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似從前,夢已變。少年苦守那年,與往事長絕。
快到九點時,竹尹的電話響了。她起身、走到走廊的盡頭,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輕輕的的聲音:
“這麽久才接,你們見面還沒結束麽?”
“恩,還沒啊,你看看才幾點,準還要一會兒。”竹尹頭靠在雕花的窗子框上,慢慢的說。她的面容反射在浮雕的玻璃裏,面無表情、說話的語氣也顯得有些憂傷。雖然重見故友長聊,但她卻顯得并不多高興。
聽了竹尹的回應,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栗然明白了她的處境,連忙說到:“怎麽了,聊的是時候就早點兒回去啊,實在難抽身就打給我……”
電話那頭話音未落,竹尹就被一個聲音喊住了:
“竹尹!這不是竹尹麽,你是竹尹吧!終于回來了你!好哇,你怎麽回來了也不告訴我!?”
竹尹回頭,連忙收起手機,驚訝地盯着眼前這個發了福、頭發被摩絲打的锃亮的“小”年輕。她拼命搜索着記憶,她知道在這座城市認識她的人并不多。在她如此大的變化下,還能喊得出她名字的人,必然是十分熟悉、要好的。“這難道是陸閱麽,”她想,“只是他為什麽變得這麽胖,他什麽時候開始帶了這麽一個厚重的眼鏡?我記得那時候他的視力不是2.0的麽,還一直嘲笑我們視力不好的啊。天吶,那不是一個金項鏈吧!怎麽還那麽粗,着實一副土豪的樣子。這到和我下午在夷城街上看到的許多人挺像,都是一副‘臉圓、肚圓、鏈子粗’的架勢。可是,這神情、五官的确很像是陸閱啊……”
還沒等竹尹開口,對面的人又問:“好巧啊,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接着,他拿起手裏的土豪金手機,對着聽筒說到:“你們先聊着,一會兒我就回來,還給你們帶個驚喜!”
“你是陸閱?!”竹尹克制住內心的疑惑和驚詫,鎮定的問他。她無法猜出是什麽把當年那個清秀、直爽、可愛的陸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對啊,幾年不見,這都看不出來了?我看你倒是一看一個準呢。什麽時候回來的?”陸閱合上手機,放在腰間的皮帶扣上,手上還拿了一根牙簽。
“昨天,不過明天就走了。本來想告訴你的,但時間真的很緊張,所以還來不及和你說,真不好意思啊。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竹尹說的很客氣。畢竟多年沒見,再熟悉的人也會生疏了,何況大家又變了這麽多。
“對啊,真巧,沒辦法,夷城就是小麽。”陸閱拿起手裏的牙簽,挑了挑,又放下,繼續說:“不過現在夷城變了很多,怎麽不多留幾天,我帶你到處去玩玩啊。不管怎樣,等下必須到我包廂坐坐,還有幾個老同學你也認識的!……”
就在陸閱說話時,竹尹的手機又響了,是短信:
“明天幾點到,我去接你。”發件人:陳郁。
竹尹迅速地回了一條:大概下午4點。
雖然竹尹着實受不了陸閱的變化和行為,但到最後,她還是沒能拗過陸閱的熱情和強詞奪理,被硬拉着到了他們的包廂。一路上,竹尹都不覺奇怪為什麽咖啡店還會有包廂,但讓她更奇怪的還是陸閱成熟、事故、浮誇的樣子。在包廂裏,陸閱給竹尹介紹了好幾個老同學,也和竹尹聊了一些他的事情。
陸閱高中畢業後便沒有繼續讀書,一直從事酒店行業。他從大城市最初的服務生做起,學得一身本領,最後回家鄉建成了夷城第一家五星級酒店。這些老同學都是陸閱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他們正準備一同籌建一家五星級的同名餐廳。
聽着陸閱給她講的這些經歷,竹尹便深深內疚了起來。算算陸閱也是她在夷城不多的幾個好朋友,那些在夷城的日子也算得上是稱兄道弟。而她在轉學後竟除了平常的節日問候,從來沒有關心過陸閱任何的近況。反倒是陸閱常會在聊天之餘和她聊一些林詩善和周致的事情。他說:畢竟他們四個人曾是夷城一中的“鐵四角”,不論怎樣,總應該一直聯系着。
包廂裏的人不管認不認識、記不記得竹尹,都很客氣地問候了竹尹幾句。随後,他們便開始聊起了一些生意上的話題。時間久了,竹尹便覺得渾身不自在,但又不好意思起身離開,就只好乖乖的坐着聽他們說話。終于,大概十點左右,陳郁又打了一個電話來。竹尹借機拿着手機對旁邊的陸閱晃了兩下,輕輕地說:
“陸閱,我出去接個電話啊。”
竹尹說的很輕,但陸閱也是說着粗犷的聲音大聲回了:“接電話行,你打了電話馬上回來!我們幾個見到你高興,還要再和你虛虛舊!”
“恩,行。”竹尹一邊起身,一邊點點頭,匆忙地跑出了包廂。她實在不習慣陸閱他們的說話态度和處世風格。她連走帶跑的到了咖啡店的外面,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她看着咖啡店門口昏黃的燈光和不遠處廣場上五光十色的霓虹,她知道思念已久的夷城又變回了2004年初見時的那個陌生的地方,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終究還是不屬于。只是她無法想象莫名地遇見老同學、莫名地喝了幾杯酒之後,還會遇到些什麽。
她永遠猜不出還有多麽荒唐的事情等着她。
短暫的回神之後,她終于拿起了電話。此時通話時間顯示已有57秒。她說:“喂,還在麽?”
“恩,你說。”電話那頭回的很迅速。
“我不說話你怎麽也不知道挂電話啊。你猜我碰到了誰?”竹尹問。
“不知道,很難猜。是周致還是陸閱?”
“你真聰明,一猜就準。我碰到了陸閱,還有幾個以前別的同學。你在夷城見過他們麽?你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麽,我跟你說……啊,你等等,林詩善電話進來了。對了,我離開太久了,得先接一下。”竹尹保留了陳郁的電話,接聽了林詩善的電話。
“喂,小尹,你電話打了半個多小時還回不回來?”電話裏的林詩善焦急的問。
“打完了,打完了!馬上進來。”竹尹倉促的挂了林詩善的電話,也忘了陳郁的通話還保留着。她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推開咖啡店店門,向卡位走去。
到了卡位後,竹尹掀開簾子,呈現在他眼前的一幕讓她徹底崩潰了。
“這,這是,什麽情況!?”她驚訝的小聲說了一句。
出現在她眼前的幾個陌生人讓她以為自己跑錯了位置。只見,之前她和宋研坐着的位置上,換坐了一個別人,而林詩善的旁側卻也多了一個男生。而更令她瞠目的是:此刻,這四個人正在歡天喜地的打着撲克。
見竹尹回來,林詩善熱情的和她招手,示意她坐過去,說:“小尹,你終于回來啦。你離開太久,我和宋研沒的聊又覺得無聊。我就把住在邊上的王言玥叫過來了。不巧,她表弟今天也還沒去學校就一起過來了。”
“哦,這樣啊。王言玥你好,初次見面吧!”竹尹很大氣的伸出手,王言玥握上。握手時,王言玥看了看林詩善,像是在表示奇怪。
竹尹斷然生氣,也不能有些許的表露。她擠坐在林詩善的邊上,心裏也只得自我安慰:“還好咖啡店的兩人座位很寬大,三個人擠擠也做得下,要不然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至少現在還不需要站在這裏。”
竹尹坐下後,趁發牌的間隙,叫宋研拿來了放在之前位置上的包。沒過多久,她的電話又響了,是陌生的座機號。她本不想接,但此刻她就呆坐在那裏,什麽事也沒有,看着林詩善他們歡欣鼓舞的打着看不明白的撲克。她只好接了,至少這樣看上去不那麽尴尬。
她站了起來,提高了分貝:
“啊啊,我是……您好,酒店是吧,什麽,現在需要我回去一趟是麽。……啊,好的,我正好在附近,馬上就回來。”
竹尹挂了電話,在場所有人都停了正在打着的牌、看着她。
竹尹看了看大家,像是如釋重負了。她和大夥兒說:“對不起,林詩善、宋研,王言玥還有小夥子,我不能長陪了,我現在得先走了。酒店說剛有人打了幾個電話找我,說有十分重要的事,要我必須馬上回去。而且我擔心我朋友,她跟我一起來的,不知道是不是她出了什麽事,我得趕緊回去了!”
林詩善直勾勾的看着竹尹。
“這麽快就要走了,現在才剛剛十點半啊”宋研發嗲的說,“等會兒呗,十一點,就到十一點。”她舉起了手,比劃了一個十一,裝出一幅可憐兮兮地樣子。
“好啦好啦,我也不想啊,真的有事!我擔心我朋友。”竹尹努力克制住心裏的不痛快,連忙解釋道。
“恩,那拜拜吧。”王言玥揮了揮手,坐在椅子上,看着撲克,眼睛向上瞄了一眼竹尹。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竹尹也知道她。初中時她便是校園的風雲人物,是惹得社會人士頂着暴雨還捧着玫瑰在校門口傻等的公認校花。後來她也是林詩善最好的朋友,在林詩善的空間、微博各處都可見她的身影。後來陸閱也說,她完全代替了竹尹。竹尹雖然心裏不痛快,但嘴上還是強硬地說:大家都會有新的朋友麽。
“恩,小詩那我先走了。我等會兒會先把錢付了,你們再好好地玩兒一會兒啊。以後大家多聯系。”竹尹微笑。
林詩善一直看着她,沒有說一句話。說罷,竹尹很幹脆的撩起了鏈子,迅速離開了卡位。此時她心裏也算得上是五味雜陳,全然不是滋味。
她走到櫃臺,對櫃臺小姐說:“您好,我結帳。第13號座。”
櫃臺小姐畫着濃妝,長相卻清秀,像是江南女子,但聲音終究脫不了北方的粗犷:
“您好,13號座,一共消費522元。你是刷卡還是付現?”
“刷卡,”竹尹遞過□□,輸入密碼。她沒想到小小的夷城,三人消費既然這麽高。付款結束後,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咖啡店。
穿過廣場,就是她住的酒店。經廣場中心時,突然她的手機又響了。是林詩善發來的短信:
“小尹,對不起。後來我和宋研坐着實在尴尬,便叫王過來了。你不會生氣吧。”
竹尹看看手機,很是無奈。雖說她離開了有段時間,但也區區不足半個小時。她怎麽能夠接受:就因為這樣短短的離開,她最好的朋友就因尴尬便叫了不認識的人來,還在那裏打牌。她越想越生氣,但也只能回複到:
“恩,不會的。我快到酒店了,你們也早點兒回吧。”
短信剛剛發送,竹尹手機短信提示音又響了,但這次不是林詩善而是陸閱:
“你走了?我剛剛去林詩善那邊找了你。不好意思啊,今天遇見太巧,又不想倉促一面,就硬把你拉了過來。人實在太多,招呼不周。下次我去上海出差再去找你,到時候我們好好聊聊。”竹尹看了短信,笑了笑,不覺失落:她離開了半個多小時,而她最好的朋友林詩善都沒有問她一句去了哪裏,完全不及這個不太聯系的朋友關心她。
回到酒店,她問前臺是誰一直在找她。如她猜想,一個熟悉的號碼呈現在她面前,是陳郁的座機號。
前臺小姐說:“這位先生一直說打您電話打不通,就叫我們找找您。我們去房間找了您,見您不在。我們就開始打您電話,開始也一直占線,後來您才接聽的。”
竹尹看了看號碼,說:“好的,我知道了,謝謝您。”之後,她便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撥通了陳郁的電話:
“我說,你怎麽搞的,我電話哪裏打不通了。還到處找我。”
“是你忘了保留我的通話就算了,點開了以後,你既然還忘記挂了。”電話那頭調皮地說,“你這是還在指責我麽,确定不要謝我麽?”
竹尹像是恍然大悟,她笑了。她知道:陳郁準是一直沒有挂電話,聽着那邊發生的一切。才想到用座機給酒店打電話,讓酒店打電話給她找她回去。陳郁很聰明,他知道,如果林詩善聽到別的借口,可能會起疑心、會走不開。而這樣的情況,就算有人懷疑,竹尹只要給他們看看酒店的電話號碼,他們便也不會多說什麽了。
“你打了那麽久電話都沒挂,你知不知道我漫游,電話費很貴啊。”竹尹也開玩笑的說。
“好好好,回來給你全部報銷。”對方就着竹尹的意思繼續回答了。
“算了,這個就饒了你。機票報銷就行,誰叫你那麽主動要給沈莘買的。”竹尹說着,低下了頭。“好了,好了,折騰了一天。我累了,準備回酒店了。沈莘還等着我呢。”
“恩,那你早點兒休息,晚安。”
“恩,你也早睡。”
剛挂電話,她又收到了林詩善的短信:
“小尹,剛剛我去付錢的時候,服務員說你把我們的二次點餐也付了。忘了告訴你,王和她弟弟來的時候還沒有吃晚飯,就點了一些。她讓我謝謝你付了晚飯。”
竹尹看了短信好一會兒,眼睛一直盯着“小尹”兩個字。
這個一樣從前的那個讓她感到溫暖的稱呼,如今卻給了她完全陌生的感覺。她期待的見面、日日想念的呼喚,終究只是換來了這樣一場荒誕的局。
她沒有回複短信,只是放下了手機。
拖着疲憊的身體,她刷卡、推門,回到了房間。快速敲打着的鍵盤的聲音還如她走時一樣,有力而幹脆,充實着她周邊的整個空間。
“問了麽,為什麽六年前約定好的每月17號□□聯系,卻突然中斷了。”鍵盤聲停止,沈莘回頭大聲問道。
竹尹沉默,站在門口。
見況,沈莘緩緩起身,跑到竹尹面前。竹尹沒有看她,只是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裏。
過了許久,竹尹哭了,沒有任何的聲響,卻哭的撕心裂肺,哭了很久很久。就如2008年1月4日的那天晚上一樣。
……
第二天一大清早,一夜沒睡的竹尹喊醒了沈莘,她要帶她去看看那個心心念念的陳記。
頂着六月初生的朝陽,迎着路邊小學剛剛升起的五星紅旗,她們坐着出租車到了那座山腳下。
竹尹看到外面那顆依舊蔥綠的老樟樹,她知道那就是陳記坐落的地方。可是以往樹下坐着的侃侃而談的市民身影早已不見,樹的邊上只有一排整齊的新建的樓房和許多廢棄還來不及運走的石子和磚頭。小風吹起着風塵,若隐若現的是曾經別具風味的陳記。
她的心再一次低到了谷底,沉重而渴望立馬逃走。她沒有和沈莘說任何一句話,只是轉頭對着前面的司機,輕聲說:
“師傅,去汽車站吧。”
她緩緩拿起手機,又看了看昨晚那條已經看了無數遍的林詩善給她發的最後一條短信:
小尹,不管是你搶走了我什麽,還是我搶走了你什麽。但是,我愛你。
竹林,小詩
一路上,她手裏都死死的拿着那本快有七年、卻保存極好的牛皮紙的留言本。她慢慢地翻到了倒數第二頁,一顆顆豆大的淚珠逐成串的落在了那片寫着密密麻麻的漂亮的行書字上:
2007.4.28:恭喜你,小尹,一起去桃花嶺吧。
2007.12.29:小尹,為什麽你會是陳郁的舞伴兒。
有多少疑惑,不需要問清;有多少未知,不需要答案。
出租車載着這顆由期待化成的沉重的心,堅毅向汽車站的方向駛去。路過那個曾經一同走過的夷城一小,路過那家還開着的落寞了的音像店,路過那個熟悉的校門,路過那些完全陌生的新街。那顆像是蘑菇雲的大榕樹,還站在遠處的陽光下,在風中搖曳。
竹尹栗然明白了沈莘常說的那句話:相見不如懷念。
《再見朋友》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