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
出了萬長老的院子門，宋珺瑜又恢複了往日的模樣，笑盈盈地帶着姬婵去了後山練劍。
傍晚的時候，宋珺瑜比往常提前半個時辰喊了停，帶着姬婵回了房間，笑着遞給姬婵一個儲物袋：“這是師父給你的禮物！”
她早就做好了會收姬婵進門的準備，也準備好了禮物，知道姬婵沒法用靈力打開儲物袋，宋珺瑜特意為姬婵改良了儲物袋的設計。
“你看到這幾條繡線了嗎？這條，這條，還有這兩條，你沿着這幾條線畫一下就能打開……”宋珺瑜握着姬婵的手，描摹着儲物袋上的線路。
姬婵抿起了唇，聞着宋珺瑜身上熟悉的清香，還是有些不适應宋珺瑜突如其來的靠近，而眨眼間，手中的儲物袋便已打開。
不出姬婵所料，宋珺瑜在儲物袋裏放了許多東西：幾套新衣裳和一些首飾，零嘴，還有一些護身的符咒、法器，幾塊小靈石和一個留影石。
”小婵，此後你就是我過了明路的徒弟了，師父現在給不了你太好的東西，你先将就下，等過段時間我掙了靈石，再給你買別的好東西……”
宋珺瑜認真地允諾着姬婵，姬婵卻頭一次在宋珺瑜講話的時候分了神，目光落在儲物袋中的一套雲蠶衣上。
宋珺瑜這段時日已經給她買了許多衣裳，反觀宋珺瑜自己，似乎從來都只穿門內的弟子服。
姬婵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宋珺瑜時候的模樣，黑漆漆的巷子裏，穿着雲蠶衣的宋珺瑜轉過身來，周身皎潔無瑕，仙姿佚貌，宛若中天之月。
那一剎，昏昏沉沉的姬婵只覺遇到了仙人。
宋珺瑜穿雲蠶衣是很好看的。
那身雲蠶衣沾染了姬婵的血，當時的宋珺瑜口口聲聲讓她賠償雲蠶衣，姬婵被宋珺瑜救回，在宋珺瑜房間抱着雲蠶衣醒來的時候有試過清洗衣服上的血跡，卻怎麽也洗不掉。
之後宋珺瑜回來後就收回了雲蠶衣，再沒提起這件事。
此時儲物袋裏的這套雲蠶衣明顯是拿那套衣裳改的，裁掉了被血染髒的下擺，做成了合适姬婵的尺碼……
姬婵也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那套看起來嶄新的雲蠶衣，心中某個角落忽然就湧現一種酸酸軟軟的奇異感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胸膛。
宋珺瑜已經習慣了姬婵的沉默，并沒有注意到姬婵的異樣，她仰起頭，目光看向外頭已經落下了一半的夕陽，回頭笑看了姬婵一眼，遞給姬婵一盞幕籬。
“這大好的日子，我們自然要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
天際一片橙黃，遠山朦胧，宋珺瑜同樣戴上幕籬，踏上飛劍，帶着姬婵下山進了城。
姬婵這段時間已經看了一些醫書，宋珺瑜首先帶着她去了靈藥鋪子，買了一些基礎藥材放進姬婵的儲物袋裏，方便她嘗試煉藥。
之後兩人便逛起了夜市。
夜晚的城市張燈結彩，游人如織，姬婵很不适應這樣熱鬧的氛圍，宋珺瑜卻感覺如魚得水，看到好玩的、好吃的一個勁地往姬婵的懷裏塞，如若不是姬婵阻攔，她甚至又想要給姬婵買好幾套漂亮的衣裳。
等到抵達酒樓的時候，姬婵兩只手已經提滿了東西：左手拎了一盞栩栩如生的兔子花燈，右手拿着好幾串糖人和糖葫蘆……
這樣的自己看起來真是傻透了！
姬婵在幕籬下不悅抿唇，心中充滿了不耐，腦子裏劃過無數脫離這種尴尬場景的辦法，然而一想起那套被裁剪過的雲蠶衣，聽着宋珺瑜雀躍的語調……姬婵最後還是耐住性子，安安分分跟在了宋珺瑜身後——
宋珺瑜明明很喜歡熱鬧，為什麽長年累月紮在深山，閉門不出？
姬婵打量了宋珺瑜好幾眼，宋珺瑜卻沒發現姬婵打量的視線，她早就在酒樓定好了包間，等到上完菜之後便卸下幕籬，興致勃勃地開始大快朵頤。
看到宋珺瑜點好的一大桌子菜，姬婵心中生出了幾分不好的預感。
果然，宋珺瑜夾給姬婵的菜堆成了小山，姬婵還在努力消化碗裏的菜，宋珺瑜已經吃撐了，倒在椅子上沒形象地撫着肚子，望着姬婵故弄玄虛地‘嘻嘻’笑——
“小婵，等會吃完飯之後，我們還有一個保留劇目！”
姬婵對宋珺瑜口中的‘保留劇目’沒什麽期待，直到她費力地吃完宋珺瑜堆在她碗裏的菜，挺着因為吃撐而脹痛的肚子，努力保持着儀态，被宋珺瑜貼了一張隐身符，以消食為借口，溜達到一棟燈火通明、帶着濃烈脂粉香的樓閣前……
姬婵看着門口怡紅樓的牌匾，微微沉下了眼眸。
她腦海裏還有這具身體的記憶，之前在這棟樓裏，她吃了不少苦頭。
兩人都貼了隐身符，這隐身符對大能來說宛若小兒玩物，應付一般的凡人卻已經足夠。
兩人暢通無阻地從守門的人旁邊經過，進了怡紅樓內。
樓內歌舞升平，一片靡靡之景。
姬婵張目四顧，想看這棟樓裏有沒有線索，讓她記起別的記憶，然而還沒來得及細看，一雙手卻是捂住了她的眼眸，從善如流在她眼睛上蒙了一塊布條。
“小婵，這裏污穢，不是小孩子該看的。”宋珺瑜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輕聲開口。
宋珺瑜難道不知道她是從這棟樓裏逃出去的嗎？
她早就見識過這裏的污穢……
姬婵心中冷笑，進了這棟樓，她似乎又被激起了心中的戾氣，思緒本能地便陷入了陰暗的猜測裏：宋珺瑜帶她進來，大抵是想讓她回顧下呆在這樓裏的凄苦，從而更加感激她，死心塌地成為她的徒弟……
她心中想着陪宋珺瑜演一演，便任由宋珺瑜牽着她的手，帶着她走上樓。
她過目不忘，至今仍記得這棟樓的格局，縱然被蒙住了眼，仍舊清楚地知道宋珺瑜帶着她走到了什麽地方。
當發現宋珺瑜帶着她停在樓內劉媽媽的房間前時，姬婵微微瞪大了眼。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是會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修仙者，知道有些修仙者以人的痛苦為樂，會故意讓人以為已經脫離了險境，再在毫無防備的時候将人推入深淵。
這段時日，真的是一個騙局嗎？
姬婵咬緊下唇，身體不自覺僵硬了一瞬，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珺瑜拉着進入了劉媽媽房內……
*
這一夜對怡紅樓的劉媽媽來說是極為倒黴的一夜。
樓內被她關起來的幾個姑娘莫名其妙逃了出去。
她帶着人追出去不僅沒有追上，更是在追趕的路上摔了幾個大馬趴，摔掉了牙齒。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多了虧心事，她在摔跤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在她臉上扇了幾巴掌，甚至還有人在她旁邊撫掌大笑：“打得好！狠狠打……”
而最讓她心痛的是，當她一瘸一拐從醫館回去怡紅樓，她藏起來的樓內姑娘的身契都被燒成了灰燼，而她這麽多年攢下的銀兩全部不翼而飛……
她的銀兩落入了那些逃掉的姑娘的懷裏，掉入了貧民窟內家家戶戶的屋檐下，化作聲聲感激，響徹了夜空。
而做下這一切的宋珺瑜，貼着隐身符沒形象地坐在劍上，看着下方感激涕零的貧民們，望着一旁的姬婵笑得無比燦爛——
“小婵，你幫助了這麽多人，你歡不歡喜？”
“歡喜的話，你就朝着我笑一下！”
明明這些事都是她做下的！
這女人一貫沒臉沒皮，硬要将這些事賴在她頭上……
姬婵眼眸動了動，忍不住咬緊了下唇。
然而大概是夜晚的風太柔和，星子太過晃眼，下方的聲音過于吵鬧以至于吵得她神志不清，姬婵看着宋珺瑜的笑靥，身側的手緊了緊，鬼使神差地，微微扯起了唇角……
*
宋珺瑜帶着姬婵回程的時候已經到了後半夜。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宋珺瑜越來越喜歡刻苦乖巧的姬婵，忍不住便想要将一切好的東西都送給她。
只是姬婵因為之前的經歷，小小年紀看起來便極為老成，比之一般孩子，還是少了一份天真爛漫。
宋珺瑜想要讓姬婵快樂起來，便策劃了這晚的一切，就像當年的養母在宋珺瑜考上名牌大學之後，特意将她的錄取通知書複印了好幾份寄到那些抛棄她的親戚的老家，讓她那些親戚在老家被鄉親道盡閑話一樣。
快意恩仇，果然是世上最快樂的事情！
宋珺瑜看着一旁提着兔子燈的姬婵，回顧着姬婵之前露出的宛若花骨朵新綻、懵懂青澀的那一絲淺笑，心情仍是極為美妙。
她不想破壞這安靜美好的氣氛，一路跟姬婵亂七八糟說着話，直到回到了清平門，宋珺瑜才狀似不經意地開口：“小婵，你打開留影石看一下。”
留影石上是宋珺瑜演示的整套劍法。
林英回來之後，告訴宋珺瑜她已經和一家專門賣法器的法器行簽訂了協議，此後宋珺瑜煉好的法器都可以由那家法器行代賣，如今外頭有很多人都在等着宋珺瑜練好的劍，法器行已經催了很多次，宋珺瑜無法再拖延下去。
這次要煉的劍數量比之前多了許多，宋珺瑜至少得閉關兩個月。
宋珺瑜有些不放心姬婵，便事先做好了準備，将姬婵要學的功法、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妥帖，一一放進了乾坤袋。
宋珺瑜花了大概半刻鐘，仔細向姬婵闡述了之後要注意的事情，随後便讓姬婵回房休息。然而在姬婵走後，宋珺瑜卻怎麽也靜不下心來，總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她忘記了。
直到她探頭往姬婵的房間看，看到房間裏仍在挑燈夜讀的姬婵的身影，宋珺瑜才想起她忘了什麽——姬婵這麽刻苦，若是這兩個月沒人盯着，恐怕會熬壞身體……
這般想着，宋珺瑜使了道符化作一陣風從窗口吹入，吹熄了姬婵房間裏的燈。
在姬婵再次點燈之前，她的傳音也送了過去——
“小婵，該睡下啦！”
屋子裏瞬間安靜了下來。
宋珺瑜卻仍然沒有放下心來。
她知道依照姬婵的乖巧，是不會再起來點燈的，但管得了今日管不了日後；且熄了燈的院子一片漆黑，小姑娘一個人夜裏醒來也可能會害怕……
宋珺瑜想了想，目光落在姬婵無意中落在她房間的那盞兔子燈上。
這盞兔子燈造型十分可愛，宋珺瑜一眼看去就喜歡上了，忍不住買給了姬婵。
如今正好可以将這盞燈改造一番。
……
宋珺瑜這一晚忙活到了大半夜。
她依照着凡間看過的走馬燈，稍稍改了燈的構造，在兔子燈裏放了一塊靈石，當風吹過的時候，兔子燈的每一面都會在地上投下不同的光影。
而一旦到了每晚亥時，兔子燈裏便會傳出宋珺瑜催促姬婵入睡的聲音：“小婵，該就寝啦……”
宋珺瑜将兔子燈挂在了姬婵門口的書上，古樹幽幽，燈光瑩瑩，看起來頗有意境。
宋珺瑜極為滿意，這才放心地睡了過去。
*
後半夜。
晚晚驚夢，難以入睡的姬婵，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她扶着劇痛的腦袋望向窗口，不同于以往的一片漆黑，一盞閃爍着溫暖橙光、被她刻意留在宋珺瑜房間裏的兔子燈挂在了她的窗外。
兔子燈照在地上的影子變幻着光影：一會兒是花草，一會兒是一只奇形怪狀的老虎，一會兒是紮着兩個丫髻的小姑娘……
這一看就是某個不着調師父的手筆！
姬婵面無表情地盯着地上的光影，數着地上畫面的變幻，朦朦胧胧間，竟又有了一絲睡意——
若是之後的日子也如同這些時日一般，似乎，也沒那麽難以忍受……
腦海裏隐隐約約冒出一個念頭，姬婵往被窩裏縮了縮，感覺到一絲暖意，恍惚間又一次睡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