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遇雨

第 2 章 錯差

錯差

這刀劃得并不輕,如果輪到趙宇琛臉上,估計皮肉翻起,那張俊臉就毀了。此時已然不能跟對面的人講道理了,簡朋帆殺紅了眼,聲音撕裂地吼着:

“救那個臭婆娘?!老子讓你好心!都別活!老子就見不得你們這種有錢人,反正我都殺了一個了,再多幾個也沒事!”

後背下方傳來的江水在風卷雨大之下翻騰撲岸,發出一聲聲巨響,水流聲第一次在耳邊如此清晰。

趙宇琛用盡全力抵着刀,一手卡住猛地抽出就是一個勾拳,直直打在簡朋帆頭上,然而簡朋帆也像是不要命了一樣,腦袋都晃蕩了兩下竟然有站起來拿刀猛刺過來!

……

撕拉聲響起,一道銀白色的閃電像赤鏈蛇一般劃破天際,接而發出震徹天地的轟鳴聲,奔騰的江水似乎在相應和,沉悶地嗚咽起來,雨還在下,繼續連綿不絕不可阻擋地打在江面上猛烈地蕩起一圈圈水紋,散開,又出現。

漆黑陰沉的夜空之下,洋茲江岸邊的馬路上,警報燈的紅雷光相互閃爍,在雨水中顯得放大,邊緣模糊。

直到警車鳴笛聲傳入耳中,趙宇琛雙目眼神渙散,再難站穩,緩緩滑落跌坐在護欄邊,頭腦發脹,狠狠地搓了把頭發。

然後,他去看地上倒着的蔣倩,兩人電光火石間視線相撞,後者一直擡頭看着他,臉上的水往下淌,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

……

簡瑜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已經在醫院了。

旁邊的病床上躺着簡揚,還沒醒來。

簡瑜胃部大出血,腦袋後面縫了幾針,包着紗布,臉沒腫太多,只是蒼白泛青沒有血色,那雙本就漆黑的眸子此時更像墨染了一樣,此時空洞無神。

手指上亂七八糟地夾了一堆東西,就像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旁邊有一個可以推動的小車,上面放置着一些儀器。

她動不了,除非有人幫她把床的上半部分搖起來,此時的簡瑜聽到什麽聲音,突然下意識似地擡頭朝門外看去,隔着病房門上的玻璃,看到一個腦袋。

不知道是不是手術後遺症,還是此刻她沒有徹底清醒,視線粘在玻璃那裏,其餘的一切都變得虛幻模糊,唯有那一處像開了高倍鏡一般異常清晰。

那人似乎意識到了屋內的目光,又可能只是無意地回身,光影交錯間,兩人對上了視線。

短短一剎,簡瑜閉上了眼,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

然而她還清醒着,聽力也在此刻顯得超過平常的敏銳,外面有腳步聲,還有人聲。

她靜靜地聽着,平靜得仿佛一潭泉水。

“你聽說了沒?沒判,無罪釋放了。”

“我看了看了,新聞說是什麽正當,哦,正當防衛。”

“那玩意兒都上每日新聞了,怎麽判,家暴男死了人家都叫好,你還把一個路人給判了刑,法律又不是死理……”

“本來說什麽情節較輕,要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來着,不過我聽這人律師牛逼,是個大佬,法庭上說得可有理了。”

“人家女人都說不怨他,你當網友們的唾沫一點用沒有啊……”

“那姐弟倆醒了沒?”

“我剛進去的時候還沒醒,我等等進去看看,這兩小孩也是慘,遇這麽個爸,你說沒了吧,就剩個媽,媽還在重症監護室裏躺着呢,打得肚子裏都是血塊……”

“那救人的男的聽說之前是個富二代哎,破産了出去買醉,也不知道怎麽回來遇這麽個糟心事,要是我,早離開些去報警了……”

“報完警估計人都死了,聽說還是他女兒,也不是,好像是兒子報的警呢……”

“小點聲,讓人聽到……”

“不說了,不說了,我估計上一袋子消炎藥輸完了,我得去換藥袋子了……”

門吱呀一聲響,小推車被推着嘩啦啦地進來的聲音随之響起。

簡瑜看着進來的護士,是個比她大上幾歲的人,她今年十六,上高一,護士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幾歲,白白淨淨的,化着淡妝。

“你醒來了,別亂動,我給你換個藥,沒跑針吧,我看看……”

“我媽呢?我想見我媽。”

“這,你胃出血,又剛做了手術,得先在床上休養,別亂動,等你好了就能去見了啊。”

“姐姐,那能不能幫我開一下電視,我手機沒電了,我,我想看會兒電視。”

等護士一走,簡瑜拿着遙控回播,今天是七月二十號,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天。

屏幕裏的瓢潑大雨與記憶中的場景交疊,外面還在下雨,滿屋子都是潮濕的味道,不見有陽光灑進來。

屏幕裏警車過去,而後是沖過去的警察,最後江中打着馬賽克的畫面一閃而過,然而簡瑜看着那具泡發了的屍體毫無反應,甚至有點惡心。只是看着法庭上滿臉腫脹的蔣倩,不知不覺中淚掉了出來,她遲遲反應過來,看着手上的套管,感到深深的無措與茫然。

她厭惡過去的生活,卻逐漸發現,過去無法抛卻。

半個月後。

蔣倩出院了,坐着輪椅被簡瑜推出去的。因着這樁子事周圍議論紛紛,有人說她被家暴太慘,有人說她肯定是在外面勾引男人才被打,有人又說那個路人其實是她的情人,有人見到她尴尬不知道說什麽,而原來的大排檔因着嚼舌根子的人太多,老板怕麻煩影響客流量便辭退了她,至此,這座城市再沒有什麽是值得留戀的了。回去後,幾個人便收拾好東西,離開了這個城市。

簡瑜全程什麽話也不說,默默幫蔣倩把東西拿上,臨走之際,猶豫了一會兒,最終因為太沉沒把一些書一起帶走。

一家人到了南方省的一個小鎮,那裏物價低,沒什麽流言,重要的是有小學,初中,高中,鎮子雖偏僻,但上學倒也方便。蔣倩身體稍微好一點,就去幫人洗盤子,切菜,一個月将近一千,慢慢攢出了學費便送姐姐弟弟去上學,簡瑜一開始因為英語好出去挨家挨戶問要不要家教,教了沒幾天因為開學不得不結束,原本她說自己不去上學了,然而蔣倩聽到後氣得差點扇了她一巴掌,不過後面也只是哭,手停在半空遲遲未落,後來擦了淚水,告訴簡瑜讓她安心讀書。

日子很艱難,幾乎攢不下什麽錢,蔣倩晚上不睡覺,又去打一份工,後來鎮上靠近學校的一家小賣部的店主家裏出事了急着把店面租出去,價錢不高,稍微談了兩下便租給了蔣倩。

蔣倩今年三十八,沒什麽文化,小學學歷,手指粗大幹裂,但是臉長得好看,不怎麽保養還是顯得年輕,杏圓眼,高鼻梁,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一個淺淺的梨渦,看起來很溫柔。

說話也慢慢吞吞的,聽着便讓人如沐春風,面相看起來就善良,那雙眼睛在經歷過一些事情後,沒有厭倦世界,反而帶着一份特別的堅定。

她人好,小賣部生意也漸漸好起來,周邊學生都叫她“小賣部的好看阿姨”,後來叫着叫着,省了幾個字,幹脆就叫她“好看”了,每次放學路上,都能聽到有學生搭伴說——

“走,去好看那兒買點吃的!”

“好看那兒進了一批新筆,那誰,王大頭買的還挺好看……”

“去一邊兒吧,你不是想去看那個,叫什麽簡什麽的高一的嗎,哦,對,簡瑜”

“屁,小爺才沒你想得那麽龌龊呢!”

“得了吧,也不知道是誰打聽問上次放學在門口抱着書的女的是誰呢,呦呦呦,現在不好意思了!”

“切,村姑罷了,有什麽好看的……”

大概兩個月前,江陽市火車站。

“我車都開過來了,你真要坐火車去?”

說話的是一個穿着一身名牌運動服的男人,名叫劉子陽,是趙宇琛的發小,家裏是搞互聯網的,純正公子哥,一天不幹正經事的那種。

“車也得開近一天,省省油吧。”

距離趙氏集團破産一個月,曾經愛穿考究的私人訂制西裝的趙宇琛現在連胡子都沒刮幹淨,手裏握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另一只手拉着一個破拉杆箱。

“不是,你去那種鄉下幹嘛?就是你家破,那個了吧,欠的債不是給你兩年的期限嗎,又不着急,雖說這邊有些人愛亂說話吧,去國外避上兩年風頭,過一段時間誰還能記起這事?聽我的,別沖動……”

趙宇琛笑了下,語氣裏帶着十分的自嘲,說出來的話也是頹廢滿滿。

“我現在就是個廢物,到哪兒都一樣。”

“得了吧你,國內名牌大學雙學位,德國博士畢業留洋歸來,你振作點行不行?不會真是為了那個女的吧?溫律和我說的,不是,別吧,比你大那麽多,我說你也是,讀書把腦子讀傻了吧,就吃個大排檔見過人家一面,都為了她差點進去,要我說這女的就是災星,有多遠離多遠,你要美女找我,別自己在外面亂看對眼呀……”

說着說着,劉子陽感覺氣氛不對勁,擡頭瞥見趙宇琛發黑的臉色,知道自己說的話讓他不高興了,忙忙閉了嘴。他習慣了和趙宇琛說話看他臉色,即便趙家破産了,然而光以趙宇琛的氣場和散打技能,他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但是趙宇琛似乎也是第一次,因為一個女的,對他說的話感到生氣。

不過趙宇琛還是個有禮貌高素質的人,即便落魄頹喪,還是把不高興壓下去說:

“我也不知道,其實你說的有道理,我也知道是為了我好,但我向來想到什麽幹什麽,我心裏愧疚,一下子毀了一個家,我想去看看。至于其他的,就不用管我了,再說你也幫了我夠多了,光錢都墊了不少了……”

趙宇琛越說越覺得可笑,胡亂地抹了把臉想甩開煩躁,重新睜開眼,看着茫茫人流,更加恍惚。

你說他不幸福吧,趙氏集團以前是江陽最大的産業開發商,家裏和外國好多奢侈品集團合作,他是名副其實的豪門公子哥,在物質上過得極其充裕,而且他還不敗家,品學兼優,靠自己考上國內頂尖名牌大學,修了金融和計算機的雙學位,後來到國外進修,讀了研究生和博士,會英語,德語,法語,又會拉小提琴,人長得還帥,常年健身肩寬腰細腿長,活脫脫一個“長得好還有錢高富帥”。

你說他幸福吧,火急火燎回國短短一個月,家産沒了,還欠了将近兩個億,現在還差一點還清,但他是一點積蓄都沒了,錢沒了,還弄死了人差點進了監獄,二十八年,所有的不順似乎都集合到了現在,落魄至極,感情也不順,從小媽媽是家族聯姻,父母間比陌生人還感情冷淡,媽媽生下他就不管離了婚一個人到國外浪蕩,爸爸娶了新的老婆,那女人還沒趙宇琛大,爸爸不疼媽媽不愛,成年了談戀愛對象基本為錢而來,他自己也不記得談了三次戀愛少了幾輛跑車,那時候也不在意,反正錢能買來感情,即便虛情假意也比沒有要強。

可少爺現在徹底成了破落戶。

更讓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是,他只是出去喝酒,在大排檔裏吃了個飯,就是一眼瞧見那個女的有些,他說不上來的感情,親切,也不是,喜歡,也不是,但就是很特別,後面飯吃了多久,他就偷偷看了那個女人多久,甚至飯後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去問聯系方式,雖然被蔣倩拒絕了。

然後就是,一個暴雨夜裏,一時沖動去幫忙,結果,弄成這樣。

其實蔣倩告訴他說他不該有什麽愧疚的,甚至女人還鄭重地給他鞠躬感謝,然而心裏像有個結一樣,他總覺得如果自己不出現,她的丈夫就不會死,那個家應該還是完整的。

即便他自己都能想通,如果不出現的話,以簡朋帆那天的狀态,死的可能就是蔣倩了,他在某種程度上救了他們,卻背上了“殺人犯”的名字。

社會有時如此殘酷,人性有時也如此真實,以前人們說“除惡揚善”;現在,人們只選擇“敬而遠之”。

人落魄了,思想也容易打結,沒了物質上的支持,精神有時候真的撐不起來,就像此刻的趙宇琛,茫然而不知前程。

一個不斷堕落的人,還是坐上了火車,想法很簡單,去看看能做些什麽,填補心中本不該存在的愧疚,以及,暫時抛開一切煩惱。

後來趙宇琛才明白,他只是換了種方式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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