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
被那般深濃的濁氣當胸撞擊，宋珺瑜已經做好了殒命的準備，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瀕死之際，手腕處傳來一陣熟悉的冰涼氣息，緩解了她身上如同火燒一般的痛楚。
宋珺瑜久違地想起了她的大徒弟宋歌。
她那時候是第一次收徒，心中稀罕得緊，但徒弟性子冷淡，天賦實在太逆天，相貌又太過出衆，每每面對宋歌的時候，宋珺瑜自慚形穢，甚至會産生一種像是在誤人子弟的感覺。
宋珺瑜在教會了宋歌基本的劍術之後，就将她托付給了錢長老指導，只敢偷偷去望着她。
宋歌沉默寡言但恪守規矩，每一日都會來向師父請安。
宋珺瑜以為宋歌對她這位師父從不放在心上，但某次煉藥時宋珺瑜藥物中毒，卻是被宋歌所救。
也是宋珺瑜疏忽，某味藥一旦和硫磺混合，便會生成劇毒，宋珺瑜那日服了藥就去泡了溫泉，溫泉裏的硫磺和體內的藥物混合，宋珺瑜身體癱軟在了池子裏，凍了一夜。
還是第二日早上過來請安的宋歌發現了不對勁，去溫泉裏将宋珺瑜撈了出來。
大概是當時的場面太過尴尬，過去了這麽多年，宋珺瑜仍是記得醒來那一刻的場景。
宋歌蹲在她手邊，劃破了她的手掌，一點點梳理她的經脈，放掉她軀體裏的毒血……
手上冰涼的氣息蔓延，宋珺瑜渾身火燒的感覺逐漸褪去，再次醒來，看到的就是類似的場景——
宋珺瑜幾乎是本能般喚了一聲“宋歌！”
喚完之後才感覺到不對勁，眼前這個身影明顯比宋歌要小一些，宋珺瑜一愣，便見姬婵擡起頭，放下她的手，面無表情将她望着。
“小婵，你還活着！”
也不知道為什麽，對上姬婵沒有表情的臉龐，宋珺瑜莫名生出了幾分心虛。
但轉瞬之後，姬婵還活着的喜悅戰勝了一切，宋珺瑜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她：“太好了小婵！”
宋珺瑜心中一時間湧起無數感慨，有無數話想問，但話到喉頭，只想起了醜時濁氣再次充滿整個紅石鎮的災難。
縱然之前的濁氣似乎對姬婵沒什麽影響，但宋珺瑜并不敢賭。
“小婵，你聽我說！”
宋珺瑜急急忙忙開口:“你趕緊想辦法盡快離開紅石鎮，惡鬼們答應我了，不會阻攔你，會讓你暢通無阻離開……”
姬婵皺眉聽着宋珺瑜的交待。
她原本是很生氣的，好不容易吸收掉宋珺瑜身體裏的濁氣，沒想到宋珺瑜到現在還在念着那個跑掉的宋歌。
她也做好了準備，或許宋珺瑜會呵斥她誤事，或許會盤問她為何來這裏，或許宋珺瑜聽到了她之前開口質問她……
但宋珺瑜抱住了她，看起來極為開心。
宋珺瑜說得很快，漫無邊際說了很多東西，甚至連讓她以後跟着林英修行都想好了……
這俨然是一副交代遺言的架勢。
姬婵聽着宋珺瑜的話，眉頭越皺越緊:這群惡鬼不是好打交道的，宋珺瑜讓他們答應條件，付出了什麽代價？
還沒來得及詢問，宋珺瑜忽然停下了喋喋不休的說話聲。
她的軀體忽然間變得無比僵直，眼神木讷如同一個木偶，轉過了身。
周圍卷來一道濁氣形成的罡風，擡着宋珺瑜彙入了那些鬼新娘們的隊伍……
姬婵看清楚了宋珺瑜的背後：在宋珺瑜的脖頸處，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濁氣印記。
*
宋珺瑜意識還是清醒着的，整個人的感覺卻無比奇怪，她無法操縱自己的身體，甚至連眼珠子都無法自由轉動。
濁氣卷着她跟在鬼新娘們的身後，一點點往上方走，鬼新娘們回頭看她，在她身邊好奇地笑——
“這個妹妹長得真好看！”
“妹妹來自哪？”
……
俨然如同人間女子之間的對話。
宋珺瑜感覺自己變成了傀儡。
她聽到自己嘴裏發出了聲音，幹巴巴的，一點兒也不是她往常的聲調，回答着這些鬼新娘的對話。
鬼新娘和外界隔離太久，也沒發現宋珺瑜的蹊跷，安慰宋珺瑜“妹妹莫要太害羞”，便帶着宋珺瑜飛出了洞穴。
先前那些消失不見的惡鬼又一次湧現出來，密密麻麻排在洞穴外頭，乍一看根本望不見頭。
而那些魔修也夾在其中。
其中幾個魔修眼神發直，俨然也被惡鬼控制住了。
“一群小鬼，居然敢坑你們姑奶奶我！”
……
唯有柳夭，她仗着修為深厚，一邊唾罵，一邊和一群惡鬼戰成一團。
天空的那輪血月看起來似乎更大了，仿若伸手便能觸碰到，洞穴裏一下子湧出無數濁氣，彙成一條河流，朝着天際的血月一點點湧入。
血月從邊緣開始，逐漸染上了一絲漆黑，朝着中心蔓延。
除了打鬥的柳夭和惡鬼，其餘所有人一動不動，目光緊盯着頭上那尊血月，仿若在等待着既定命運的降臨。
姬婵乘着飛舟，悄無聲息地抵達洞穴口，掩在濁氣之中，目光緊盯着宋珺瑜的背影。
當月光完全被黑色覆蓋，周圍忽然憑空響起詭異的鑼鼓喜樂，鬼新娘們動了——
她們密密麻麻将宋珺瑜圍在其中，将體內的力量傳遞到宋珺瑜身體裏，濁氣從月光裏傾瀉而出，一齊朝着宋珺瑜的軀體湧來。
随着新力量的注入，控制着宋珺瑜的濁氣印記在這一剎徹底破碎。
下方的惡鬼們重經死亡那一刻，一個個宛若石頭一般僵直着，無法動彈。
宋珺瑜恢複了對身體的控制，卻感覺無比難受：濁氣在她的軀體裏橫沖直撞，仿若整個人陷入了水中，溺水的感覺讓她頭腦發脹，甚至生出了幻覺，恍惚間看到了蔓延的火光，燒毀的宮牆……
她自認一向性情平和豁達，這一剎心底裏竟湧現出了無窮的委屈和殺意。
是被濁氣影響了嗎？
可腦子裏為什麽從沒出現過這段記憶？
林寬的鬼魂飄了起來，站在了宋珺瑜對面。
這個之前奄奄一息躲在房間裏的惡鬼，此時看起來無比趾高氣揚。
“小娘子，你跟了我吧！只要你好好聽話，就有好日子過……”
可聽話真的有好日子過嗎？
新娘鬼們的記憶一個個湧入宋珺瑜腦海：那些反抗被毒打，順從被抛棄，死不瞑目的怨憤……一下子湧入了宋珺瑜的軀體。
殺了他們！
無數女子的聲音在宋珺瑜腦子裏凄厲地喊：“是他們害死了我們！”
“這群吃人的人，這荒唐的世道……”
宋珺瑜的眼眸斂起，眼白逐漸染上一層黑，機械轉身，一掌拍飛林寬，望向了下方恢複了意識、恐懼奔走的惡鬼們。
鬼新娘們恨支配着她，宋珺瑜慢慢擡起了手。
她是想要朝着他們下手的，無形中卻似是有什麽在阻礙着她。
宋珺瑜看到了下方隊伍最前的女鬼，女鬼眼神裏含着嘲弄，惡毒地望着她。
宋珺瑜想起來了，她之前立下過誓言不殺害他們。
可是……
真的好恨啊！
兩股力量在腦子裏不停拉鋸，宋珺瑜再次舉起了手……
就在她即将揮下手的剎那，腦子裏忽然傳來了久違的系統氣急敗壞的聲音——
“宋珺瑜，你是瘋了嗎？”
“你這一掌下去，違背了誓言，你肯定會被此界天道厭棄，降下天雷劈死，那時我也保不住你！”
系統的話似乎蘊藏着古怪的力量，宋珺瑜一怔，立即清醒了過來。
*
“你怎麽出來了？”
宋珺瑜追問系統，系統卻再也沒說話了。
與此同時，見到宋珺瑜不動彈，惡鬼們眼神亮了——
被控制着的魔修和惡鬼們齊刷刷行動起來，朝着宋珺瑜身後的新娘鬼們攻擊而去。
為了以防萬一，惡鬼們在魔修體內也打了濁氣印記，控制了魔修的軀體。
他們千年來被新娘鬼們報複，早就想要結束這樣的循環，如今新娘鬼們将大部分力量傳給了宋珺瑜，本身力量受限，正是他們報複的時機。
“妹妹！動手啊！”
先前面色溫和、同宋珺瑜調笑的新娘鬼們一個個變得無比凄厲，狠狠盯着宋珺瑜。
身體裏來自鬼新娘的濁氣似乎感應到了她們的怨恨，在宋珺瑜軀體裏愈發橫沖直撞……
下方打鬥聲震天，宛若人間煉獄。
宋珺瑜眼冒金星，感覺下一剎這些濁氣就會爆體而出！
上方卻是忽然灑下耀眼的金色光芒。
黑色的血月間慢慢浮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身披袈裟，容貌矍俊，低眉斂目，誦讀着道道梵音，敲擊着木魚。
伴随着金光照射，無論是惡鬼還是新娘鬼，齊刷刷發出了哀嚎。
這就是佛子嗎？
柳夭看見中空的佛子，臉色一變，不再戀戰，迅速往回逃竄。
宋珺瑜心中無比激動，正想着強忍着疼痛上前問佛子讨要慈悲果，猛的傳來一陣巨力，姬婵将她拉入飛舟，兩人再次遁入洞穴之中。
恍惚間，佛子似乎擡頭，朝着這個方向看了一眼，那側顏，仔細看上去，好像有幾分熟悉。
宋珺瑜卻顧不上仔細思索。
飛舟一路往下，姬婵目光複雜地看了宋珺瑜一眼，忽而拿起了宋珺瑜的手。
指尖一痛，姬婵低頭含住了宋珺瑜的指。
順着傷口，在宋珺瑜體內橫沖直撞的濁氣一點點慢慢湧入了姬婵的軀體。
宋珺瑜想要推開姬婵，恍惚間卻再次看到了那個發光的棺材。
大概是差點也成為了新娘鬼的原因，宋珺瑜這次似乎感應到了棺材中似乎存在某種生靈，甚至還聽到了女人輕輕的嘆息……
棺材裏發出一道白光，彙入宋珺瑜的腦海，迎着姬婵瞪大的眼，宋珺瑜再次昏迷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