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裏,雖然已近春分,天仍陰冷。
一如鴻遠的心。
天色越來越沉,海水一波波地襲來,輕易把鴻遠留下的足印帶走。
鴻遠仍是無頭緒地來回走。
本省最新的財富排行榜出來了,陸峻——鴻遠的爸爸,衆望所歸地占了榜首,這是他連續第二年當上本省首富。
鴻遠知道那種人人豔羨的目光,他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同的地方、而那又意味着什麽。
可別人不知道那對他又意味着什麽。
八年前父親帶回一個狐貍精回來,還帶回一個小他四歲的所謂弟弟回來,家裏,就沒有寧靜的日子。
一會兒是珠寶被偷了抓賊抓得雞飛蛋打,一會兒茶水被人換了,一會兒菜不合口味了……兩房太太明裏客氣,暗地裏抓住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鬥得你死我活。
前幾天,母親很驚惶地告訴他,父親在那個狐貍精的要求下,現在就要立遺囑,恐怕會不利于他們母子。
母親誠惶誠恐,她十三歲就嫁給了這個男人,一輩子以這個男人為命,此時如果有什麽不測,她幾乎失去活的勇氣。
母親問:“兒子,你和娘親一起去死好嗎?”
如果可以,他寧願時光回到十二年前,當他們還住在小棚房,父親每天邋邋遢遢地回來的光景。
那時候母親雖然愛罵人,臉上卻總是快樂的笑。那笑容,在搬進別墅之後,就徹底消失了。
鴻遠腳下似乎踩到什麽硬東西,他一踢,只踢得海水四濺,噴到他眼中口中,滿是苦澀。
忽然看見左前方有個隐約的影子,正向海中央走去。海水已經浸到那人的腰間,那人已經在搖晃,但仍很堅定地向前走去。
“SHIT!”鴻遠低聲暗罵,他懶得理事,但又不能不管。只好趕緊向那人跑去。
到得那人後面時,水已經浸到她的肩膀,鴻遠踉跄了一下,差點摔倒,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那人的手臂。
那人回頭,暮色蒼茫,看不太清楚對方的面孔,只是長發被水打濕,粘在臉上,隐約覺得是個清秀的女子。
那人甩不開鴻遠的手,便冷冷道:“有何貴幹?在這裏散步,不算違法吧?”
聲音刻意壓得很冷,但仍聽得出是個年輕女孩。
鴻遠道:“散步當然不違法,你要自殺也不違法,只是礙了我的眼,讓我不愉快。”
女孩冷笑:“不礙眼,便不看,我難道還能管你順眼不順眼,我也覺得你不順眼,我找誰哭去。”
“我管你找誰要哭要鬧,你若要死,也死得遠些。”
女孩怒而回口:“我要生要死,與你何幹?你只作看不見就是。”
“可惜我已經看見了。”
“世上要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也一個個去管?”
鴻遠也生氣了,雙手把她抓住,拖向岸邊。
女孩大怒,又拍又打又罵。
及到了岸邊,一下子把她摔了下去,女孩促不及防,倒嗆了一口海水,咳嗽起來。
她怒極而笑:“恩公,感謝你救人一命,已經建了七百座浮屠,現在可否請你閃遠點?”
“是我拜托你,能否閃遠點?”
女孩氣得渾身發抖,然而她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麽地方可去。在這海中死去,是她現在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她恍然坐下,微微張口,急促地呼吸,海水不斷地沖刷到身上,卻不覺得冷。
鴻遠心裏更是煩悶,本以為這人會離開,或大哭,誰知道她只是坐在海水裏,默默發呆。也不能這樣丢下她離開,低頭掃了一眼,道:“看你樣子,十足溫室中的花朵,出來吹一吹風,便覺得這世界對不起你了……”
誰知他話未講完,對方便淩厲地打斷他:“看你樣子,十足纨绔子弟,不經人間風雨,便說我愛世人、寬恕世人,扮起聖人英雄來了!”
“你!”鴻遠怒,低頭又看見她渾身被水打濕,長發貼在臉上,柔柔弱弱的樣子,又只好咬牙,把怒火吞下去。
兩人又是無語,一片沉默。
不知站了多久,由于剛剛泡了水,鴻遠只覺得冷得刺骨,低頭看,那女子半身都浸在水裏,卻好像沒知覺一樣。
鴻遠只好暗嘆自己運氣不好,只好硬着頭皮,伸手給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女孩看也不看:“你自己走。”她說話的口氣已經不再激動,卻平靜得驚人,仿佛再惹她一下,就會變成炮彈一樣。
好心被雷劈,鴻遠氣得火冒三丈,不想再解釋,一把把她扯起來,扛在肩上就走。
炮彈果然爆炸了。
她像只發威的小老虎,又抓又咬,鴻遠倒是被抓出幾道傷痕,氣極敗壞,連連怪自己出門不慎,沒撿好時辰,但在她情緒如此激昂的時候,勢必又不能丢下她。
好容易把她丢進車裏,摔上門,鎖緊,見她滿眼怒火,頓時火也大了,轉頭對她大吼一聲:“你再吵,我就□□你!”
這話一出,兩人俱是一愣。
鴻遠一時也反應不過來為什麽會講一句這樣的話,幸好她也呆住了,于是他開車,煩躁着應該去哪裏?
她家住址她肯定是不會講了,可是能帶她去哪裏?家裏?不行。警局?不行。看她樣子,只要一離開她,肯定會去自殺。
正胡思亂想時,電話聲響了,鴻遠順手接起電話。
從車鏡向後看,女孩正對着窗外發呆,仿佛精神上去了另一個世界。
鴻遠一怔,好像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