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使人靠也
陳三狗記挂着四姨奶奶眼角的淚痕,又不願意讓江子霖更費心,于是自己去找四姨奶奶問。
何谷争是個安靜溫和的女子,從來都是文文靜靜的。陳三狗到江家這麽長時間,基本上沒跟她說過幾句話,但他知道何姨奶奶是個好人,做女師的工錢從來主動交給老太太,供養着江家一大家子人。
此次主動去找她,是他不想看到這麽好的四姨奶奶受到傷害,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
“勞您費心,我沒什麽事的。”曉得了陳三狗的來意,何谷争柔柔地回應。
陳三狗相處最多的女子是三太太,根本不需要他說什麽,三太太自己就能說一籮筐,遇到說一句就沉默的何谷争,就像鎖着的門遇上了緊閉的窗,哪裏都進不去。
陳三狗撓撓頭,為了方便,他前些日子拿家裏唯一一把剪刀齊耳朵剪了頭發,沒剪好,綁也綁不住,江子霖見了只批評他剪刀那麽鋒利的家夥也敢往脖子上比劃,沒說什麽別的。
現在散着,被陳三狗一撓,蓬松着更顯可愛。
沉默的何谷争忍不住抿嘴笑了,拿出筐裏的篦子遞給陳三狗:“梳一梳吧,梳好了,我跟你講。”
煩惱本錢的江老爺算着三爺回來的日子,卻心知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一個人身上,開始盤算起能支賬的地方。
江家的商友基本上都聚在金城,金城城破,這些大戶四散而逃,現如今寫信也不知往哪裏寄。
還知道下落的門戶,他早在能提筆寫字時就寄了信,到如今過了幾月,也不見回信,想來是見江家倒了,便也不願再聯系。
剩下的,只有開州鄭家,大姑奶奶,他親姐姐的夫家還沒寫過信,江子霖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再緩緩,他不想自己姐姐為難。
老太太自覺閑了幾個月,迫不及待想派上用場,主動找到大爺說:“不如讓我去木州一趟,你大舅總歸還是要賣我幾個面子的,木州比金城還近,我往返一趟,也不算折騰。”
“母親,您身體不好,不必操心這些,兒子會想法子的。”
“過了時日,秋糧就種上了,村民們可不只等着你去買,能出價的,他們都會賣。”老太太在鄉下這幾個月,自力更生,身體比以往還好,說話中氣十足。
“這樣吧,先給舅舅家寄封信,若是能得助,派人送些銀子來也好,不必您親自跑一趟了。”江子霖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而事實也正像他說的,若是汪家願意施以援手,即使老太太不親自跑一趟,也是能得到幫助的。
老太太同意了,她不年輕了,現在世道亂,她獨自一人跑去木州,确實冒險。
陳三狗梳好了頭,何谷争收拾針線筐,聲音浸着濕氣,說:“已經挺久了,自吳二老爺來女院找了回三小姐,他就纏上我了。先是言語……調戲,後來動手動腳,我警告過他,卻沒什麽用……”
何谷争說得艱難,陳三狗也聽的攥緊了拳頭。
四姨奶奶為了全家的生機,出去做女先生,卻被主人家這樣對待,夜裏在主人家留宿都不敢睡熟,生怕拴上的門被打開,整日被騷擾、為躲避時刻都警惕着,一刻也不能放松。
而這樣的日子,她忍受了幾個月!
“啪嗒——”房外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打斷了何谷争的講述。
她捋了捋頭發,起身打開房門,外面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落在地上的木盆。
她撿起木盆回來,微微蹙眉,她将心中的猜測一一過濾,得出一個她最不想要的答案——剛剛在門外的,聽見了她們說話卻不進來,反而失手丢了木盆的,是她的女兒,江挽玉。
陳三狗沒發現何谷争的異樣,問:“怎麽了?”
何谷争笑笑說:“沒什麽。”
于是陳三狗重新之前的話題:“你辭了吳家的女先生吧,老爺現在大好了,不必我伺候。我出去掙錢,我也識字,我來替你!”
何谷争搖搖頭:“不成的,老爺和吳家談着生意,我貿然辭工不做,怎麽都會引起注意。更何況,吳二地主是個渾不吝的,你生的稚嫩可愛,怕是比我還要受委屈。”
末了,她嘆息道:“先忍忍吧。”她沒說,女先生不是僅僅識字就能當的。
陳三狗握緊了拳頭,說:“你是個好人,不能這樣。不去他家,我找別的!”
“願意收女子做工的,怕是縣裏也找不出幾家。”
“我換男裝,我是……我像男孩,穿了短衫去酒樓做小工,不能讓你受委屈!”陳三狗想不到太多的,只是直覺若讓何谷争繼續呆在吳家,早晚會出更大的事。
何谷争還是搖頭,她知道陳三狗現在正在情緒上,硬壓是壓不住的,于是說:“先等等,等老爺忙完這陣,我就辭了。”
又補充:“老爺現在東奔西跑,那些細枝末節的,他注意不到,還是需要你幫襯着,今天老爺不是又去了鎮上嗎?現在應該也快回來了。”
陳三狗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想到今天江子霖又忙了一整天,趕忙起身,說:“那,那我去給老爺燒熱水。”
何谷争起身送他到門口,從始至終沒再出現過那天在吳家的淚痕,她似是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陳三狗看着這個溫婉的女子,最終沒忘了自己的本意,他說:“你下次再去,我跟你一起,老爺這段時間也總往吳宅跑,不讓你落單。”
等陳三狗走了,何谷争找到自己的女兒江挽玉,嚴肅道:“這段時日,你不許踏出家門一步。”
江挽玉不答好也不拒絕,和何谷争八分相似的柔和長相被過長的劉海遮了小半,陰影打在她臉上,将氣質遮成陰郁。
何谷争暗嘆一聲,知女莫若母,她太了解自己這個女兒的性格,怕她再做出什麽過激的行為,這才勒令她不許出門。
可是她要上工,江家人人都忙着,沒有空閑照看,只希望……不會再像之前一樣了。
她還是不放心,在去吳家之前找到在家裏帶娃的三太太,把女兒托付給了她。
“三太太,挽玉最近不太舒服,能不能拜托你照看下她,讓她呆在家裏好好修養?”
何谷争和楊秀榮并不熟,她們一個是前老爺的小妾,一個是前老爺三兒子的妻子,從前在金城,住的也是兩處宅院,即使是來了吳家莊,也基本上沒什麽交集。
楊秋榮正給江家人縫補衣物,見何谷争領着江挽玉走進來,一個激靈就行錯了針。
“啊,是四姨奶奶和二姑奶奶……”三太太罕見地拘謹了起來,摸摸衣物又摸摸枕頭,硬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坐立不安了一小會兒,楊秀榮才反應過來剛剛何谷争跟她說了些什麽。
她打心眼裏是害怕江挽玉這個不到九歲的姑奶奶的,但是家裏的情況她也清楚,只有她還有空閑幫忙照看。
于是她只能硬着頭皮應下來:“額,嗯,好,那個,我…我會照看好二姑奶奶的,您不用擔心……”
江維家适時哇哇哭了起來,楊秀榮抱起他喂奶,松了口氣,說話終于順溜了:“我顧着二姑奶奶,不用擔心。”
接下來的時間,江子霖往吳宅跑的更勤,商談各種賣糧事宜,陳三狗也跟着,到了吳宅就找四姨奶奶,終于是沒出什麽岔子。
汪家的信遲遲不回,江子德卻提前從金城回來了,帶着個小匣子,是駐守金城江府的趙嬷嬷和趙管家兩人給他的,裏面裝着細碎的金銀細軟。
看着不多,金城江府不應該只剩下這麽點兒財物,卻是趙氏夫婦兩人使盡渾身解數才在外軍眼皮子底下藏起來的。
而金城江府諾大個宅院,早已被外軍中的小頭目占了作基宅,趙氏兩人為保命,也為能繼續守着江府,自薦成了小頭目的管家。
也因着如此,才能藏起來這一小匣的金銀細軟。
江子霖拿着匣子,沉默半晌,最終感慨:“趙氏二人,忠義二字,配之無愧!”
老太太也感概,伺候了她大半輩子的趙嬷嬷,驟然分開,卻還能遠隔千裏助她。
“若是咱們江家能喘過氣兒來,早晚得把他們夫婦二人再接回來!”老太太囑咐江子霖。
“這是當然。”江子霖也當着江家衆人的面應下來。
唯一有心思的是二姨奶奶,她也不敢大聲說,只小聲跟自己親兒子江子德蛐蛐:“你可瞧清楚了?是外軍占了咱們江府,還是趙氏二人使計糊弄?”她不算聰慧,但總能想到更細的地方去。
江子德從金城回來後,滄桑成熟許多,許是在金城裏見了許多之前沒見過的殘酷景象,許是意識到自己作為父親需要架起來的擔子不輕,總而言之,是真有些大人模樣了。
他胡茬還沒來得及刮,配上黑了許多的臉龐,此刻抿緊了嘴不笑,看着相當唬人。
他說:“娘,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親眼見着了,外軍在金城裏,凡是不服從他們的,統統被砍了腦袋,各家各戶的家宅都被打砸搶略了個遍,連精巧的門獅子也被砸斷帶走。若是被他們搜到有藏着沒有上交的財物,不給開口的機會,直接挑了腸子出來溜大街。趙嬷嬷他們,是冒着生命危險才藏下的!”
二姨奶奶不吱聲了。
這匣子財物成了江家重振旗鼓的基石。
直到江子霖拿着這匣子錢財收購完了夏糧,又雇了隊伍送到汾城去賣,汪家的回信也不見蹤影,汪老太太也終于死了要去木州找她娘家人的心。
就在江家糧食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終于攢了些本錢的時候,吳家莊發生了件大事——掌着吳家莊大半天地的吳家大小兩個老爺,一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