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尾深衣陌少

第 34 章 ☆、大少爺死了

深衣胸口着地,摔得悶哼一聲。暈了一暈,才意識到沒有掉下很深的地方去,于是揉圓了小胸脯,稀裏糊塗地爬了起來。

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靜如一潭死水。

深衣記得陌少和監兵是和她一起掉下來的,可現在半點聲息也無。

鼻下傳來濃濃的血腥氣味。

深衣驀地緊張起來,循着血氣胡亂伸手去摸,手下果然觸到一個身體。然而那皮膚粗糙油膩,卻是監兵的。深衣想到方才監兵的窮兇極惡,倏地把手收了回來。

然而監兵卻沒有動彈。

深衣壯了壯膽,摸索着把手探到了監兵的鼻下,才發現他已經斷氣了。

監兵死了,那陌少呢?深衣還要再摸,忽聽見頭頂上傳來雜亂紛沓的腳步聲和嘈雜人聲,原來是京軍上了湖心苑,闖進了房間。

深衣心中一喜,剛要呼喊救命,半個字節出口,便被人攔腰拽過,捂住了口鼻。

那只手冰涼而無力,漉濕黏膩,滿是腥甜的血味。

深衣卻沒有掙紮,她知道是陌少的手。她拿自己溫熱的手覆了上去,那手顫了顫,虛軟地垂在了她兩手手心裏。

頭上陌少房間裏的聲音清晰地傳了下來:

“大少爺被殺了!”

深衣一驚,方領悟過來那具屍身還在床上。她之前翻動“陌少”的屍身時,注意到屍體是被繩子挂在了床板上,所以他們掉下來時,屍體并未掉下來。

這麽說來,陌少是有意為之……

深衣忽而又想到,以往陌少每日下午午睡,床上都有一個人。現在看來,那人十之八-九只是一具死屍替身。

而他的真身,恐怕正在這床底下的密室裏。

她早就懷疑過,陌少不看書、不習武,如何能知道那麽多的事情,磨煉出一身不弱于鳳還樓一品殺手的修為?像他這種長于謀略、精于運籌之人,豈會把整日的時間耗費在睡覺上?

裝睡托病、扮癡作癫,他不過是為了迷惑靖國府衆人的耳目,金蟬脫殼去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想着過去天天晚上床榻下竟有一具屍體,深衣覺得渾身瘆得慌。

頭上府衛首領仇平的聲音低沉道:“确實已經死了。闖湖之人,可有蹤跡?”

“禀大人,苑中有打鬥痕跡和血跡,所有房間均已經搜查過,沒有發現任何人。那人武藝極高,恐怕刺殺陌少後已經逃脫了。”

深衣一驚,還好船圖廢稿昨兒都已經收拾過,最後的成圖她已經随手揣進了衣服裏。這些府衛去搜查時,不過能看到一些矩尺工具,查不出什麽東西來。

仇平道:“也罷,此事我當先傳報老太君知曉。——傳令下去,今日在場知情之人,切勿把此事聲張出去。若是讓衙門知曉,給我府安上個與江湖人士勾結的罪名,沒人擔當得起!”

諸兵丁齊刷刷道:“是!”

卻又有人問道:“仇大人,此事是否應該報由國公知曉?”

仇平哼道:“國公與海庫令主遠赴風暴角平寇亂,千萬裏之遙,如何報得他知?!”

頭頂上的人聲散盡,深衣只覺身邊人猛的一搐,開始劇烈嘔吐,濃重的血腥味頓時在黑暗中彌漫開來。

深衣唬得不知所措,只能一下一下撫着他清瘦見骨的後背,感覺到他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雖然看不見,她卻知道那一口口吐出來的都是淤血。

監兵那一掌,若落在別人身上,怕是早就氣絕而亡。陌少雖活着,卻不知還能撐上多久。

深衣心中悲戚至極,輕輕俯身自背後抱住他,哽咽泣道:“你不要死……”

她不敢用力去抱,只是緊緊依偎着他的後背,仿佛只有感受到那貼身的一團熱氣,她才能稍稍心安,卻又無比恐懼那熱氣不知何時就會散了去,獨獨留給她一片永遠的冰冷。

孤寂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一道瑩綠冷光,将這暗室幽幽地照亮了。

深衣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是一方鬥室,與這鬥室相連的,似乎還有一個更大的空間,籠罩在晦暗之中。

“燈……”

陌少的聲音低如蚊蠅,深衣擡頭,果見坑坑窪窪的牆壁上插着兩盞清油燈,旁邊放着火折子。

深衣點亮了燈,只見陌少面如金紙,嘴角鮮血刺目,軟軟地靠在壁上。他勉力睜開眼,張嘴無聲道:

“來。”

深衣跪坐在他身邊,拿衣袖拭去他唇邊血跡。她手上抖着,卻似乎越擦越多,擦得他青白色的臉頰上都是,終于再也止不住淚,泉一般地湧了出來。

她不想露出軟弱,死死地咬了唇不哭出聲。

陌少的嘴角似乎翹了翹,“……是……為我?”

他說不出聲音,深衣辨出他的唇形和細弱的唇間氣流,抹了把淚,伸腿踹了腳監兵,恨聲道:“難道是為了這死老頭?”

陌少雙眉輕輕舒展開來,眸中有了些亮色:“我……不會死……”

深衣喜極,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眼角餘光卻瞟到監兵半露出來的背。

淩亂的背衫之下,有一只多尾的白虎刺青。

鳳還樓四個閣子各以四靈獸為記,恰如上次死的那個淩光二品,是八尾朱雀,而這次的監兵一品,是九尾白虎。

這些刺青所用藥液特殊,一旦刺上,終身無法除去。

所以鳳還樓崛起這麽多年,除了一個陌上春,無人叛出。

陌少頸上,一向用頭發遮着的,也有刺青。

之前聽他和監兵的對話,似乎他曾淪為鳳還樓的殺手。

深衣忽的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

陌上春十二年前出道。

陌少十二年前失蹤。

陌上春七年前叛出鳳還樓。

陌少七年前回到靖國府。

這個時間,未必太巧。

莫非陌少就是那陌上春?

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那陌上春是鳳還樓的自養殺手,所有自養殺手需在鳳還樓中訓練四年以上,方可出道。

陌少失蹤之前從未離開莫府,如何受訓?

南向晚說陌上春身高不過五尺,可陌少失蹤時已經十二歲,莫七伯可是身高八尺,他那時再矮,又怎會只有五尺?

假如是陌上春冒名頂替,不說別的,單單是相貌,絕不可能相似到莫七伯和紫川郡主都認不出來。

深衣越想心中越亂,仿佛陷身于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不知方向。

無論如何,她心中的良人,一下子成了鳳還樓的殺手,她一時有些接受不過來。

晃晃頭,深衣強打精神戲谑道:“你好像也有刺青,殺了監兵,豈不是要升成一品了?”

他望着她的眸中神光忽然黯淡下來,動了動唇,道:“你……介意?”

他是在問她是否介意他曾做過鳳還樓的殺手罷?

深衣怔愣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鳳還樓的殺手……手下都有多少鮮血?身上有多少肮髒不堪的往事?永遠背負罵名和仇恨,她一介小小身軀,是否承擔得起?

他一直刻意隐瞞,急着讓自己走,就是不想讓她知道他曾經的身份。

倘不是她多拖得這一夜,她就不可能今天知道他的這些秘密了。

陌少見她遲遲不作答,面上僅有一絲希冀之色也如流星隐入沉沉黑夜。

他疲憊地閉了閉眼,微微點了下頭,頹然道:“我知道了……”

好似雪落無聲,寂寞缱绻。

深衣看着他的緩慢的一張一合的口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四個字,卻讓她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初初見到他的時候——

偌大的空蕩蕩的房間,一絲的陽光也照不進去。

他孤獨地坐在那幽暗清冷的陰影裏,仿佛永遠也走不出來。

猛地心如刀割。

深衣惶惶然地撲過去抱住他,臉頰貼在他冰冷的臉頰上,悲傷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還是喜歡你啊……”

他的手指如羽,輕輕拂過她的脊背,在腰後氣海、命門等處穴位輕輕旋按下去。深衣只覺得細細的刺疼,周身的停滞的內力驟然間如三九冰開,湯湯水流奔騰千裏。

他給了她自由了。

他把她禁锢在自己身邊三四個月,終于還了她自由身。

可這時深衣竟沒有原本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是排山倒海傾瀉而來的恐懼。

她忽而覺得那三根金針是一個契約,一個她與他相守的契約。

可現在沒有了。

他放開她了。

從心底彌漫而上的失落感覺浪潮一般洶湧激蕩着,而她聽見他在耳邊用微弱的聲氣說道:

“從此這世間,再也沒有莫陌這個人了。這個婚約……真的不作數……”

“深衣,去找你四哥。……讓皇上派人……送你出海……”

塵歸塵,土歸土。

深衣恍然大悟。

從今日起,靖國府的大少爺莫陌永遠地死了。

曾經做過鳳還樓的殺手的他,也永遠地死了。

那一句“婚約不作數”,他說了三遍。

他原本,就是想這樣徹底地消失在世間,遠離廟堂之高、作別江湖之遠的罷?

自己若是不介意,他就會如約陪着她。

可是方才,自己介意了,他分明是打算杳然退身,做那天地間的一只渺渺沙鷗,千山暮雪獨行去。

“我不要這樣!”

深衣猛地大吼起來。他一開始就說,他配不上她,原來早就預料到她受不了他殺手這個身份。

是她給了他希望,可是現在又無情地掐滅了他的希望。

深衣忽然很痛恨自己。

滿懷的傷心憤怒找不到傾瀉的出口,深衣倏然張嘴,照着他那張薄薄的唇狠狠地咬了下去。

不知是對他方才那些話的懲戒,還是自己內心郁憤的發洩。深衣睜着眼,看見他也被疼得睜了眼,滿眸的痛楚之色。

陌少嘴裏滿是血腥,可又如何敵得過深衣心中的苦。

她快快活活地長到這麽大,從來沒有這般矛盾痛苦過。

她只覺得心中一片漆黑,像夜航之船,看不到星月和燈塔火光。她只能迷惘地銜住陌少的唇,好像這碰觸能夠給她方向似的。

她本能地伸出舌去舔舐他唇上被她咬出來的血,卻在他緊咬的牙關處受到了阻礙。

陌少重傷在身,哪裏有力氣阻攔她?他甚至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唯獨能咬了牙,不令她胡來。

深衣身上卻有與生俱來的野性,右手探上來狠一捏他的腮角,迫得他張開了嘴。

舌尖進去絞住了他的舌,蠻力地吮過了,又發橫一咬,見他眉頭陡然蹙起,漆黑眼眸中泛起一層潮濕霧氣,方松了口。

“叫你再說這種混賬話!”

“叫你再趕我走!”

深衣抱着他的身軀,渾然忘了方才是她躊躇不已才令他灰了心意。

總之她是不會錯的。

而陌少又怎麽會覺得她錯呢?不過是抿了唇,放松了身體任她抱着,沉沉地又昏迷了過去。

陌少既說了他不會死,深衣便信了。摸他脈象,雖然細弱,卻仍然穩定。深衣稍稍放了些心,放下他去那個更大的密室中去尋找藥棉之物。

是一個甚空闊的地洞,中間幾根柱石支撐,倒有湖心苑的三分之一大。牆壁和土柱都很粗糙,鏟子的印記十分清晰。深衣想這應該就是陌少自己挖出來的。想着他初初被囚禁于此處,無處可逃轉而學老鼠打洞,深衣竟覺得他十分可愛。

洞中亦是遍布繩索,地上土印處處,倒像是……他從繩子上掉下來的痕跡。

他應該是常在其中練功罷……

深衣心中酸楚,不再去看,擎了燈又去洞壁邊上的幾個大箱子裏面翻找。

箱子中大多是書,無非醫藥、數術、天文地理、兵器艦船制造等各類典籍。翻到最後一個箱子,才全是各類外傷藥物,還有一大包似是幹草之類的東西。深衣無暇細看,拿了藥去給陌少處理傷口。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又周一了……老老實實去上班……意味着……只能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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