吧,你坐車裏歇歇。”
陳三狗眼睛亮晶晶的,殷切地仰頭看着馬上的男人。
江子霖覺得有什麽熱熱的東西鑽進了心裏,自從離開金城,他總是因為陳三丫的舉動有這種感覺。
他親不自禁擡手揉揉陳三丫的腦袋,意識到後又立馬拿開手。
他聲音不自覺更加柔和:“沒事,我不累,等晚上紮營就能歇了,你快進去關了窗,西風吹着了要咳嗽的。”
“我……”陳三狗不善言辭,他一門心思想對江老爺好,卻沒什麽能做的,替他騎馬也是想了好久才想到的。
江子霖使了力把人輕按回馬車裏,從外面把木窗關上了。
馬車裏的楊秀榮嚷嚷起來:“小嫂子你還會騎馬呢?什麽時候學的……”
他朝前跑得遠些,不再能聽到楊秀榮的聲音,但他能想象她身邊那個小姑娘微紅着臉回話的樣子。
很可愛。
江子霖攥緊了手裏的缰繩,搖搖頭打消腦子裏的念頭,他已經有妻子了,他不能做對不起妻子的事情。
可人越不想想什麽,就越會想什麽,濃黑的眉毛、黑亮的眼珠、微紅的臉蛋、嫣紅的嘴唇,逮着機會就往自己身邊靠……越想,江子霖的心就跳的越快。
他駕了一聲,加快趕到前面江子德身旁,企圖用其他事來轉移注意力。
“三弟,前面有沒有落腳的地方?”
“天黑前就能趕到前面的一個驿站,但那個地方很小,只有喝茶的攤子和茶攤老板自己住的兩間房。”
“咱們在旁邊搭幾個帳子就夠了。”
夜裏,陳三狗照常摸到江老爺的帳子裏,給他鋪床,鋪完床卻沒跟之前一樣回三太太那裏,而是脫了外衣躺進了被窩裏。
“早春夜裏還是涼,把被窩睡熱乎點,身子暖了,那心不就暖了?”
這是三太太跟他說的。
“真是,也不知道你這個土丫頭是從哪個山窩窩裏出來的,疼人都不知道怎麽疼,行了,你快去吧,我去叫老三來給我揉揉,肚子裏揣個娃真是廢腰。”
陳三狗讷讷地應了,他不是不知道可以這麽做,他之前和爹一起四處行商的時候,到了冬天夜裏也是兩個人擠在一處捱過去的。
只是,他怕脫光了被發現他不是個姑娘。
這是他心裏唯一一個秘密,盡管他告訴自己不是做丫鬟的話,是個男孩也沒關系,但他觀察了這些天,發現前任老爺的三個姨奶奶都是女的,他就不安了。
心裏一直惴惴的,不知道男的能不能當姨娘。
明天問問楊姐姐吧,她肯定知道,今天先穿着裏衣,應該不會被發現。
打定了主意,陳三狗暫且安心躺住了。
他體熱,被窩很快變得熱烘烘的,熱氣蒸的他眼都睜不開了。
于是江子霖進了帳子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被棉被包裹的陳三丫迷瞪着努力睜眼,眼睫毛顫巍巍地撓人心口,稍微長長了的頭發散在枕頭上,襯的人臉白玉似的擱在中間勾人去撫。
江子霖問:“你怎麽在這兒?”
這一路上為了避嫌,他都是和三弟一起睡,把三丫和三弟妹安排在一起。
陳三狗有些清醒了,眨巴眨巴大眼睛,很是無辜:“楊姐姐說她腰酸,要讓三爺給揉揉。”
江子霖無奈地笑笑,他明白三弟妹的好意,但他不能耽誤三丫,也不能辜負妻子。
“我去問問汪芮那能不能讓你過去。”
他們在驿站旁搭了四頂帳篷,大爺和三爺住一頂、三太太和陳三狗住一頂,丫鬟們和小厮們各占一頂。
能睡人的三輛馬車,一輛給了母親和二姨奶奶睡,一輛給了四姨奶奶和二小姐睡,只有大太太汪芮一個人獨占了一輛馬車。
所以只能把三丫放在她那兒,或者如果她不那麽抗拒,就和他一起,讓三丫自己一個人睡。
剛轉身,江子霖就感覺衣服被拉住了,回頭看到是陳三丫,他輕輕揪住他的衣服一角,掀開了一邊的被子,說:“我,我把被窩都暖熱了,睡着很舒服的……”
又是那種熟悉的熱流湧入的感覺,江子霖按了按心口,扯出自己的衣角,囑咐:“別怕,旁邊就是子德他們,實在害怕就點着煤燈睡。”
說完不敢再看,轉了身就出去。
沒一會兒,寂靜的夜被女人的尖叫劃破。
江家人紛紛探出頭看是怎麽回事,只見江老爺狼狽地抱着個木箱子站在大太太的馬車旁,頭上還有被箱子砸出來的腫包。
老太太見不得兒子被欺負成這樣,一向閨秀的她也高了嗓子喊:“汪芮,你真是夠了!他好歹是你丈夫!”
見老夫人都開口了,三太太也幫腔:“是啊大嫂子,大哥就是敲了敲你馬車的窗子,啥也沒做,至于把人砸成那樣嗎?”
但那馬車裏的女人只是尖叫,理都不理她們。
老太太氣的發抖,她怎麽就沒早點發現自己這個侄女是個瘋婆娘呢?
沒人制得住這個女人,只能睜着眼等她自己叫累了。
江子霖被夜裏的冷風一吹,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有些熱意的胸腔又變得哇涼哇涼的,他真的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了什麽要被這樣對待。
“老爺……”身後傳來清澈純淨的聲音,是他新娶的姨娘。
沒錯,他為什麽要為一個連句話都沒說過的、連陌生人都不如的“妻子”守身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