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運動員,隊裏每周量體重,對體型和重量都有嚴格要求。因此,所謂的宵夜也不過是食堂裏的一杯脫脂牛奶,兩人皆是一手捧杯,一手拿只青椒茄子餡的素包子,邊啃邊往宿舍走。
程亦川嘀嘀咕咕:“這也算是請宵夜,不知道是請哪門子的宵夜……”
“嫌這嫌那,有種別吃。”宋詩意伸手來搶,卻被他眼疾手快躲了開去。
他三下五除二把包子啃了,塞了一嘴東西,話都說得含含糊糊:“請都請了,整磨還要搜肥去?”(請都請了,怎麽還要收回去)
宋詩意看得好笑:“不是嫌棄嗎?”
他終于把嘴裏的東西都吞咽下去,用一種“我給你三分薄面”的表情看着她,說:“不浪費糧食是種美德,何況也是你的一點心意,我就勉為其難——哎,你上哪兒去?”
宋詩意在看見他的表情那一刻,就已經有預感他會大放厥詞,白眼一翻,轉身走了。
他在後面嚷嚷,她就頭也不回擺擺手:“宵夜也請了,各回各家吧。”
“……”
程亦川有點心煩,怎麽每一次都是這樣?她跟他的見面好像總以她的率先離場告終,多少次他話都沒說完,她就這麽潇灑揮手、揚長而去。
“喂!”突如其來的沖動,他沖她喊,“宋詩意!”
那個人影一頓,回過頭來,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一臉疑惑地看着他:“怎麽了?”
他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只能罵了句shit,朝反方向走了。
魏光嚴一如既往回來得很晚,十點鐘,大汗淋漓推開了宿舍的門。
程亦川坐在床上看書,英文原著,Catch-22。
前幾天他從本科同學那要來了這學期老師給的書單,訓練回來抽空讀一讀。他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魏光嚴的刻苦在冥冥之中也推動着他往前走。
聽見開門聲,程亦川沒擡頭,還靠在枕頭上埋頭讀着。
這一陣和魏光嚴的相處就這麽一直不冷不熱的,沒有過多沖突,也沒有什麽交流。反正就是同一屋檐下一同居住的陌生人,沒必要交心。
可魏光嚴脫了衣服,換上T恤,忽然回頭看着他。
“今天收卷的時候,你改了宋詩意的卷子吧?”
程亦川倏地擡頭,腦中警鈴大作,嘴唇動了動,“……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看見了。”魏光嚴直視着他,“你趁她走了,把她的答案改了。”
“你看錯了。”
“眼睛長在我自己臉上,看沒看錯,我比你清楚。”
兩人對視片刻,程亦川率先沉不住氣,扔了書,跳下床,改變了自己仰視他氣場不夠的局面:“魏光嚴,你要幹什麽?”
魏光嚴一頓,眉頭皺了起來:“我要幹什麽?我能幹什麽?”
程亦川冷笑一聲:“你最好什麽都別幹。”
他比魏光嚴還要高幾公分,居高臨下俯視着,眯眼說:“你跟我之間的事,不要牽扯其他人。要是讓我知道你去告密了——”
“告密?”魏光嚴怒從中起,推了程亦川一把,“滾他媽蛋吧!誰他媽要告密了?程亦川,你少看不起人,在你眼裏我就是那種人嗎?背地裏打小報告?”
“是。”程亦川答得斬釘截鐵。
“…………”
魏光嚴氣得說不出話來,眼睛裏都快噴出火了,死死等着他,好半天才咬牙切齒說:“是,我是從你來隊裏那天起就不待見你,但你用不着把我想得那麽壞。盧金元做事沒底線,不代表我也沒有。我再不喜歡你,也不會背地裏搞什麽肮髒手段!”
說完,他一把扯下挂在衣架上的毛巾,轉身進了衛生間。
留下程亦川一個人站在房間中央,擔憂被疑惑取而代之:哎,這人好像……也沒那麽壞?
在下一節英語課來臨之前,考試成績不會出來,于是日子又成了三點一線:食堂、雪場和宿舍。
對卷子被改一事毫不知情的宋詩意,在母親生日前一周,把禮物寄回了北京。
隔日卻收到陸小雙的電話:“你媽不收,冷着臉說打哪兒寄的退回哪兒去。”
宋詩意沒想到鐘淑儀的怒氣值已經到達這個高度了,從前那麽要面子的人,如今在外人面前也不想做做場面了。
她一頓:“你勸了沒?”
陸小雙有氣無力地說:“怎麽可能沒勸?我口水都說幹了,她連門都沒讓我進。你是沒看見她那張臉,滿臉就一句話——知道你倆一個鼻孔出氣的。”
宋詩意笑了兩聲,只能草草回答:“我知道了。”
“那這禮物——”
“先放你那兒,我給她打個電話,想想法子。”
說是想法子,其實也沒法子。
鐘淑儀這人是個倔脾氣,一輩子都這麽要強,不撞南牆不回頭,從來都說一不二。丈夫去世後,她只剩下這個女兒,更是執拗到沒法說。
自打宋詩意歸隊後,她就徹底和女兒斷了聯系。
國家集訓隊每次集訓完畢,都會給運動員一段休假時間,年初時宋詩意回過一次北京,被拒之門外。當時是大晚上,她沒法進屋,只能去陸小雙家裏湊合了一晚,打算第二天又回家繼續磨。
她還以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哪知道鐵杵沒給她這機會,第二天連家裏的小賣部也收攤了,報了個夕陽紅的廉價旅行團,一走了之。
家門口貼了一張字條:你一天不退役,就一天別認我這個媽。
宋詩意深吸一口氣,撥通了母親的號碼。
無人接聽是理所當然的事,她連撥六七次,始終沒撥通。別無他法,她把電話打去了隔壁鄰居家。
“張叔,我媽可能手機靜音,沒聽見我的電話,麻煩您幫我看一下她在家嗎,行嗎?”
電話很快交到了鐘淑儀手裏。
家事能叫陸小雙知道,因為她畢竟只算半個外人。可鄰裏鄰居的,鐘淑儀的面子還是要強行撐住,不好直接拒絕。
那邊很快響起了久違的聲音:“什麽事?”
生硬、冷淡,但畢竟還是接電話了。
宋詩意記不清她有多久沒和母親通過話了,也許是三五個月,又或許更久了。起初她的電話鐘淑儀還會接,回回都和她扯皮,要她退役回家。可發覺她完全沒有放棄的念頭,也絕不可能退役後,索性電話也不接了。
鐘淑儀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人,母女倆長得很像,都很秀氣,可惜身體裏都藏着同樣的靈魂,跟鋼筋鐵鑄的一樣。
于是宋詩意只能每隔一陣就給她發信息,大多是說自己在隊裏過得很好,偶爾夾雜幾句隊裏的趣事,或是周末出門的所見所聞。
信息無一例外,石沉大海。
隔了這麽久,乍一聽見她的聲音,宋詩意眼眶一熱,竟然鼻子發堵,有了哭意。
“媽。”她低低地叫了一聲。
那頭沉默片刻,依然是那句冷冰冰的話:“什麽事?有事快說,這是別人的手機。”
宋詩意強行咽下哭腔,笑了:“也沒什麽要緊事,下周不是您生日嗎?我讓小雙替我把禮物送上門,她說您讓退回去,不肯收。”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是,她知道,可她給不了。宋詩意假意不知,只說,“您都沒拆開包裝看看呢,這麽多年您不是一直想要一只金镯子嗎?那天我去商場看見一只,特別漂亮,剛好您生日要到了,這不,我一咬牙就買下來了——”
“我不要。”
“您就收下吧。我也攢了一些津貼了,镯子貴在精巧,也沒多重,不算貴,好歹是我的一片心意——”
“一片心意?宋詩意,我不需要這種心意。”鐘淑儀的話終于多了一點,“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麽,如果你不退役,我們母女之間也沒什麽好說的。”
聽出她有挂電話的趨勢,宋詩意叫了起來:“別別別,媽,您別挂電話!”
然而下一秒,通話還是終止了。
宋詩意握着手機,一動不動坐在床上,慢慢地、慢慢地閉上眼睛。渾身力氣都像被抽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只是須臾,卻又像是已過百年,掌心裏的手機忽然又響起來,在這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有些突兀。
她猛地睜眼,看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眼睛都睜大了。
張叔。
她想都不敢想,母親竟然回心轉意,又打回來了?
宋詩意迫不及待接起電話:“媽?”
可那頭響起的是張叔的聲音:“詩意啊,是我,你張叔。”
剛躍起的希望又破滅了。
宋詩意揉揉眉心,勉強笑道:“是您啊,我還以為是我媽又打回來了。怎麽,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我就是想跟你說說,最近家裏挺困難的,你要體諒一下你媽,她也不容易。”
“家裏?家裏怎麽了?”
那頭的張叔遲疑片刻,嘆口氣:“北京在整頓棚戶區,你們家那小鋪子也被劃入整改範圍,要強拆。你媽不樂意,說一輩子靠這個吃飯,這是要斷了她的生計,非不同意。上個月來了批人,強行把鋪子封了,你媽把封條扒了又開門營業,過幾天人家又給封了,你媽照撕不誤,還進了趟派出所……”
“後來這不出來了嗎?發現鋪子已經給拆了,她又推着車去胡同口繼續做生意,城管不允許,說是影響市容,景區附近不許擺攤。她給人又是塞煙又是送酒的,人家不收,推推搡搡的,東西掉地上摔破了,你媽急紅了眼,還跟人起了肢體沖突。”
聽到後來,宋詩意已經分辨不清張叔究竟說了些什麽。
那頭似乎也意識到了她的情緒失控,嘆口氣,說:“孩子啊,你媽也不容易,家裏這麽困難,你又帶傷回去當運動員。她表面上對你狠心,其實心裏還挂念的,不然怎麽遇上這種事,還死活不跟你提半個字?”
結束了那通電話後,宋詩意失眠了一整夜,次日清晨,去訓練館跟孫健平請假去了。
館內大家都在熱身,孫健平一看她眼睑淤青嚴重,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也不忙手裏的事了,下巴朝大門外一努:“走,外面說去。”
把人帶出去了,才神情凝重地回過頭來:“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
訓練館內,程亦川正訓練,忽然聽見旁邊有人說:“哎,那不是宋詩意嗎?怎麽回事啊,剛才我進來,看見她眼睛紅紅的在跟孫教練說話,一副随時随地都能哭出聲來的樣子。”
他一驚,猛地回頭看去。
隔着玻璃門,大門外果不其然站着孫健平和宋詩意,外面陽光燦爛的,而她背對館內,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發生什麽事了?她怎麽會一副要哭的表情?難道是——
想起昨晚他自作主張的事,程亦川心裏咯噔一下。
一旁的盧金元幸災樂禍地說:“誰知道呢?既然要哭,那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兒了。哈哈,喜聞樂見,喜聞樂見!”
程亦川一聽就來氣,霍地回頭,眼神像刀子一樣戳在盧金元臉上。
盧金元吓得往後退了一步,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顯然是上回挨揍留下了心理陰影,片刻後又發覺自己好像太慫了,怕大家笑話,于是挺起胸膛:“你看什麽看?怎麽着,公衆場合,我連說話都不能說了?”
魏光嚴怕程亦川一個沖動又鬧出什麽亂子來,不動聲色地橫在了他面前,沒好氣地沖盧金元說:“不是不讓你說,他是想勸你謹言慎行。”
盧金元眼睛一眯:“喲,魏光嚴,你什麽時候成了這小子的狗?這是不打不相識?你可夠能變臉的。”
魏光嚴臉色一變:“你他媽說人話。”
再回頭看,程亦川壓根沒工夫理他們,眼珠子一直望着大門外,憂心忡忡的樣子。
訓練館裏鬧哄哄的,魏光嚴趁人不備,湊過去小聲說了句:“你別瞎緊張,也不一定是改卷子的事——”
“讓開。”程亦川冷冷地說,看他的眼神和看盧金元的并無二致,“你少惺惺作态了,魏光嚴。要真是改卷子的事,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誰去打的小報告。”
魏光嚴簡直不可置信:“卧槽,跟我有什麽關系?我說了不會說出去,就是不會說出去。好心好意安慰你,你這什麽意思啊?!”
程亦川回頭再看,恰好看見孫健平拍了拍宋詩意的肩膀,她垂着頭,背對場館,擡手用力擦了擦臉,然後回頭推門而入。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看不見她的面上是否有淚,哪怕有過,估計也被她擦幹了。
她就這麽回了隔壁大廳,重新歸隊訓練。
留下程亦川一個人魂不守舍的,心裏直打鼓——不是吧,難道真的是因為改卷子的事?可就算露餡了,也不能只找她一個人啊?考試的時候他就坐在她旁邊,一看就跟這事兒脫不了幹系啊!
……
程亦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一上午的拉伸訓練,他心不在焉,人在館裏心在外。袁華點了他好幾次名,他都始終沒回魂。
袁華惱了,幹脆指着外面:“去,大門外頭,五百個下蹲。不做完不許回來!”
盧金元低笑出聲,暗罵一句:“活該!”
可程亦川沒工夫和他吵架,恍若未聞,扭頭就朝大門外去了。
袁華恨鐵不成鋼:“這臭小子!”
天賦過人是一回事,可不用心又是一回事。有天賦的運動員又不止他一個,勤奮不足,遲早滞留不前。
可他沒瞧見,程亦川一奔出大門,轉頭看了眼袁華,趁他不備,眨眼間就溜號了。
一口氣跑到了教練辦公室,他才停在門口穩了穩心神,調整呼吸,下一秒,帶着英勇就義的大無畏精神跨了進去。
“報告!”
辦公桌後,孫健平在填省運動會的高山滑雪隊參選名單,聞言一頓,擡頭:“程亦川?”
眉頭微皺,“你不是在訓練嗎?怎麽跑我這兒來了?”
程亦川咬咬牙,昂首挺胸:“一人做事一人當,孫教,我是來自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