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
宋珺瑜微微瞪大了眼。
她雖然茍在深山，日常卻也接觸了不少女孩子：像師妹林英，寧願被打折脊梁也不願掉眼淚；曾經的大徒弟性情冷淡，很難在她臉上見到別的表情；而曾經的二徒弟性格執拗，有人傷了她，她必百倍報複回去，更不會掉眼淚……
和這些女孩子接觸多了，宋珺瑜幾乎習慣性地以為女孩子們都這樣堅強，尤其是姬婵的眉眼間和大徒弟、二徒弟有幾分相似，眼角都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但眼前的姬婵明顯性格和她們不一樣。
想來也是，姬婵之前估計是金尊玉貴的嬌嬌小姐，被後娘賣進了那種腌臜地方，縱然梗着一口氣逃了出來，但小姑娘畢竟年幼，膽小嬌弱些也是情有可原。
姬婵素白的小臉上淚水盈盈，哭得鼻頭通紅，看起來無比傷心，淚珠如同斷線的珍珠一般往下落，嬌嬌軟軟的模樣，讓人看了忍不住就心生憐惜。
“小婵，你是在怕我嗎？”
看清姬婵傷心中摻雜着畏懼的眼神，宋珺瑜後知後覺才想起救姬婵那晚上假裝出來的模樣，想來姬婵當時暈了過去，并不清楚後續的發展。
“我那天晚上是故意唬人的。”
怕刺激到姬婵，宋珺瑜松開了握着姬婵的手，退後一步放軟了聲音解釋道：“說來慚愧，我沒有靈石為你贖身，又怕你再在那樓裏待下去會被繼續虐打，所以才故意擺出那副模樣想要将你搶過來……”
“我真的不是壞人。”宋珺瑜望着姬婵，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真誠可信。
聽着宋珺瑜這番解釋，姬婵總算是停下了流淚，卻仍舊縮在花瓶後面，水霧彌漫的眼眸怔怔地看着宋珺瑜，顯然在判斷宋珺瑜話裏的真假。
小姑娘的經歷實在太慘，模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小奶貓，宋珺瑜也樂意多哄她一些，對上姬婵的視線，宋珺瑜想了想，索性将小姑娘的身契從乾坤袋裏拿出來遞了過去：“這是你的身契，我幫你拿了回來，你撕了它吧！”
似是沒想到宋珺瑜會這麽開口，姬婵渾身一震，望着宋珺瑜的眼神染上了明顯的驚異。
大概是吓傻了，姬婵并沒有伸手接她的身契。
宋珺瑜嘆了口氣，直接将身契塞到了姬婵的手中。
姬婵這才如夢初醒，低頭看了眼手中的身契，又擡眼看了宋珺瑜一眼，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過了好一會，才低着頭，慢慢撕碎了手中的身契。
“小婵，你這下該相信我了吧！”
見到姬婵撕碎身契，慢慢地從花瓶後面走出來，宋珺瑜臉上的笑容愈發溫和，牽起小姑娘冰冷的手，裝作沒有感覺到小姑娘僵硬的身體，領着小姑娘到了屋子外面：“我喚宋珺瑜，這裏是清平門，這幾日你先在門內待着，有想去的地方你就叫小傀儡陪着你去。”
“我先帶你到處轉轉。”
宋珺瑜一邊帶着姬婵閑逛，一邊似是無意地探聽着姬婵的情況。
在宋珺瑜撕掉身契後，姬婵變得十分乖順，安靜地跟在宋珺瑜身後，縱然不會說話，對宋珺瑜的提問卻能給出各種反應，宋珺瑜連蒙帶猜，倒也将姬婵的身世摸了個一清二楚。
姬婵是城中富戶姬家的女兒，她随母親姓，父親是個上門女婿，母親因病去世之後，沒多久姬婵的父親就迎娶了後娘，這些年來，後娘不斷苛待姬婵，毒啞了姬婵的嗓子，霸占了她的房間，最後更是喪盡天良将姬婵賣給了妓館。
也是姬婵的母親看走了眼，她徒留豐厚家財，原本以為姬婵滿口仁義道德的父親是個老實書生，卻沒想到書生在她死後會縱容後娘對姬婵百般磋磨。
宋珺瑜面上不顯，帶着姬婵悠閑地在門內散步，時不時摘個小果子投喂姬婵，心中卻是犯了難——
她救下姬婵只是一時興起，根本沒想好怎麽安置姬婵，但既然已經救了人，總要送佛送到西，不能對她置之不理。
宋珺瑜原本以為姬婵還有別的親朋，她能将姬婵送過去，卻不料姬婵在世上再無親人。
宋珺瑜抿了抿唇，不着痕跡地探了探姬婵的根骨：姬婵看起來小小一只，骨相卻極佳，是适合練劍的好苗子！宋珺瑜眼睛一亮，無比心動，又嘗試着往姬婵的身體裏輸入了一道靈力，心卻是剎那間沉入了谷底——
姬婵居然是個無竅之軀！
衆所周知，修仙需要靈力，靈力要有固定的經脈路徑，才能在軀體裏流轉。
大部分人體內都有這條路徑，但有極少數一部分人，天生經脈不通，無法轉換靈力修煉，這便是傳聞中的無竅之軀。
可惜了這一身上佳的骨相！
宋珺瑜心中覺得無比可惜,然而如今姬婵無法使用靈力已成事實，清平門內主管弟子基礎教習的萬青長老極為嚴格，并不會答應收無竅之軀入門，宋珺瑜只能想別的辦法：比如找一戶妥帖的人家收留姬婵，讓她在亂世中平安地生活。
再遠的地方宋珺瑜沒去過，她能選擇并且相對放心的地方只有李家村。
因此，接下來幾天，不愛出門的宋珺瑜開始天天往李家村跑，在村裏留意合适的人選，倒真的被她找到了一戶合适的人家。
這戶人家的女兒前段時間因為意外去世了，兩口子傷心欲絕，兩人在村裏的名聲也很好，家境相對殷實，并不怕他們苛待姬婵。
但這只是宋珺瑜個人的安排，她只是想讓姬婵多一種選擇，一切都要看姬婵自己的想法，若是姬婵想要呆在清平門，宋珺瑜也會想辦法。
“小婵，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物色好了人家之後，宋珺瑜和姬婵開誠布公，掩去了姬婵無法修煉靈力的事情，詢問姬婵的想法，看她是想要留在清平門還是被村民收養，或者是有別的打算。
若是旁的人，宋珺瑜可能并不會這麽盡心，但這幾天接觸下來，宋珺瑜愈發心疼這個乖巧的美貌小姑娘，姬婵很乖，宋珺瑜說什麽她便做什麽，而一旦宋珺瑜出門，她便會整日整日對着牆角發呆，這般沉默的模樣，一點兒也不像一個青蔥年華的小姑娘。
宋珺瑜希望姬婵能過得開心一些，至少李家村裏有不少和她年齡相仿的玩伴。
而在聽完宋珺瑜關于李家村那失去女兒的老倆口的介紹之後，姬婵沉默了一會，擡頭看了宋珺瑜一眼，選擇了去李家村。
*
一如宋珺瑜預料的那般，李家村裏的老倆口很歡迎姬婵的到來，他們單獨給姬婵收拾了一間幹淨的房間，待姬婵十分親善。
宋珺瑜知道姬婵出生富戶，很可能适應不了農家的生活，私下裏給兩位老人塞了不少東西，叮囑他們好好照顧姬婵，又叮囑李萱讓她多叫幾個夥伴去找姬婵玩。
一晃過去大半個月，宋珺瑜來看過姬婵兩次，姬婵身上的傷已經全部好了，也會出門和孩子們呆在一起，她似乎又長高了一些，也長開了一些，即便穿着粗布麻衣，站在孩子們之中也是最耀眼的那個，讓人看了便挪不開眼。
看到姬婵似乎逐漸走了出來，宋珺瑜無比欣慰。
也是這時，下山歷練的林英傳回來消息，說她帶下山售賣的那兩把劍以極為可觀的靈石數目賣了出去。
宋珺瑜大受鼓舞，等到林英帶着靈石回門之後，立馬下山購置了大批材料準備大展拳腳。
宋珺瑜頭一次體會到大手大腳花靈石的感覺，買材料的時候，想起姬婵身上不合身的衣裳，順帶又給姬婵也買了幾身漂亮的衣裳。
因着之後要閉關，怕沒時間送衣裳，宋珺瑜回去的時候繞道去了李家村，打算将衣裳放在姬婵的窗臺上就走，還沒到兩位老人的院子，聽着院子裏的狗吠聲，宋珺瑜眉心猛的一跳……
*
姬婵這段時間其實一直有些渾渾噩噩。
她醒來的時候倒在一個房間裏，脖子疼得厲害，有明顯的窒息感，她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
門外似乎有人在激動地聊天——
“晦氣，好不容易找了個這麽好的苗子，居然尋了死……”
轉瞬間，姬婵的腦子裏便多出了一段記憶，關于這個叫做姬婵的女孩的全部記憶。
腦袋疼得厲害，明明身體告訴她她就是姬婵，不知道為什麽，姬婵卻總覺得自己不是這個尋死的姬婵。
如果她不是姬婵，那她又是誰呢？
……
然而目前的境況讓她沒工夫思考太多。她依照着本能，趁着外頭人打盹的時候跑了出去，卻沒想到體力不支，還是被怡紅樓的人追了過來。
昏昏沉沉間，她被樓裏的媽媽一巴掌扇到了牆角，似乎聽到了媽媽和另一個人的争吵，再然後，她便失去了意識，陷入了紛繁雜亂的夢境。
大抵是昏睡前聽到了藥人兩個字，她竟夢見自己真的成了藥人。
夢裏，一個殘戾的老道在她身上嘗試着各種藥材，看着她痛苦地蜷縮在地，老道卻在一旁撫掌大笑:“好一個無竅之軀！”
對藥人來說，死亡是一種解脫。
然而她體質特殊，藥力能在無竅之軀體內存留更長時間，老道舍不得讓她死，不斷将瀕死的她救了回來。
……
夢裏的種種宛若煉獄，真實又苦痛，而等到她醒來，她已經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想起昏迷前的景象，以及被她攥在手中、變得皺巴巴的雲蠶衣，姬婵頓時明白了目前的處境。
她渾身緊繃着，不知道那個看起來跋扈的女人會在她身上試煉什麽藥材，然而剛開始幾天她都沒見到那女人，陪伴她的只有一個粗糙的小傀儡。
看到這小傀儡的第一眼，姬婵腦海中就浮現出了小傀儡軀體的整個機樞圖，知道怎樣才能迅速讓小傀儡報廢。
若她只是城內的凡人富戶，根本不會擁有這項技能。
自己到底是誰？
接下來幾天，姬婵遵從小傀儡的安排，按時服藥泡溫泉療傷，閑暇時一直在思索自己的來歷，直到那一日，門外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姬婵冷下眼眸，當她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躲在了花瓶後，眼睛裏蓄滿了眼淚。
這是發自本能的示弱僞裝。
夢裏的她便是如此，一直逆來順受地接受着試藥，看起來膽小又怯懦，等到老道放松警惕，她攻其不備，幹脆利落地一招殺了他。
那個叫宋珺瑜的女人生了一張出衆的面容，五官雖然算不上頂尖，然而笑容極為明媚，眼眸靈動，讓人看了忍不住就心生歡喜。
女人那雙漂亮的、騙人的眼眸狀似真摯地将她望着，說并不會拿她試藥，勸她不要害怕。
假仁假義罷了！
她面上怯懦，內心卻有一道聲音輕哂出聲，覺得這女人不過是在僞裝良善，凡人的命，在修仙者眼中如若蝼蟻。就像是夢裏那老道，明明殺死了無數藥人，在仙門中卻有宅心仁厚、妙手仁心的稱呼。
她卻沒想到那個叫宋珺瑜的女人會将身契還給她。
她覺得那是女人戲弄她的戲碼，提防着不接那遞過來的身契。
然而女人竟将身契塞進她的手裏，讓她撕掉身契……
她留意着女人的反應，慢慢撕掉了身契，女人卻仍是望着她笑。
頭一次，姬婵心中生出幾分困惑——這女人到底想做什麽？
接下來女人似是毫不介意她是凡人，拉着她的手外出散步，路上開始打聽她的一些情況，她佯作不察，按照身體裏的記憶一一回答。
冷不防的，女人往她軀體裏輸入了一道靈力。
一般人是察覺不到靈力波動的，但姬婵天生對靈力敏感，女人這道靈力很小，卻仍是被她立即察覺到了。
靈力并沒有進去她的丹田，反而在她身體裏慢慢消失，這種感覺無比熟悉，姬婵微微瞪大眼，心立即涼了下來：她沒想到此時的自己仍是無竅之軀！
女人身上有好聞的淡淡藥香，她打量過女人的房間，女人的房間裏有煉丹的丹爐，這模樣顯然是通藥理的。
如今修真界普遍拿凡人試藥，她知道一個無竅之軀對煉藥修者的誘惑。
她觀察着女人的神态，料定女人不會放過她這個無竅之軀，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果然，女人接下來幾天狀似對她極好，甚至纡尊降貴親手幫她梳理發髻，做飯食給她吃，不可否認，女人的飯食做得極為美味，模樣看起來也極為舒心，但她也留意到女人開始三不五時往山外跑。
是打算将她賣掉嗎？
是了，這門派這般破落，賣掉她的話估計能換來不少靈石。
姬婵冷眼旁觀，果不其然，過了幾日，女人開始開誠布公和她談話。
女人口中說的是讓她選擇，她卻知道自己估計沒得選擇，那所謂的李家村裏收養她的人，應該就是下一任買家。
姬婵選擇了去李家村：主動答應，至少能少受一些磋磨，也能更好地蟄伏。
姬婵卻沒想到：李家村裏的那戶人竟是真的農人！農人夫婦沒有一絲靈力，對她照料有加，甚至在宋珺瑜的叮囑下，還有幾個甩着鼻涕泡的小孩每日裏硬要來尋她玩……
宋珺瑜究竟想做什麽？
姬婵不肯相信她之前的判斷全部錯誤，半月來順從着宋珺瑜安排，最後卻是發現：宋珺瑜竟是真的将她給了這戶農家收養，想要她過安穩平靜的生活。
帶頭來找她玩的李萱極為尊崇宋珺瑜，将宋珺瑜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姬婵看着李萱提起宋珺瑜時兩眼放光的笑容，自此才有幾分相信：或許，宋珺瑜真的是所謂的善心人。
但她真的能如同宋珺瑜希望的那樣過安穩平靜的生活嗎？
在村子裏的這段時間，已經不止一個男子用惡心下作的眼神打量過她。
她能感覺到，收養她的老倆口并不那麽喜歡她，只是在宋珺瑜來的時候表現得十分熱切，畢竟有她在這裏，那兩人也能順帶着得到宋珺瑜的照拂，足以頤養天年。
也對，一個啞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戶農人會真心待見？
她不想過這種仰人鼻息、生死由人的生活，至少，在她想起自己究竟是誰之前，需要有自保的能力。
她知道她的無竅之軀沒法修煉靈力，在她的夢境裏，她從那個折磨她的老道身上偷偷學了不少制藥的法子，前提是她能得到材料……
姬婵并沒有想好之後該怎麽做，變故的到來卻猝不及防。
那幾個經常用惡心目光打量她的男子，選擇動手了。
趁着月夜，那幾人用劣質藥物迷昏了那對老人，試圖将她也迷暈帶走。
姬婵用濕毛巾捂住口鼻，拔下頭頂的銀簪在胳膊上紮了好幾下，勉強保持住了清醒。
她的房門被宋珺瑜特制的材料加固過，原本還設了陣法，一般人無法闖入，然而就在前一日，那老倆口将陣石送給了村裏富戶。
即便是加固過，這扇門估計也撐不了多久。
門口的撞擊聲不斷傳來，姬婵的視線落在手中的簪子上，慢慢将簪子抵住了臉——
一切都是這張臉惹的禍，只要毀了這張臉……
她知道毀了臉便會消去不少麻煩，明明沒那麽在意容顏，心底裏卻有一個聲音在不停提醒着她：不要毀掉容貌……
為什麽不能毀掉臉？
姬婵咬緊下唇，腦袋一陣劇痛，無數場景如同紛飛的蝶在眼前閃過，還來不及反應，外頭砸門的聲音卻是戛然而止——
門‘砰’的一下打開，她看到好幾日未見的宋珺瑜。
大概是外頭的月色實在太好，她這一剎竟也覺得宋珺瑜比往日更加耀眼。
宋珺瑜的眼神灼灼，飽含着怒意，看上去尤為明亮，尤其是看到她抵在臉上的簪子之後，宋珺瑜的眼眸裏瞬間又摻上了別的東西……
“小婵！”
她閉了閉眼，慢慢走到姬婵面前，蹲下來平視着姬婵。
“這世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要能護住你自己——”
姬婵一怔，微垂下眼，忽略心中掠過的那絲幾不可查的失落，心中嗤笑出聲：一個柔弱無力、無法修煉的啞女，如何護住自己？
宋珺瑜大抵也是覺得煩了吧！只是發善心随手撿了個人，卻沒想到會這麽麻煩……
“你體質特殊，無法運轉靈力，”宋珺瑜卻是繼續開口，點破了姬婵的體質。
她這是什麽意思？
“你如果想在這裏待着，我會盡量護住你。”
“若你想修煉，因為你的體質，你修煉起來可能會吃很多苦，走很多彎路，甚至可能你一生修煉，也比不過其餘人修煉半載……”
“但至少，你能在一般人手下護住你自己。”
迎着姬婵微瞪的眼，宋珺瑜輕聲開口——
“小婵，你願不願意拜我為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