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宋詩意正式上崗,進入了二姨夫的公司。
由于她是地地道道的關系戶,沒學歷沒資歷,純屬走後門進來的,二姨說那就索性開後門開到底,連實習期都免了,直接拿正式工資吧。
能進大公司的,哪怕是本科生、研究生,一般也要實習個三兩月,有的甚至要求員工實習半年才能轉正,而實習的工資少得可憐。
宋詩意還有點掙紮,覺得自己屁能力沒有,一去就和白領們平起平坐,好像有點說不過去。但鐘淑儀對二姨的決策深以為然。
“要是你二姨和二姨夫連這點特權都沒有,還開那破公司幹嘛?”
宋詩意點頭,說:“懂了。原來二姨和二姨夫辛苦創業,是為了給我創造一個良好的後門。此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鐘淑儀:“……”
怎麽聽都不像是好話。
于是宋詩意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從國家隊退役,又立馬投身于首都地鐵,在早高峰時期練起了鐵人三項。每天早上都混跡在烏壓壓的人群裏,像螞蟻大軍似的湧動着,争先恐後往空間有限的車廂裏洶洶而去。
當她被人擠得前胸貼後背,上一站好不容易擠上來,下一站就險些被擠出去時,才深刻意識到當代的人民體質是多麽驚人。
連她這退役運動員都受到了驚吓。
明明穿着熨燙得體的OL套裝上的地鐵,下來時卻宛若一顆蔫壞的白菜,皺皺巴巴。
上地鐵前還念着頭可斷發型不能亂,下來之後就只剩下發型誠可貴,生命價更高。
因二姨夫親自交代過,她一進公司就開始跟着經理學習業務,初次參觀公司,就收獲了一大片明裏暗裏的矚目。她隐隐猜到了緣由,畢竟那些目光裏就差沒明晃晃地寫着:“聽說你是關系戶?”
那天上午,趙經理帶她參觀了一圈公司,把她帶到辦公室去,指指窗明幾淨的最佳位置,笑吟吟地說:“這是你姨父特意給你安排的,你看看,還有什麽需要改進的地方嗎?”
她連連擺手,說不需要。
辦公室裏加上她一共四張桌子,另外三人都在小心翼翼擡頭看她。辦公室的人情往來不同于隊裏,笑裏都摻雜了一星半點的矯揉造作,句句話都帶着顯而易見的試探。
宋詩意有些不适應,逃進了茶水間,冷不防聽見旁邊有兩個年輕姑娘在說話。
A說:“哎,你聽說了嗎,今天總裁辦來新人了,聽說就是那個大腿超級粗的關系戶。”
B點頭如搗蒜:“誰不知道啊,總裁辦早就坐滿了,結果老總親自下命令,半個多月前就把張倩的桌子從辦公室給挪到大廳來了,就為了把那位置空出來給她。”
A哼了一聲:“也不知道跟老總什麽關系,敢這麽大張旗鼓入駐進來,哎哎,你說說,總不可能是,那個吧?”
B又連連搖頭:“這誰知道呢,太後又不常來公司,就是來了也沒人敢告訴她這種事啊。況且我聽說,有錢人都是光明正大亂來的。”
宋詩意險些沒端穩手裏的紙杯,水都灑在了地上。
她的動作引來兩位探讨者的注意,她們不約而同回頭看着她。
A問:“你誰呀,新來的?”
B說:“挺面生的,哪個部門的?”
宋詩意把沒喝上兩口的紙杯扔進了垃圾桶裏,擡頭,和顏悅色地說:“哦,我啊?我總裁辦的。”
A:“……”
B:“……”
她淡定從容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來,回頭沖她們莞爾:“對了,你們老總是我姨父。為免誤會,還是說一聲為好。”
A和B鴉雀無聲站在那,仿佛被施了《哈利·波特》裏的統統石化咒語。
另外,宋詩意的工作的确算不上高難度,但繁瑣,極需耐心。
辦公桌上永遠堆着望不見頂的文件與表格,每每做了一半,就會有新的文件摞上來。
每一天,辦公室的門不斷被推開,在格子間裏忙忙碌碌沒頭沒尾的人往往看都不看她一眼,便将手裏的東西咚的一聲放下來。
“這些全部做成Excel。”
“麻煩逐行逐字核對一下。”
“這裏有份數據和電子文檔對不上,你檢查一下哪裏出問題了。”
更多時候,電腦右下角不斷湧入新的郵件,一群大爺們連路都懶得跑,直接把文件和指令發進了郵箱裏,要她拼命去做。
……
她掙紮在表格與文件裏,再窗明幾淨的位置也變得暗不見天。擡頭是高高摞起的文件,永遠無窮無盡,低頭是噠噠個沒完的鍵盤,聽久了總覺得那聲音響在神經上。
起初也抱着要和大家搞好關系、打成一片的心态,直到真正融入那個地方後,才發現首都的格子間裏沒有私人感情,只有日複一日忙碌的身影,和要麽麻木要麽焦躁的面容。
大家為了生計奔波,匆匆而來,像是打仗一樣來回往複在大樓裏。
搞IT的永遠頂着黑眼圈,雙目無神盯着電腦,指下生風,敲個沒完。好多次她去IT部,都覺得那群人像是要鑽進電腦裏,虎視眈眈地瞪着屏幕。
宋詩意每天都爬上頂樓,在天臺上一個人吃盒飯。
當她在三十層的高空仰頭看時,才沒有了窗戶和文件,不會舉頭望電腦,低頭敲鍵盤。她想到這一句時,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沒有霧霾的天,這樣仰頭看着遠處的雲,仿佛下一秒便能看見長白山脈的蹤影。那裏有一群滑雪的人,就在亞布力雪場,日複一日地為了榮光而不懈努力。
她怔怔地尋找着,卻終究沒有找它。
夜裏,國家隊收工之後,她總能收到一位無業游民的騷擾信息。
有時候是快問快答——
“今天我和魏光嚴去食堂吃圓子湯,特意數了數,結果他的湯裏有五只肉圓子,我的有七只,猜猜這是為什麽?”
她一邊在地鐵上用鋼鐵的身軀經受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圍剿,一邊用不滅的意志高舉手機回複信息:“因為你看起來更能吃?”
小屁孩氣急敗壞地說:“呸,明明是因為我長得更帥,阿姨偏袒我!”
有時候是來自深夜的吐槽——
“媽個叽魏光嚴這畜生睡個覺跟豬一樣鼾聲如雷這日子沒法過了我拿枕頭捂着腦袋都沒法抵禦他的摧殘。”
她洗完澡後,坐在床上玩手機,看到消息哈哈大笑,說:“天降降大任于程亦川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那頭沉默片刻,回複她:“接着往下背啊【微笑.JPG】。”
她:“……後面的記不住了。”
來自學渣的尴尬。
有時候單純只有一張圖,背景是亞布力高高的雪山,天藍得像是深藍色幕布,墜有柔軟光亮的綢緞似的雲霞。
她在文件堆裏沒日沒夜昏天暗地時,偶爾會拿出手機,看一看保存下來的圖片。
側頭,窗外是狹窄逼仄的天際,被高樓分隔開來,又被遮光玻璃擋住了色彩。
有時候是得意洋洋的炫耀——
“今天老子又滑出新高度了。”
她便問:“多少?”
他沾沾自喜報上數字。
宋詩意一本正經回複:“離丁教練當年的記錄還差得遠呢。”
于是程亦川立馬惱羞成語,揚言要把她拉黑。
有時候她也會投桃報李,發一點有關于北京的生活細節給他,比如夜晚歸家時,看見胡同裏的老人用紙箱子搭在地上當小桌,席地而坐,對坐小酌,喝一口二鍋頭,剝一顆毛豆。
她輕手輕腳拍下那一幕,将圖片發給程亦川。
那頭很快回複:“幹嘛?”
“人間煙火。”
“什麽人間煙火,你不說我還以為要飯呢?”
“……”宋詩意回複,“拉黑了。”
拉黑成了一個梗,有時是她逗他,有時是他說氣話。可說到底誰也沒有真把誰拉黑,各自好端端待在手機的另一邊,微信的最上方。
宋詩意忙得焦頭爛額時,也收到過他的信息,他在那邊插科打诨問她在幹什麽,沒有得到回答就一個勁發表情。那一天她在加班,大廈裏走得走,燈熄的熄,剩她一個人回不了家,還再三收到趙經理的短信:“今晚下班之前務必完成!”
她黑着臉在心裏罵娘,因無法跟上司頂嘴,幹脆回複程亦川:“你吃飽了?”
他當這是玩笑話,還一本正經地回複說:“不,我今天晚上吃得很少。”
宋詩意沒有笑出來,看着電腦上仿佛永遠敲不完的數據,忍無可忍地發消息過去:“我拜托你,程亦川,你要是無所事事就找別人去,滾蛋吧,少來煩我。”
她把手機重重地扔在抽屜裏,無視它的震動,只發狠似的敲着鍵盤出氣。
深夜離開公司,她匆匆忙忙往快要收班的地鐵站裏跑去,氣喘籲籲地跳上了末班車,終于想起先前被遺忘的手機。
拿出來,打開微信,忍住氣想看看他究竟又拿什麽來騷擾她了。
對話框裏有無數表情,悉數在呼喚她出來。她一目十行往上翻,頗有些不耐煩,卻忽然發現在所有的表情之上是一張照片,畫面上有一只雪人,一個少年。
雪人不大,只及他的膝蓋處,小得可愛,圓滾滾的,憨态可掬。眼是巧克力做的,鼻子是顆鮮紅欲滴的草莓,堆的人不知從哪裏尋來了兩支爛枝丫,插得歪歪扭扭,最後還替它系上了紅領巾。
少年穿着大紅色滑雪服,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手裏的雪杖拄在地上,身姿挺拔,在雪山上精神奕奕。
圖片下面是一行小字:Hi,我是來自亞布力的雪寶。我們遠在首都的OL制服誘惑宋詩意,國家高山滑雪集訓隊第一大帥比程亦川托我向你發起聖誕節祝福攻勢。
P.S,明天後天暴風雪,不來雪場做專項訓練了,本來想留到聖誕節的,現在只能提前堆給你了~。~
末尾竟然是一個風騷的表情,像極了他得意洋洋的樣子。
……
末班車只剩下零星的幾位乘客,燈光充沛的地鐵車廂裏,頭頂的燈光如此耀眼,将夜間也照得形同白晝。
宋詩意怔怔地坐在那裏,大腦忽然一片空白。
她都做了些什麽?
她将自己的疲倦與憤怒轉向了他,又說了些什麽?
視線定定地落在那只莫名其妙還有了名字的雪人身上,再慢慢地落在一旁的少年面上,他笑得那樣明亮,仿佛這世上就沒有煩心事,仿佛他一個笑容能叫所有不快退散。
她睫毛微動,心裏有座大山轟然雪崩。
再沒有任何遲疑,打去電話,一聲,兩聲,那頭的人很快接起。
“喂,你下班啦?”還是那樣明朗的語氣,沒有一點生氣的痕跡。
她張了張嘴,喉嚨微微發堵。
“雪寶是什麽梗?”
“來自雪地裏的寶寶啊。”他答得理所當然,“寓意深刻又好聽,哎,我說宋詩意,要不将來你生的兒子讓我來起名吧?看在咱倆的情分上,我只收你一千塊錢。”
她想笑,又覺得呼吸沉重,笑不出來。
“程亦川。”
“嗯?”
“你是豬嗎?”
“喂,好端端的你罵什麽人?”他吃了一驚。
“別人罵了你,你都不會生氣的嗎?”
“我這不是正在問你為什麽罵人嗎?”程亦川莫名其妙,“不就天真活潑地堆個雪人嗎,你罵我是豬幹什麽?”
“……”
他根本沒和她處在同一頻道,她在說先前的事,他在說這會兒的事。當真是屬金魚的,只有七秒記憶。
“剛才我在辦公室加班,忙得焦頭爛額,沖你兇了幾句,你不要放在心上。”其實是可以不用道歉的,畢竟他都不記仇,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可她看着那只雪人,心裏很是愧疚。
他的心意不該被她一頓亂發脾氣給糟蹋了。
她慎重再慎重,認認真真對他道歉,說了句對不起。
程亦川一頓,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什麽?你之前是來真的?”
他手忙腳亂把微信打開,翻開了之前的聊天記錄,重新看了一遍。
那時候她說:“我拜托你,程亦川,你要是無所事事就找別人去,滾蛋吧,少來煩我。”他壓根兒沒當真。
他們不是一直這麽說話的嗎?
程亦川震驚了,不可置信地問她:“你難道不是在開玩笑?”
“……”
“你,居,然,讓,我,滾!!!!!!”
隔着電話,她都感受到了那“觸目驚心”、“振聾發聩”的感嘆號。
宋詩意:“…………………………”
對不起我剛才什麽都沒說,你還是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