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十六
在兩位侍女的随侍下,少女落後半步,垂首跟随著側前方少年的步伐,而少年步伐倒也不算快,卻并不曾跟新婚的妻子有所交流,視線或者言語,都不曾。
新婚第一天的早晨,這這樣的氣氛,怎麽看,都似乎有點……
奇怪?
於是黑發的俊秀男帶著高大侍從迎上前去的時候,故意微笑著,“一護,恭喜你!”
一護老早看見了從庭院另一端迎來的人,說實話,他很想不搭理地就這麽穿過去,不過……到底不是能任性的孩提時代了,擡眼看著黑發男子那堪稱親切的微笑,一護淡淡道,“謝了,月島。”
月島秀九郎,是他的表兄,目前在京城将軍府任職,官職雖算不上高,卻是相當重要的文書工作,能時常接近将軍大人,因此無人敢於小觑或者慢待──這也是跟母親娘家近乎決裂了多年的情況下,父親卻還是接受了此人前來道賀的原因。
但是一護非常非常讨厭他,遠在兩家決裂之前。
這自然是有淵源的。
黑發黑眼的月島容顏白皙俊秀中透出幾分陰柔,跟白哉同齡。
一護那時候還小,正對白哉崇拜得緊,總認定自家白哉哥哥是最厲害也最好看的人,而月島,恰恰跟白哉就有那麽幾分相似,在他眼裏卻無論是容貌還是氣概都遠及不上白哉,感覺就個贗品,還是做得不怎麽好的贗品,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頗為不喜,於是心直口快的小孩子忍不住帶著藐視的表情誇耀了自家忍者一句。
結果,當時也不過十二三歲的月島表面笑吟吟的好似不以為意,背地裏卻夥同了他的打手一起在晨間指導的時候借故挑釁了白哉,逼迫白哉跟他們比試,看那架勢居然是想要毀去白哉的臉,還笑著說什麽反正是要戴面罩的,一介卑微忍者不需要有好容貌,何況是跟高貴少爺相似的容貌。
可惜沒能得逞,被白哉擊退了,然而為了擊退卻不傷到他們,白哉胳膊上挨了一刀,血将袖子都染紅了。
心痛又憤怒之下,一護對月島的陰險毒辣自是深惡痛絕,當即就找到父親告狀,父親叫他們來查問,卻聲稱只是見獵心喜,比試一下而已,父親明知他說話不實,卻也不好過於追究,於是不了了之。
一護自此就記恨上了這位表兄,後來兩家出事,再沒往來,沒想到事隔多年,母親娘家居然不知出於什麽意圖而遣了如今身份叫人不敢小觑的月島來,父親也出於各方面考量而接受了。
京城迢迢,他們遠道而來,做為主人自然是要招待在這裏住下。
“不用這麽生疏吧,叫我秀哥就好了!一護,我們可是嫡親的表兄弟呢。”月島繼續風度翩翩地微笑,“看到表弟如今長大成人不但一表人才,還成家立業了,真是令我歡喜。”
襯著他俊秀的容顏,合體的衣著和風度,還真能給人幾分如沐春風之感。
如果是足夠虛僞的大人,也應該就驢下坡,跟他和好吧。
可惜……
知道該怎麽做跟願不願意去做完全是兩碼子事,光是想到要跟這個虛僞的家夥虛與委蛇,一護就惡心得直想吐。
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還有事。”
“表弟是領新娘子去拜見姑父吧?正好一起。”
某人毫不在意一護冷淡地跟一護并行,還笑著看了織姬一眼,“這位就是織姬夫人了吧?真是美麗動人,跟表弟很般配。”
一護低哼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牛皮糖般黏上來月島是沒影響,織姬卻有點跟不上了。
織姬一急,快步之下頓時踩到了衣擺,頓時身形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卻見那個黑發男子身姿優雅地微一旋身,就伸手托住了她的胳膊。
“失禮了!”在織姬穩住身形站好之後便收回了手,“請多小心。”
一位侍女立即上前來扶住了織姬。
織姬擡眼。
向她微一躬身便轉身繼續前行的男子,有著一雙墨黑而修狹的眼,如同春日被曬暖的水波一樣,溫和地在她身上一掃而過。
微笑也十分柔和。
微微愣怔間,她不知道自己紅腫尚未完全消退的眼角也落入了男子的眼底。
而她的新婚夫君,卻只在這一幕前微微蹙眉,将腳步放慢了一點。
月島若有所思。
似乎……有點意思呢……
一行人就在月島沒話找話,一護只用單音回應,織姬垂首默默跟随的前行中,越過中庭,踏上長廊。
急促地腳步聲中,長廊迎面走來一個中年男人,面貌一護很熟悉,是父親身邊的人,一向穩健的這個人此刻卻掩不住幾分倉皇,一護心中一緊,迎上前去,“出什麽事了?”
男人也早看見了他,趕緊施禮,“少主,大人他……”
心狠狠一沈,難道……
“父親怎麽了?”
“今晨起來就不太好,卻還是要支撐著起來……總之,少主趕快去吧!”
一護深吸口氣,立定了轉頭對織姬道,“你先回去。”
睜著一雙大眼,織姬怯怯望向他,模樣顯得楚楚可憐,“父親大人有什麽不好的話……我希望我也能出一份力,畢竟我現在是黑崎家的人了……”
一護忍住怒氣和滿心的焦急截斷了她,“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織姬一顫,低頭道,“是,夫君。”
見她回頭走了,一護不再多言地快步向前走去。
月島才想跟上兩步,少年已經轉過頭來淩厲地瞪著他,“我記得我并沒有邀請你同去吧,表.哥!”
跟記憶中那個笑起來甜甜的受了欺負也只能努力忍住淚水尋求長輩的支持的軟糯小鬼不同,眼前的少年一瞬間流溢出的兇狠氣勢,宛如磨利了爪子擇人欲噬的豹子一般,一言不合就要暴起傷人的危險感迎面撲來。
“當然!”月島退後一步,“我這就回客房去,表弟請。”
“要是讓我發現你在這裏亂走或者搗什麽鬼……”一護眯起眼睛,“我會讓你知道什麽叫做後悔。”
“銀城!”少年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長廊轉角之後,月島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眼中光澤流轉,那是名之為玩味的表情,“我們來的時機……看樣子很不錯呢……”
“你又有什麽鬼主意了?”
一直沈默跟在月島背後的高大男人開口。
“不,我只是……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如此而已。”
像是面具一般始終固定在臉上的微笑加深了,月島這麽說道,伸手折下了廊外一朵只在清晨開放的藍紫色朝顏。
柔弱的小花在他的掌心輕輕一撚,就碎了,滲出疼痛的汁液來。
無聲落地。
“父親……你怎麽了?”
“少主,大人他需要安靜,請你……”
“沒事,一護過來。”
病榻上男子揮手阻止了随侍的醫師,“來這裏。”
一護放輕了腳步走近的時候,不禁心中劇痛地一頓,差點流下淚來。
枯黃的面容,仿佛秋日最後一片枯葉即将脫離枝頭,連僅有的生氣也離他而去了,跟昨夜紅意渲染的氣色想比,反差實在過於強烈,叫人怎能不傷心痛苦?
也讓人只能想起一個事實:回光返照之後的油盡燈枯。
“父親……”
“真是沒用啊……本來還想看著一護的孩子出世的……沒想到昨天喝了點就就這樣了。”一心坦然地笑著,“都退下,讓我跟一護說會兒話。”
“是。”
悉索的衣袂摩擦聲後,門關上了。
男人眼神還殘存著幾絲清明,又是眷戀又是憐惜地打量了一護幾眼,“看你的氣色,昨晚應該很順利,這樣我就放心了。”
“父親……”
“別做這種樣子……不過是早晚的事情而已……”一心搖搖頭,“抱歉啊一護,家族……以後就全交給你了,唉,到底是太倉促了……”
“別說這種話,你會好的……”
“傻孩子,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好好聽我說。”
“……是。”
“這是我親筆寫的文書,回頭你就叫妥當的人送去京城,雖說大名的一切要事都需要将軍家的同意,但你早就被封為世子,将軍大人不會有什麽礙難的。”
“我知道……”
接過封好的文書,一護終歸還是流下了淚來,“父親……”
“一護,你很好,心地正直,性情堅毅,也不缺乏武勇和頭腦,這些天來我看著你處事,沈穩能幹,只是經驗還有欠缺,如果那些年長的家臣為難你,你要學會忍耐,要知道,大勢和大義都在你這一邊,你只要學會運用,聯合所有能聯合的力量,足可緩緩行事,将不服你的人收服,或者壓制,竹中和川崎都是忠直之人,他們會聽我的吩咐好好扶持你,對他們你可以倚重,但千萬不能讓他們看見你的猶豫和軟弱。你身邊的朽木掌管著暗組,要做事,情報第一,你要好好借重他,此人天資非凡,而且跟你一起長大,對你是忠心不二,有什麽自己不好出面的事情他都可以幫你完成,你千萬不要再像小時候跟他鬧脾氣了,過兩年,你給他賜婚和石高吧,籠絡住他……我不放心的就是夏梨和游子了,你做哥哥的,記得幫她們找門好婚事,門第不要太高,也不能太複雜,她們都是被我寵愛著長大的,性子太單純了,得找個能疼愛她們的人才行……”
“我記住了……”
男人絮絮叨叨著,“一護會不會覺得我偏心呢,對你的婚事考慮跟你妹妹們不一樣,我只是……不希望你跟我一樣……女人啊,可以寵,卻最好不去愛,對她也好對你也好……你,要記住,千萬別太推心置腹了……要懂得,身為一個上位者,就要能忍耐孤獨,享受寂寞……”
雖然有著深深的遺憾,男人臉上卻掠過一抹明亮而喜悅的色彩,眼瞳也透過一護似乎看向了不知道的遠方,那始終萦繞不散的幻影,和曾經有過的甜蜜往昔,“一護……你真的越來越像你母親了……”
“放心,我會小心的……”
“那就好……叫夏梨游子進來吧……”
宛如西天最後一抹也是最明亮的一抹夕色,一瞬間就消弭在席卷而來的夜空,男人的臉色悄然黯淡下去了。
一護無言地拭去眼角的濕意,将候在門外的夏梨和游子喊了進來。
敘話之際,女孩兒們忍不住低低地在父親榻前哭泣起來。
他握住了彌留的男人的手,大,卻枯瘦,初夏的季節,卻只觸到那麽冷的溫度。
對著庭院的門外,看得見碧藍天空,和呼嘯而過将雲卷走的風。
剩下一片寂寞的藍。
深深的,如此寂寞得疼痛的藍。
父親……就在這樣一個早晨,平靜地離他們而去了。
從此,這個藩地最為高貴的家族本家,就只有過於年少的哥哥和稚齡的兩個妹妹了。
風起,暗流湧動。
悲痛嗎?
當然是悲痛的,但……并不是那麽的激烈,因為父親時日不長是早知道了的事情。
而且父親去的并不痛苦,他……說著不要愛,不要推心置腹,可是……父親曾經就是這麽對母親的吧,而且并不後悔,甚至……臨去的時候還是微笑著的,因為可以見到母親了……
所以給我選擇一個符合家族需要的妻子。
父親……說不定是明知道我不會喜歡她的吧……
這種感覺, 失去了父親而來的,空落到心慌,心慌到發冷的感覺,是不是,就是父親所說的孤獨呢?一直以來,都有父親的庇護,父親的指點,像一片天空一樣,什麽風雨都可以安心,然而現在,保護的殼消失了,是自己站出去,成為那片天空面對所有風雨的時候了。
确實是……非常可怕的孤獨之感……
「作為上位者,要能忍耐孤獨,享受寂寞……」
我明白你的意思,父親……
用孤獨不斷磨砺著心志,迎刃鋒前行,寒入骨髓,然後,才能獲得不需依靠任何外物的強大麽?
可是……
我不想孤獨啊……
即便成功卻只能懷抱孤寂的人生,還有什麽幸福可言呢?父親,你該知道,我并不迷醉於權力,也不渴望流傳的名聲,我希望的,只是好好保護家族,保護親人,然後……我想要被愛,也想要愛人,我想要無論軟弱還是堅強,無論四時風物變化,都有人在我身邊,不離不棄,相伴相随,一起面對命運的風浪。
用溫暖的感覺填滿心胸,用幸福的微笑堆滿臉龐。
我想要的,是這樣的人生。
“白哉……”
“嗯?”
體貼地接過了大部分事務,只讓一護專心於安葬父親的事情的白哉放下筆,從案前轉過身來,習慣性地擁住了他。
男人的懷抱始終溫暖而舒适。
被擁住的瞬間,溫暖融化了薄雪般覆蓋著心頭的清寒。
一護輕輕将頭顱靠在了男人的肩上。
“還好嗎?”
知道父親在一護的心裏有多重要,白哉這幾天一直是小心翼翼地陪伴著他,将在夜裏總會不自主地蜷縮成一團的少年擁入懷中,用體溫融化他的不安,直到在懷中舒展開肢體,沈沈睡去。
“已經……沒事了……”
因為父親的喪事,前來吊孝的親戚和友人又是穿流雲集,這些天,一護又要守在靈堂,又要處理諸般事務,還要照顧妹妹們的心情,加上自己心中的悲痛,著實讓他心力交瘁。
但至少,父親是能放心離去的──看到他成家,看到他有能力接掌藩嶺的事務,父親,是欣慰的吧。
至於小院中的夫人,一護自從那天早晨之後,就沒再去見她,也不叫她出來,只吩咐了一應份例不能短缺。
“那,早點休息?”
“白哉……”
一護在男人肩上擡起頭來。
深邃烏眸中的疼惜和小心讓一護突然想笑。
這家夥……這麽些天,都只是單純地抱著他睡去,倒像是……吃肉的狼改吃齋了一樣……
不過很窩心。
在他體貼的懷抱和陪伴中,失去父親的傷痕,似乎也被溫和地包容著,而不再那麽痛切。
因為我不會就此失去依靠。
這個人,不會像父親一樣擋在我的前面為我抵禦所有,但他站在我身邊,與我并立,無論何時都支持著我。
即使軟弱,即使優柔,他也不會棄我而去。
一護伸手圈住了男人的頸子,低聲呢喃出男人的名字,“白哉……”
男人深黑眼底頓時炸開一絲清亮流光,懷抱的臂膀不由攏緊,“一護,你這是……”
“現在,還睡不著……”感覺著室內那份突然變濃的暧昧,作為挑起者的一護卻又莫名羞澀起來,羞衍生出惱──平時不是不用說就要這樣那樣嗎,今天他都這樣表示了還磨磨蹭蹭的──擡頭在男人耳根下方就是一口。
倒抽一口涼氣,白哉一個用力将懷中的少年按倒在了身下,“真是只愛咬人的野貓!想要的話,好好說出來如何?”
“羅嗦,你到底要不要……”張口還想繼續咬兩口,白哉這次總算有了防備,一把捏住不老實的下颌,俯身就堵了上去,“一護邀請,怎麽會不要呢……”
終於如願的一護閉上了眼,感受著男人的唇舌挑起感官的火焰,感受著衣物下手掌的穿行和愛撫,雙手用力扣住了男人的背肌。
在這個懷抱裏,悲傷或者思慮,都可以如同沸湯沃雪一般融解得無影無蹤。
然後,就可以只有白哉,只有那結合為一體的充實熱度和思維空白一片的痛楚和歡愉。
讓我忘記除了你之外的所有吧……只是此時,只在此地!
發出動人心魄的喘息,一護迎上身上男人的愛撫,爆發出令人心悸的熱情和放縱。
以及壓抑著的痛楚和不安。
白哉深深擁抱了他的所有──全都明白的,生命無情逝去之後留下的蒼白和孤獨,傷痕的痛楚,心靈的失落,和尋求安慰尋求填充的無言渴求……
讓我擁你入懷,以悲哀和痛苦為燃料,燃燒出最熱烈最明亮的光焰,溫暖你我的骨血,照亮你我的生命,和未來。
永遠永遠,不會讓你為孤獨所侵蝕。
永遠永遠,我會在你身邊,抱緊你,絕不放手。
溫柔又粗暴地打開少年的身體,白哉毫不猶豫地将自己埋入。
痙攣的身體爆發出痛楚的嘶喊,那嘶喊中卻有著難以言喻的痛和快。
狂野擺動身體,追求著合為一體才有的極樂,和兩個獨立個體之間所能達到的最深切的親密。
少年近乎瘋狂地逢迎著,顫抖著,飲泣般的呻吟之中,他的眼角滲出晶亮的淚珠,那是一直不曾流出的,傷逝的淚水。
白哉俯首吻去他的淚水,少年睜開眼,絢爛的淚水下,璀璨的眸子是白哉永世的愛戀。
他伸手捧住白哉的臉,主動跟他唇舌交纏。
“我愛你……所以……”你永遠不會孤單……
白哉在他耳邊反複呢喃著,大力地貫穿進去,於那緊熱無倫的粘膜厮磨出如花如火綻放的熱度。
痙攣的十指死死扣進了背肌,甜蜜的痛楚催促著白哉更多的狂野,“我……我知道………別離開我…永遠……”
“永遠……”
許下了諾言就可以直到永遠了嗎?
決定了一起就可以不用分離了嗎?
明知道是天真的想法和承諾,此刻卻如此堅信著,用身體的抵死纏綿,來刻印入骨。
於是情濃,香濃,不似夜。
作家的話:
這是紅果果的長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