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繞開了市中心的喧嚣, 選址僻靜,窗外月光帶着蒙蒙的亮。
病房裏只開着一盞微弱的床頭燈,程野靠着枕頭, 好像看不夠似的,用眼神細細描摹着女人生動的輪廓。
周窈被他盯得發毛, 只得假裝沒發現, 低頭一口口夾着菜。
她慢悠悠拖時間,沒想到半晌擡起頭,程野仍舊剛剛那個姿勢,肩骨凜冽, 病號服被撐出好看的弧度。
周窈輕輕咳了一聲。
他才好似反應過來一般, 漫不經心移開眼神。
周窈不禁失笑, 走近:“我說,你是苦肉計吧,算準了我會……”
“是。”
脫口而出的話讓周窈一愣。
她居高臨下,見病床上的程野微微揚起下巴, 眼神卻是篤定:“是苦肉計。”
程野又重複了一遍:“就是苦肉計,因為想用這個讓夭夭心疼我。”
他眼神濕漉漉的,像是夾雜了好些委屈。
周窈沒見過程野露出過這樣的眼神, 一時之間竟然忘了說話。
半晌趕忙移開視線,拉過一旁的椅子坐下, 斥責似的開口:“齊之淮可告訴我了,你每天給自己壓兩三倍的工作量,身體超負荷就算了, 還這麽喝,你還真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兒了……”
周窈說地急,眉頭都皺起來。
程野只靜靜聽着她說,聽完還淺淡笑了一下。
周窈更氣了:“你還笑?”
還笑得出來?
都這樣了還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她也真是,
皇上不急太監急。
周窈沒好氣開口:“……別笑了。”
程野聞言,反倒笑的幅度更大了起來,肩膀微微聳動。
周窈斂了神情:“再笑我走了。”
說着就站起來準備去拿包。
哪知還沒站穩,手腕就被抓住。
身後的人像是無奈般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喊她:“夭夭。”
周窈回頭,只見程野眉眼都低垂,稍稍有些長長的頭發往額際垂,看起來乖巧得很。
“不是我不當回事兒。”
他低嘲:“……你不在,也就沒人需要我回家了。”
周窈一怔。
又聽程野開口,垂着的眼眸看不出神情,他輕輕地問:“你和鐘靖,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嗎?”
周窈眉眼微擡,神情稍有些茫然。
程野低着頭,沒看見她的神情,手指卻輕輕動了動,繼而,他開口:“那,你和我一直做朋友可以嗎?”
周窈訝異:“什麽?”
程野擡眸,看向她:“一直和我做朋友吧,萬一…”他頓了頓,聲音微顫,“萬一你哪天嫁人了,我也不至于連份賀禮都送不出去。”
神情竟多了幾分凄怆。
周窈皺眉,下意識就脫口而出:“你聽誰亂說呢,我和鐘靖就只是普通朋友關系而已。”
她看着程野,鬼使神差又補了一句:“一直都是。”
這次換程野四下茫然了。
但是很快,他眼底的驚詫就被微亮的光芒代替,繼而馬上閃爍出一整片璀璨來。
程野輕快地挑了下眉,嘴角帶了狡黠笑意,試探着開口:“夭夭,你是不是還是有一點喜歡我的?”
周窈手指稍稍蜷了下,這才發現,程野居然還牽着她的手腕。
她大窘,急忙要把手抽出去。
程野匆忙間只來得及抓住她一點點指尖,周窈掙不開,餘光瞥見他,眼神很快被霸道地直勾勾盯住。
他輕聲道:“夭夭,一點點、一點點就夠了。”
他眉頭緊鎖,一字一句,卻像是懇求。
“你騙騙我也好。”
“否則,我真的要堅持不下去了。”
周窈自認從來不是個善于表達和游刃有餘的人,程野這番話太過出乎意料,她頓了半晌,下意識就伸手掏煙。
又反應過來這是病房,她清了清嗓子:“我出去下。”
她得抽根煙冷靜冷靜。
程野這回倒是不拉着她的手,周窈輕易就抽了出來,卻聽程野帶了笑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那我就當你默認了。”
周窈:“……”
原本程野還應該在醫院靜養幾天,可周窈下午的飛機,誰也攔不住,他一大早就出了院。
“我帶你去個地方,不會太長時間的,可以嗎?”
周窈看着他眼神裏殷切的期許,頓了頓,點點頭。
程野于是很快笑了下,發動引擎,車子從私人醫院一路往市區疾馳。
最終繞進棕榈灣,穩穩停下。
程野開了門,周窈跟着他走進去,剛剛踏進玄關,卻是一怔——
整套房子的裝潢布置已經大不相同。
客廳裏之前那張黑漆漆的桌子被換成了米白色的組合圓桌,下邊還墊了一層毛茸茸的地毯,旁邊沙發換成了磚紅色,灰色的毛毯和同色系的抱枕堆在旁邊。
旁邊就是開闊的落地窗,淺白色裏層窗簾輕輕掩着光,今天天氣很好,清晨的光透過白紗,反倒暈出一圈又一圈柔和來。
程野開口:“看看卧室?”
周窈鬼使神差跟着他進了卧室,入目就看見床邊的兩個米黃色懶人沙發。
她猛地一愣。
程野笑了一下:“我之前……”他一頓,又道,“原本我覺得看電視劇、窩在卧室裏看書好像都沒什麽意思。可我那天聽你說,突然就想象了一下。”
好像這些不太有意思的畫面,只要有你在身邊,就馬上變得生動起來了。
周窈其實都不太記得這些細節了,只記得那天早上程野早早起來給她煮了碗面,她心情好了,就順便聊了兩句類似于程野家裏太空的話。
當時不過随口一提,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放在了心上。
衣帽間旁邊巧妙地被嵌了一道移動門,程野伸手推門,輕巧說道:“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送你的禮物。”
門被推開,周窈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滿屋子的樂器!
從鋼琴到吉他到貝斯、鍵盤、架子鼓……
一應俱全。
大概是打通了之前的幾間客房,裝了一整面寬闊的窗,陽光透過玻璃,那些樂器上都像是帶了光,閃閃發亮。
旁邊隔開了兩間隔間,标準錄音室的設備,電容話筒立在黑色譜架旁邊,耳機安安靜靜挂在架子上。
而玻璃隔板外,就是一整套錄音設備,黑色的人聲效果器顯眼的很,堪比專業錄音棚。
總感覺程野和之前很不一樣了,從前的他也會把她照顧的事無巨細,外表勉強僞裝地柔和,可內裏其實比誰都冷,不近人情。
那時候的他,甚至都不能理解周窈和他提起的溫馨和舒服,處事漂亮,可心怎麽也捂不熱。
現在程野卻好像周身都帶了些柔和,願意放低姿态去聽他之前根本不願意放在眼裏的聲音,去改變、去理解。
周窈原本想說話,可這會兒卻如鲠在喉,酸澀的她開不了口。
只聽程野開口:“夭夭,之前你說我不知道什麽是家。”
“的确,我那時候根本不在乎這些,只覺得有個地方睡覺就好了,沒什麽不一樣,就因為這個,齊之淮還總是笑我。”
那時候太想得到她了,所以甚至忘了考慮她的感受。
他好不容易才有了個念想,成天擔驚受怕,怕辛辛苦苦才得到的珍寶最後又離他而去,于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舍不得摘下她的翅膀,卻又怕她逃離精致的牢籠。
可惜有些事情,程野越是怕失去,越是适得其反。
程野自嘲般笑起來:“你不在我身邊這段時間,我好像一天比一天明白,什麽才是家。”
“我想和你一起做飯,你廚藝不好,我會的菜其實也不多,但是我學東西很快的。”
“等你有時間了,我們可以一起窩在沙發上追劇,你大概會喜歡桌上有新鮮的水果和可樂,我就把各種水果都替你削好。”
“要是哪天懶得出門,就多睡一會兒,我可以摟着你的腰,在你耳邊說悄悄話,問你今天想吃什麽。”
……
他曾經發瘋似的想留住周窈在這裏留下的氣息,假裝她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般。
可惜每次從夢中驚醒,身邊空空如也。
他開始不敢睡覺,因為一閉眼就是她,醒來卻又消失不見。
有人說他野心勃勃,商業版圖開拓的野蠻又霸道。
可惜,其實只是他不敢回家了而已。
程野以前渴望的太多,他想要證明給所有人看看;想讓衆人都匍匐于他腳下,臣服于他;他想要一整個江家,帶着程小樓那一份,讓這些人追悔莫及,後半生郁郁而終。
他真的都做到了。
可是他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
踩着所有人的痛苦站在最高處的感覺,不亞于被淩遲千萬次,剜心之痛,痛不欲生。
他甚至都在想,要是一開始就不回什麽江家,和周窈一起呆在小小的房子裏,就那麽過一輩子,也挺好。
程野看向身邊的人,清澈的光線映地她周身都幹淨、一塵不染,他突然就笑了。
繼而鄭重其事地開口:“夭夭,我能重新追求你一次嗎?”
周窈一頓,繼而忍住泛紅的眼眶,咬牙才沒讓眼淚掉出來。
程野卻是又問了一遍,眼神虔誠如看向神明:“夭夭,我知道什麽是你說的家了,我真的知道了。”
“你試着重新喜歡我一次,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520快樂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