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匆匆過,蘇青染忙了一日,早已累的不行,便只留下阿蘿和手下善後,自己拖着疲乏提早回到了居室,此刻暮色西沉,穿越海棠紛飛而過,蘇青染吱呀一聲打開了自己居室的門。
室內安靜一如往日,暮色沉沉,室內卻并沒有燃起往常的燈燭,只正中的圓桌上染着一根細細的紅燭,微小螢燭讓整個房子晦暗不明,空氣裏卻好像飄着的陽春面的香味。
蘇青染莫得呼吸一滞,今日卻已是自己十七歲的生辰了,蘇青染苦笑一聲,來到青懸宮的第二個生辰匆匆而至。蘇青染慢慢走近,海口大碗裏的面條上方還依稀散着熱氣,剛出鍋的面,上面窩着一個黃橙橙的雞子,摞着幾片脆生生的春筍,旁邊襯着青翠欲滴的菜心…….這面條看着讓人有幾分熟悉感。
蘇青染盯着那碗面,門外卻進來一人,正是南燼,南燼雙手濕漉漉,顯然是剛淨了手過來,看到發呆的蘇青染,不由分手地拉着他的手坐在圓桌邊,拿起筷子遞到他手裏,含着期待說道,“趁熱嘗嘗這…..這陽春面。”
蘇青染擡起眼看了南燼一眼,室內僅燃着一盞紅燭,南燼的臉半隐在燭光中,只露出一點點的輪廓痕跡來,燈下看人份外柔和,蘇青染猛然覺得南燼的臉收起了往日裏自己厭惡的陰鸷,可是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蘇青染又不可思議地發覺,似乎好久不曾覺得面前那人是陰鸷毒辣的了,這種意識到底是何時出現的,蘇青染莫名覺得有些慌亂。
匆匆低頭,木然地接過那人遞過來的筷子,挑起一筷子滑順的面條塞入口中,面條柔軟入口即化卻又帶着彈牙感,不像是母親經常做給自己的感覺,也不像是內務堂廚房的手藝,蘇青染猛地一頓,突然想起去年的生辰,南燼逼着自己吃的那一碗跟這碗一樣佐料的陽春面,突然明白了熟悉感因何而來。
蘇青染吃完一口,突然又擡起眼看了眼南燼,莫的問道,“這是你做的?”
南燼懸在嗓子口的心便撲通撲通地猛跳了兩下,十分緊張地反問道,“額……十分難吃的嗎?”堂堂青懸宮宮主此刻的臉在燈下也掩蓋不住地微微紅了起來,“的确是我做的,我……我第一次…….若是不好吃,那便……便不吃了。”
蘇青染并不答話,又吃了口黃橙橙的雞子,雞子是琉璃狀的,蛋黃剛剛凝固起來,熒光流彩的,口齒輕咬間,半凝固的蛋黃濃香四溢。
蘇青染咬了一口,下一瞬卻突然伸出另一只手來,燈下的手修長柔亮,南燼好看的眼珠渙散起來,呆呆地看着那手直直地伸了過來,直聽到耳邊傳來撲哧一聲笑意,蘇青染的手柔柔地摸上自己的嘴角,“你嘴邊還沾着面粉。”
蘇青染說完,便低下頭專心吃起面來,這碗面其實做的挺好,想來面前的人估計嘗試了好幾回才做出這樣一碗像樣的面來,不知怎的,一向堅硬的心卻也在這一刻漸漸柔軟了一分下來。
不知不覺已大半碗下了肚,蘇青染專心地吃着面,南燼專心地看着蘇青染吃着他做的面,突然南燼面色一窘,蘇青染猛地擡起頭來,眼中帶着疑問,“剛才是你的肚子在叫喚?你自己不會沒吃過晚膳吧?”
南燼從早忙到晚,來來回回嘗試了無數次,單單和面就花了整整三個時辰,好不容易在天擦黑前整出一碗齊整的面來,又哪裏是晚膳沒吃,根本是連午膳也沒進。
蘇青染看了南燼一眼,頓時了然,看了看碗裏還剩下的半碗面,不由分說地推了出去,“剩下半碗你吃吧。”
南燼看着蘇青染推過來的面,那撲騰到嗓子口的心髒似乎穩穩地回落到胸口,連着四肢百骸都暖洋洋被注入了活生生的血液,一直以來他一廂情願地強留着蘇青染,一廂情願地守着蘇青染,蘇青染的鮮有回應讓他的心一次次地沉到塵埃裏,沉到地底下,那橫亘在彼此之間的鴻溝他從來不敢輕易扯開,仿佛一動眼前的無根的平靜也會分崩離析。
可是那樣日日夜夜守着這種如浮萍般的情感讓他的一顆心時時堵着嗓子眼,一雙腳如漂浮在海上,沒有平穩的大地甚至沒有礁石可以讓自己安下心來,這一切皆如傳說中的海市蜃樓。
但他看着蘇青染推過來的這碗面,他恍惚覺得是不是還是有機會的,有機會撥開那些缭繞雲煙,有機會和蘇青染一起踏上四平八穩的陸地,南燼的嗓子幹幹的,他咽了咽口水,受蠱惑般的開口,“阿染,你的父親的……”
蘇青染聽到聲音,猛地擡頭看他,那眼神裏如江南煙霧般蒙着水汽,南燼便老是墜入這樣的霧蒙蒙裏不可自拔,此刻的眼神裏似乎一如既往的黑沉沉的看不出端倪和喜怒,可是南燼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面前的人頓時冷了下來。
在嗓子眼裏轉着圈準備蹦出來的話語便又齊刷刷地被吞咽了下去,打了個轉南燼準備說些別的,于是南燼似乎換上了稍微輕松點的語調又開始繼續說下去,“你的父親其實一直給你留了樣東西。”
蘇青染雲霧般的瞳孔瞬間變大,眼裏的驚異無法掩飾,又含着一絲絲噴湧而出的期待,他的父親,那個自從被抓到青懸宮後,即便去世了都再也沒看上一眼的父親,竟然還留了東西給自己?蘇青染的雙手有些微的顫抖。
南燼幾不可聞地輕輕嘆息一聲,起身出了門,蘇青染下意識地便跟了出去,只見南燼走到那兩株垂絲海棠中間,徒手開始挖起土來。
蘇青染嘲諷地笑了笑,笑自己的運氣實在不好,去歲自己栽那兩株海棠的時候,自己松土施肥地折騰了那麽久時間?怎麽就沒翻到這裏還埋着對自己至關重要的東西呢。
不一會兒,南燼沾滿泥的手從土裏翻出一個長長的青銅盒子來,他徑自打開了,裏面還躺着一個錦盒,南燼将手上沾染的泥胡亂地擦拭了一番,取出錦盒來遞給了蘇青染。蘇青染竭力克制住顫抖的手,骨節被攥的發白,略松了松雙手接過了那錦盒,盒子很沉,他差點抓不住。
啪嗒一聲,錦盒的暗扣被打開,蓋子噗的一聲彈起,跳入視野的是一把森森劍氣凜然,隐隐藍光萦繞的寶劍,蘇青染脫口而出,“承影劍!”
蘇青染的記憶有些漂浮,那個時候的自己是多麽的……驕縱,記得父親給自己講天下名劍的故事,說起春秋時期的一個黎明,衛國郊外一片松林裏,天色黑白交際的一瞬間,一雙手緩緩揚起。雙手合握之中是一截劍柄,只有劍柄不見長劍劍身,但是,在北面的牆壁上卻隐隐投下一個飄忽的劍影,劍影只存片刻,就随着白晝的來臨而消失。
直到黃昏,天色漸暗,就在白晝和黑夜交錯的霎那,那個飄忽的劍影又再次浮現出來。揚起的雙手劃出一條優雅的弧線,揮向旁邊一棵挺拔的古松,耳廓中有輕輕的“嚓”的一聲,樹身微微一震,不見變化,然而稍後不久,翠茂的松蓋就在一陣溫和掠過的南風中悠悠倒下,平展凸露的圈圈年輪,昭示着歲月的流逝。天色愈暗,長劍又歸于無形,遠古的暮色無聲合攏,天地之間一片靜穆。這把劍便是名動天下的蓋世寶劍承影。
當時聽了父親的話,蘇青染就纏着父親要給他一把名劍,父親被他纏得沒法,只得答應如果他跟着二叔出去歷練,一路上不闖禍且歷練有悟的話,可以盡量滿足他的請求。
記憶到了這裏似乎咯噔一下斷線了,南燼能敏銳地感受到蘇青染複雜的情感變化,他有些慌張地企圖抓住蘇青染微顫冰涼的手,蘇青染的眼神并沒有從錦盒上挪開,卻一把準确地避開了他的手。蘇青染帶着一絲期待又含着一份驚疑,南燼為何會有這把劍。
瞥到承影劍下還有一封小箋,蘇青染抽了出來打開,果然是熟悉的父親的字跡,“吾兒近二八,嬌養母膝前,望爾修身承莊業,男兒有求安得閑。”
蘇青染裂開嘴,呵呵幹笑兩聲,兒子終究達不到父親的期望了,終究無法承繼那赫赫家業,想着便去握那柄劍,劍柄處鑲着寶石,并不冰手,還溫潤潤的,沿着紋路細細撫摸,蘇青染心尖一顫,便摸到了那父親镌刻在上面的小字。
蘇青染心裏咔嗒一聲撞擊,下意識地便問出口,“你怎麽會有這把劍?”
南燼小心翼翼地解釋着,聲音低啞凄苦,“當年從雪劍山莊拿回來的,一直不知道有什麽機會可以拿出來給你。”
蘇青染罔若未聞,打算拿起那柄劍,試了好幾次,那右手都拿不起那柄劍,骨指分明的手因用力過度幾近慘白。南燼漆黑的眼眸裏一陣心疼,忍不住附上那只手,帶着自己的熱度緊緊地握住拿起了那柄劍,暗啞着帶着乞求說道,“阿染,過去的能否就讓它過去?”
蘇青染嘴角一歪,笑容卻濃烈地化開來,銀月姣姣,嬌紅豔麗的海棠樹下,眉眼如畫,墨發如緞,天地萬物也抵不過這樣的風情萬種。
蘇青染忽的一把把劍費力地推到南燼面前,伴着笑意嗤道,“我如今還用什麽劍,便讓它繼續埋在海棠樹下吧。”
南燼抿了抿唇,這劍是我藏了這麽久,才敢拿出來給你的,你卻輕輕巧巧便扔回給了我。
蘇青染仿佛并不曾沉溺在剛才的情境中,第一次主動抓過南燼的手,朗聲說道,“宮主贈我一碗陽春面,我便用梅花釀投桃報李吧,不知宮主可願與我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