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陳總, 我都說了,不可能去做你助理的。”又一次被陳總堵在茶水間,莊煙岚有些哭笑不得。
這已經是這周以來, 陳總第三回堵她。
這周一, 她回歸原崗。
集團人力部走的還是傳統模式, 按照人力六大模塊,劃分為人事、招聘、培訓以及人力規劃四個子部門。培訓和規劃部門的門檻比較高, 裏頭都是工作了至少三年的老員工, 大多是主管級別。從辦公室也可看出待遇,人事和招聘都是開放空間, 而培訓和規劃部門有自己的辦公室;當然,個人辦公室得經理以上級別才有得坐,尤其兩個總監的辦公室, 在部門最裏頭, 要相繼經過四個子部門和經理辦公室,可謂曲徑通幽, 空間也大得離譜,能頂一個人事部。
她當時應聘的是招聘專員, 但新人按規定, 都要先丢進人事部歷練歷練。人事部,顧名思義,是部門事最多的地方,核算薪酬、績效,辦理入職離職等等,都是人事部要幹的活。她目前負責的便是離職和入職辦理。
集團的人事系統不算先進, 依賴人工的地方不少, 不過因為部門人多, 事倒是不算多。
這會,她起了個身,去茶水間泡茶,沒想到又撞上陳總。
據說這位的助理再過不久要休産假,這兩個月招了三個助理都不如意,大概那天她的表現入了他的眼,她之前又是總監助理,就想挖她過去。她婉拒兩回均無效,這不,又出現了。
婉拒是不行了,她正想嚴詞拒絕一回,誰知陳總說道:“我今天不是來讓你當我助理的。”
莊煙岚一愣,“陳總找我什麽事?”
“你跟我走就是了!”陳總一把抓過她的手腕。
莊煙岚差點扶額,把手甩脫出來,“陳總,你先說什麽事。”
陳總十萬火急的語氣:“闵節要辭職,我說什麽都沒用,你不是嘴皮子厲害,還是人力的,你去勸勸他!”
“闵總辭職?”
莊煙岚心頭一驚。
集團七個副總裁,一個常務副總裁,也就是所謂的COO;另外兩個,一個分管酒店,一個分管海外事務;而其他四個,喬子衡兼管財務和資金管理部門,對外的名頭是CFO,可以說是四個副總裁中地位最高的,還有三個,一個負責人力和安全,一個負責物業管理,還有一個則負責營銷,也就是陳總口裏的闵節。
說起這位闵總,絕對稱得上戰功赫赫。剛進公司就創造了兩個月完成一年銷售指标的神話,整年業績更是獨領風騷,震驚業界。後來,他又被調往滇區,把一棟一期去化率才35%的樓賣了出去;之後更是指哪打哪。
成為副總裁後,闵總又做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提出前置營銷的概念,地産界有個4321原則,一個地産項目能不能成功,取決于地段、規劃設計、營銷和市場四個因素,其影響力的配比分別為4:3:2:1;可以說,前期的拿地和規劃設計比營銷手段更關鍵,但往往項目的壓力最終都會堆到銷售身上,且銷售作為賣房子的,本身也是最會分析賣點的人,故而闵總提出,營銷人員必須前置,在拿地和設計環節都要有話語權,尤其是拿地,必要時,營銷經理可以一票否決。這個舉措有沒有提高銷售率不提,但的确pass掉幾個賠錢項目,後來多家公司效仿。
至于第二件,不能說是一件事,而是一類——這位闵總的營銷手段總是走在行業前頭,但并不是依靠嘩衆取寵和低俗“出圈”。包括而不限于和技術部合作,更新購房軟件,目前已經加入VR實景;直播起勢不久,便嘗試了一次直播買房,當天銷售額近億;面向年輕市場推出大型游戲,設置租房、購房、裝修等場景,在游戲中探讨永租公寓、先租後買模式,利用大數據創造與整合客戶需求;諸如此類,不可盡說。
毫無疑問,闵節是個頂尖人才。而集團對營銷這塊也絕對重視,從副總裁的設置上便能窺見一斑。
莊煙岚下意識跟進電梯,邊走邊問:“副總裁都是董事會任命,辭職應該也要經過董事會開會決議,而且還要交接,闵總一時半會還走不了吧。”
“喬老頭都簽字了,況且,交接能交多久?再說,這小子進公司後沒怎麽休過假,攢了不少天呢,等他休完都可以自動離職了。”
喬老頭?莊煙岚嘴角一抽,壓低嗓音問:“闵總為什麽辭職?”
“還能為什麽。前段時間鄂區鬧出來收茶水費的事,那邊的經理和售樓人員因為受賄被起訴,影響挺壞的,不過闵節及時站出來,該辭的辭,該退的退,該道歉的道歉,他還自罰了一年獎金,整挺好。誰知道喬老頭這會秋後算賬,說闵節監管不力。闵節可是一上任就嚴令禁止,每兩月還會安排一次暗訪,抓到就嚴懲,架不住有人膽大包天,這也能怪到闵節頭上?”
莊煙岚皺了下眉,這事她不了解,茶水費她倒是聽說過,就是購房的時候,為了購房資格,為了更優質的房源多交的一筆費用,屬于業界“潛規則”,因為擾亂了市場秩序,被定義為違法違規行為。
她覺得蹊跷,反問:“那時候闵總都沒辭職,這會事情平息了,闵總突然辭職,他之前和之後也沒犯什麽錯,不是存心把人的注意力往這上面引?而且,這是行業亂象,只是監管不力的話,闵總應該不到引咎辭職的地步。”
“你說得對啊?那難道不是這個原因?”
莊煙岚笑笑,已經基本想明白。
因為和業績直接挂鈎,營銷部一直是各大職能部門裏人員流動最頻繁的部門,喬子玉上任後,光是副總裁就換了六個,平均不到三年一個,更別提地區營銷總和一線售樓人員了。而這位闵總在位上一幹就是五年,大刀闊斧地改革,看得出在自己的領域絕對強勢;按喬懷照的說法,正是喬子玉最不喜的那類員工。另外,集團早有風聲,不出意外,下一任C00就是闵節,到時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喬子玉哪能不忌憚。至于現在才發作,一來,闵總确實給集團帶來了利潤;二來,沒能抓住闵總的小辮子。這回算是借題發揮。
她也不好對陳總說什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正想接話,電梯傳來“叮”的一聲。
副總裁辦公室就在人力部樓上。
陳總率先邁出電梯。
莊煙岚還滞留在電梯裏。說到底,她目前就是個辦理入職、離職的小員工,也沒弄清闵總離職的具體原因,和陳總過去,一來莫名其妙,二來行為逾越。
但一個人要是走了,想再讓他回來,可不容易。闵總這個級別的,保不準簽了競業協議,三到五年的,這一走不定就徹底脫離了房地産這個行業。再者,按照她的推斷,闵總走人,大概率不是因為薪酬,而是喬子玉不能容人,像這種個性強、能力強的人,卻是喬懷照最欣賞的。
陳總在電梯外,見她不出來,撇過腦袋問:“你怎麽不出來?”
莊煙岚思來想去,擡起頭,“陳總,需要你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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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煙岚先回去工作,等到下班才和陳總在闵節辦公室門口會合。
闵節正在收拾東西,陳總開口就是一句:“闵節,我給你捎來個小迷妹。”
前者擡起頭,三十多歲的年紀,長相硬朗,而氣質儒雅。
聞言,他輕笑一聲,“怎麽?”
“我之前不說我看中一人力部的小姑娘當助理嗎?喏,就她,死活不肯當我助理,結果我跟她說你要辭職,她立馬讓我帶她過來找你了。”
闵節目光射向她。
莊煙岚在這一秒覺察出此人的鋒芒。
“什麽事?”闵總問。
莊煙岚上前一步,開門見山:“闵總,我也是黎大的,小你幾屆,你在學校非常出名,我特別敬佩你,但一直沒機會見真人,今天聽陳總說你要辭職,就見縫插針地求陳總帶我見你一面。”她表達了自己的仰慕之情,沒給闵節拒絕的時機,接着道:“我之前看過你好幾則采訪,還記得有一次,你在采訪中說了當初選擇入職喬氏的原因。”
這是真事。她本科有一節課講危機公關,教授舉了闵節的一個例子。
闵節當時還是地區營銷總,一期工程被曝偷工減料,他本人接受采訪時,說自己小時候住的就是喬氏蓋的房,有一回家裏人用火不當,引發過一場火災,最後用幹粉滅火器滅了火,當地的經理聽說此事,換新了整棟樓的滅火器,挨家挨戶檢查警鈴,對消防拴和消防通道也進行了全面排查,還親自上門慰問。因為這事,一家人對喬氏贊不絕口,而他也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住這樣的房子才安心。這才有大四喬氏來黎大校招,他投了簡歷。
此舉的高明之處在于軟植入,碰上采訪說的。而闵節說的全是真事?誰知道呢。但只要搜索新聞,就會發現數年前确實有幾家媒體報道過此事。且公衆對消防這遭事并不敏感,很多人一輩子怕是都用不上滅火器,但喬氏是怎麽應對的?明明不是自己的責任,卻大費周折地檢查和更換設施。這又能體現什麽?高度的社會責任感。由此而及彼,何況,喬氏一向以質量見長。
當然,她此時要談不是的危機公關。
大佬的時間耽誤不得,莊煙岚迅速鋪墊完畢,感嘆道:“闵總當時還說,住房和民生息息相關,讓老百姓住上這樣的房子才能安心,所以,你入職了喬氏,你要賣住着令人安心的房子。當時我看到這則采訪,就挺感動的,這應該已經成了闵總的一種情懷了吧?世界上能為情懷工作的人少之又少,情懷對一個人的支撐力也遠勝于其他因素;像做科研的、入伍的,一旦入行,就是一輩子的事。”
一番話沒讓闵節露半點聲色。
她不慌不忙,往下說:“所以,剛才我聽陳總說闵總要辭職,吃了一驚,猜想……闵總一定是出于不可調和的矛盾,才會選擇辭職。但凡留有餘地,闵總一定會選擇留下來。因為現在這裏除了情懷,更多了其他東西,比如團隊,比如十年青春。”
闵節望着面前,眼中逐漸泛出興味:“先從情懷切入,幾句話的功夫,試探到位,勸說也到位。姑娘,你想勸我留下來?”
“是。闵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又是人力的,明知逾越,也起不了什麽作用,還是想來一試。”稍頓,她沉吟道:“現在談不上是市場突變,集團發展也是穩中有升,我想,陳總應該不是因為人與事的關系出了岔子才想走,而是人與人的關系。”
“說下去?”
對面一副洗耳恭聽的神情,莊煙岚輕吸一口氣,拿出一早想好的方案:“人與人的相處之道,有句叫距離産生美。”稍頓,“依闵總看,成渝現在成了一個圈子,要是未來成為戰略重點的話,會不會又是一個大區?”
喬氏的組織架構原本走的是“集團-區域-事業部”的扁平模式,喬子玉上任後,又增設了華北、華中、華南和中部四個大區,如果成渝成為發展重點,不出意外,會多個西南區。但這些大區沒什麽實權,因為項目投資還是要報總部審批,大區總裁也沒有任命權。
喬子玉這會還在排除異己,可見沒有外力,他尚有心當這個董事長,那麽他應該認同與其放走一個頂尖人才,不如留之不用。給個副總裁兼大區總裁的虛銜,把人調走,還架空了權力,他未必不會同意。
況且闵總離職還要經董事會審批,按喬懷照的說法,喬子玉在股東會和董事會都不享有一票否決權。董事會需要一人一票投票表決,闵總要是有意留下,走不了。
但這個想法落實的前提是——闵總相信自己還會受到重用。否則他憑什麽要“忍辱負重”?
可她又不能搬出喬懷照來,照他那天開會時的中二表現,讓闵總相信喬懷照能幹大事?別說闵總,她都不信。
正是思忖,對面的人開了口。
要說闵節剛才眼裏只有興味,這會便是鋪了一層欣賞,“姑娘,不簡單。”
莊煙岚望着他,沉思片刻,笑着接話:“闵總可以當是散散心,說不準回來之後,會發現總部煥然一新。”
闵節微微眯了下眼,“煥然一新?怎麽個新法?”
她眨眨眼,“我也是猜的。近些年,集團敢為人先,下了好幾着大棋,這次雖說行業危機,但有危就有機,我看到很多財經媒體目前都在觀望集團接下來會有什麽應對,并且持樂觀态度。另外,我之前還看過一篇小道分析,寫得怪有意思,說大老板早些年是保守派,近些年突然轉了性,背後怕不是有什麽神秘力量。也不知道這次危機,這股神秘力量又會不會參與。”
闵節安靜地注視面前,而對面的人不閃不避地迎視他,最終,他點了下頭,“我會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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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闵節的辦公室,摸不着頭腦的陳總便叽叽喳喳追問:“你和闵節打什麽啞謎啊?我怎麽都聽不懂?”
莊煙岚笑着望他一眼,正要開口,冷不防包裏的手機鈴聲響起,“抱歉,陳總,我接個電話。”
她取出手機,發現是副總監打來的,接起後,對面語氣冰冷:“到我辦公室一趟。 ”
耳邊不只有電波傳送來的聲音,她環視一周,在電梯口看到了副總監。
莊煙岚眼皮跳了跳。
不出所料,剛進辦公室,耳邊便響起副總監的質問:“你去闵總那做什麽?”
莊煙岚一早準備好說辭,答道:“陳總助理要休産假,他大概覺得我還算幹練,這周找過我幾次,想讓我做他的助理,我一直沒答應。他今天無意中說起闵總要離職,闵總和我一樣,也是黎大的,在校的時候很出名,我很敬佩他,所以趁勢求陳總帶我見了面真人。”
副總監把手裏的文件猛地砸在桌面上,“啪”一聲大響,“別給我打太極,你在裏面待了十分鐘,都說了些什麽?”
她本來也沒想瞞,直說:“我覺得闵總很有才幹,走了可惜,就以學妹的身份問他是不是走定了。”
“你倒是會撇清,又是下班又是學妹,覺得我挑不出你的錯了?”副總監冷笑,“你可惜什麽,公司離了誰不照樣運作?就算明天董事長換人,天也不會塌下來!我警告你,做好分內的事,別自作聰明!”
“闵總是頂尖人才,這點,我想胡總是認同的……”
副總監微俯身,雙手撐在桌面上,直接打斷她的話:“你先搞清楚自己的定位!我們人力相當于什麽?管家,管家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
這是個具有壓迫感的姿勢。
莊煙岚微抿唇,深知接下來的話副總監必定不愛聽,但還是選擇說下去:“之前人力六模塊是以服務為主,但現在三支柱是主流,人力部門要想提高地位,也必須往專業化方向走……”
副總監果然沒耐心聽,身體前傾,再度打斷她:“才從象牙塔裏出來?工作三年了,還天真呢?是服務到底還是走專業化道路,你說了算?上面沒有動的意思,你大動幹戈,想死?”
兩人對望,莊煙岚并未露怯,但她明白沒有再對峙下去的必要,于是垂下眼,“我明白了。”
副總監直起身體,雙手抱胸:“做好分內的事。不然,趁早收拾東西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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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周五,從總監辦公室出來後,莊煙岚直接去了一家老字號,周一的時候,她就說好今天請喬懷照吃飯。
這個時節還有一絲涼氣,她讓老板娘在店外擺了一桌。
這家店環境頗整潔,老板娘有潔癖,桌子擦得锃光瓦亮。她去洗了手,坐下後,也沒怎麽抹桌子,從包裏取出兩副餐具——她特地給挑剔的男朋友買了副。之後她百無聊賴,一手支着下巴颏,一手取出餐具盒裏的筷子,拿着胡亂地劃。出神太厲害,還是老板娘來上第一道涼拌茄丁,才讓她回過神。
一看對面,已經坐了個人。
她目光一亮,“你什麽時候來的?”
喬懷照眼裏噙着笑意,“剛到。”
“哪呢,都坐三分鐘了,一秒不少,一直盯着你看呢。小莊,男朋友吶?”
說話的是老板娘,和她有些交情,此時一臉的姨母笑。
她大方點頭,“是啊。”
“長得可真俊。”
“我長得這麽俊,當然得找個俊的,不然,我怕他自卑。”她嘻笑道。
老板娘調侃:“之前一家三口,煙岚最醜,你說受不了這個委屈,現在又找個這麽俊的,再生個更俊的,這不更委屈了?”
“……”忘了這個梗了。她故作嬌羞狀,“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姐,你說什麽呢。”
她一向是女漢子形象,老板娘果然遭不住,拿菜去了。
她這才望向對面,見他神情肅然,吓了一小跳,“幹嘛呢,突然這麽嚴肅。”
他這才笑開,“剛才在想什麽,我來了也沒發現?”
聞言,她瞬間肩膀垮塌,瞅對面一眼,深深嘆氣,“闵節辭職,你不可能沒得到消息吧?”
“辭就辭吧。”對面瞪來,他微微一笑,“會回來的。”
莊煙岚心頭“咯噔”,這話……啥意思?見他從容不迫,她只覺不對勁,不由問:“你為什麽篤定闵總會回來?”說着,她逐漸意識到一個可能,沒等他回,再次反問:“闵總也是和你一邊的?”
“他去美國進修的時候,參觀過我的機器人實驗室。”
莊煙岚想起來,闵節确實有去進修的經歷。這也能碰上?
不過,他之前說自己在幕後,那幕前肯定得有人啊,加上COO的傳言,可不就關聯上了?那就難怪喬子玉要趕闵總走了。
“所以,闵總這次是有意辭職?”
“兩人早有矛盾,他一心想把闵節踢出核心層。這次茶水費事件,我們猜到他會有所發揮,闵節妻子産前抑郁,闵節打算全程陪産,幹脆順水推舟,休一次長假。”
“只是這樣?”她怎麽不大信呢?
對面笑視她,“你想想?”頓了頓,又提醒一句:“這也是個信號。”
她皺眉思索小半會,明白過來,“闵總是個人才,喬董趕走了人才,你上任後,再把這個人才請回來,一來,告訴整個集團的人,公司易主;二來,到時候你肯定要換一批人,把闵總請回來,說明你唯才是用,還可以借此安撫一些恐慌的老員工。”她撐起下巴颏,“唔,還有一點,喬董一直任人唯親,集團肯定有怨聲,闵總這一走,人心更得浮動啊?”
他面不改色,“趙氏是爺爺和母親的心血,人事更疊一定會引起動蕩,我要把損失降到最低。”
“你想把損失降到最低,最好的方法就是正常接班,看你已經逮到把柄,幹嘛還在例會上表現得那麽中二。”
“因為有人相信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這話的意思,他不是做給喬子玉看的?他和喬子玉不是在争麽,所以,漁翁是誰?
她怎麽想,也就怎麽問了。
他也沒瞞,報出名字:“連鶴。”
連鶴?莊煙岚對這個名字有印象——集團大股東、監事長;但這位不怎麽管事,這麽多年在財經媒體上出現不超過三回。
很低調的一個人,但聽他的意思,莫非連鶴也想奪權?
她不由感嘆“前有狼,後有虎”,對面沒有往下說的意思,她也就沒追問,這裏也不是說這些話的地。
但他的話總算打消她一下午的顧慮,莊煙岚不由松口氣,口吻也稍稍輕松,“這麽說來,我要是勸動闵總留下來,反而壞了你們的事?”
“闵節剛才打給我,說人力部來了個了不得的員工。他差點就接受這位員工的提議,申請去西南區當個大區總裁了。”
這話聽着像是誇獎,可搭配他上揚的嘴角……
怎麽看怎麽礙眼。
莊煙岚難免想起自己這半天的遭遇,又是急,又是愁,最後還被總監劈頭蓋臉地教訓一頓。結果現在還告訴她,她那純粹是瞎急,瞎愁?
再對比對面氣定神閑,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她終于惱羞成怒,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疑似被“家暴”的人一臉無辜地盯着她。
還裝小綿羊呢。莊煙岚更氣了,兇神惡煞道:“等下桌上的菜,你一個都不準吃!”
不但家暴,還要克扣口糧。
好巧不巧,被趕來上菜的老板娘聽到,教育她:“小莊,可不興欺負人的。”
“我哪有本事欺負他啊,明明是他欺負我!”
老板娘迅速倒戈:“小夥子,那就是你的不是了,還不快哄哄?”
等老板娘上完四道熱菜和兩碗米飯,對面從善如流地問:“想我怎麽哄?”
她臉上盡是“生氣了哄不好了你看着辦吧”的高貴冷豔神色,先遞過去餐具盒,再把白飯往他面前一擱,“喏,今晚你就吃這個。”
喬懷照臉上笑意不見褪,“知道了。”
這家的雞湯是一絕,色清香徹味濃,莊煙岚舀了碗,一勺一勺慢慢地品,觑空望向對面,發現他真的在幹吃白飯,一連吃了三口飯,一口菜都沒夾。
對別人怕是有八百個心眼子,對她就是一副老實人的模樣,當她看不出來他是以退為進?
偏她沒出息,就是舍不得虐待他,末了還是盛了一碗湯,送去對面,“喝吧。”
他擡眼望來,笑問:“不氣了?”
莊煙岚輕哼,“這麽多菜,我一個人又吃不完,等吃完了再氣。”
一頓飯,她端着十足十的架子,和對面沒多交流。飯後,他說帶她去山莊騎馬,她早等着這一天,要知道,有女俠夢的人,哪能沒想象過策馬奔騰?她上一回騎馬還得追溯到小時候,是以強撐着走了十秒的高冷路線,而後麻溜點頭。
兩個人各開各車,半個多小時後抵達山莊。
馬場位于山莊西南角,這個時節,草木半枯半榮,看着還是有幾分蕭索。
莊煙岚沒穿騎馬裝,只要了頂頭盔戴。她牽着小白在馬場繞了兩圈,之後由喬懷照拉着馬,她按着他的指示,也沒踩凳子,直接踩馬镫上鞍。小白溫順,她身材也高挑,一點不怵,右腿輕松跨過馬背,穩穩地坐了上去。
坐在馬背上的她整個人高出喬懷照一截,居高臨下的感覺好極了,于是一擡下巴,“你讓開,本女俠要策馬奔騰了。”
喬懷照輕哂,“我牽着再走兩圈,适應适應。”
莊煙岚想着騎馬有風險,自己也是新手,還是依他。
她坐着馬上,夜風習習,拂在面上,別提多惬意,她俯視前方的腦袋,想起什麽,樂道:“突然想起一句歌詞。”
“什麽?”
“你挑着擔,我牽着馬——”她唱完,更樂了,“我想想啊,牽馬的好像是豬八戒!”
喬懷照垂首笑道:“《西游記》原著裏,豬悟能是挑擔有功,沙悟淨才是牽馬有功。”
“沒想到,你還記着原著。”她輕哼,“安安果然博聞強識。”
這聲“安安”,他私底下也不知聽過多少回,早就見怪不怪,一笑而過。
馬場圍了栅欄,兩人一個騎馬,一個牽馬,沿着栅欄走了一圈,回到原點。
莊煙岚瞥了眼在一旁落寞啃幹草的小黑,趕喬懷照:“我差不多适應了,你也上馬吧。”
喬懷照打量了眼她的姿勢,去牽了小黑來,兩人并辔而行,他時不時傳授一句騎馬技巧。
一連跑了四五圈,莊煙岚的膽子肥不少,抄起馬鞭,問他:“加速是不是只要拍小白的屁股就行了?”
他側眼望她,“不怕摔?”
她下巴一揚,“怕就不會坐上來。”
他彎唇,“我先示範一次,坐穩了。”
莊煙岚趕緊輕輕拍了拍馬脖子,“小白小白,看在我喂了你這麽多蘿蔔的份上,配合點。”
小白極富靈性,動了動馬蹄子,低嘶一聲。
下一秒,喬懷照揮動馬鞭,輕輕抽在小白身上。小白受了激,撒丫子飛奔起來。
莊煙岚一開始還有些不适應,她按照喬懷照的指示,牢牢把住缰繩,努力放松身體,漸漸經受住了颠簸,身體随着小白的節奏律動。三月底的風撲打在臉上,和着草木青香,令人心曠神怡。後頭小黑不甘示弱,追了上來,她好勝心起,自己拿馬鞭在小白身上輕輕抽了下。
小白又開始加速。
她嘚瑟地把腦袋往後撇,“有本事就來追我啊!”
風裏都是她杠鈴般的笑聲。
喬懷照笑着搖頭,怕再激出她的野性,明天指不定下不來床,始終落後她幾米,不忘提醒:“別東張西望。”
一人一馬歡脫一陣,莊煙岚惦記着喬懷照“要适度”的提醒,陡然把缰繩往左扯,示意小白改變路線,而後在小白屁股上又揮了一鞭,這也是喬懷照教她的方法。
小白果然熟稔,撒丫子飛奔至栅欄附近,而後兩條前腿蹬起,起跳!栅欄有點高,莊煙岚壓低重心,感覺到小白一躍而起,她整個人也随之彈起,淩空體驗了一把驚心動魄和身輕如燕。安全跨過栅欄後,她整個人重新落在馬背上,雙手扯住缰繩,小白又往前奔了幾步,停了下來。
她長籲一口氣。
身後鈴聲叮當,近在咫尺。
她側過頭,看着喬懷照迎面而來,得意地又把下巴擡了起來,“這不挺容易的嘛。”
她的臉很适合做表情,或嗔或喜,都格外生動,此時月光清泠泠照在她眉眼上,更是姝麗難當。
喬懷照本還提心吊膽,這會又為她的笑所牽引,止不住心跳加速,一股浪漫滋生其中:哪有什麽第三種絕色?她在,便是唯一的絕色。
兩人雙雙下了馬,各自牽着小白和小黑往湖邊走。
阿嬌正伏在岸邊的巨石上曬月亮。
莊煙岚把馬拴好,蹲在阿嬌身邊,和它互動:“阿嬌,這是你的左手,這是你的右手,上回我教過你,還記得嗎……你腦袋翹這麽高,我就當你記住了,現在,把你的左手給我……左手……是左手……我讓你伸左手,不是伸腦袋……左手……呵,伸腦袋就是為了咬我是吧……”
喬懷照安靜地站立一旁,看一人一龜玩得不亦樂乎,等她玩夠,才和她站至湖邊,欣賞湖光夜色。
他主動挑起話題:“剛才我到的時候,看你拿着筷子一會畫圓,一會畫方,當時在想什麽?”
莊煙岚一愣,“有嗎?”
“看起來不像随便畫畫。”
确實不是。
她目光轉了轉,發現兩根枯枝,撿了過來,“我當時是在想闵總的事。至于畫圓畫方……”她一頓,“大概是想到你之前說的圓滑和正直。”
“誰圓誰方?”
莊煙岚心頭一驚,想着這人真是随時保持敏銳,什麽瞞不過他。但她并沒有搬出總監,說到底,她現在就是個基層員工,也不是他特派的眼線,可不能濫用“特權”,越級報告。
想及此,她道:“沒誰,就是醍醐突然灌頂,發現你說的有道理,正直确實比圓滑可貴。”
“怎麽說?”他含着笑意問。
“你看啊,”她舉起兩根樹枝,組了個簡陋的圓規,之後兩手并用,在空中虛劃了個圓,“畫圓首要是找圓心,所以得用圓規,想畫得圓滑,圓心就得巋然不動。這個圓心,就是個人本身。這樣的人,可能什麽事都處理得周到齊全,但始終是以自己為出發點,首要保證自己的利益不受損,之後才談原則。而畫正方形呢,首要是直角,之後是相同的邊,這四條邊就是原則,由四個直角撐起,框好在那的,是一個人平時處事的依據,也決定了當她兩難時,會做出什麽抉擇,哪怕這個抉擇損及個人利益。”
她邊說,邊又在空中比劃了個正方形。
如果今天她在胡總那個位置,一定會想方設法留住闵總,謀求商榷的餘地;而胡總最先考慮的卻是“揣摩上意”,上司沒有留人的意思,那她便只會做些表面功夫。
胡總做的,不是能力範圍內的事,而是職責範圍內的事,确切的說,是老板規定的職責範圍內的事。其實胡總并非不上進,她幾次去她辦公室,看到好幾本人力的書,都有關前沿思想。以胡總的能力,到時候集團就是從六模塊改三支柱,她應該也能應對自如,但她始終是被動的;如她所說,她只拿自己當管家,而非專家。
況且,以自己為出發點,那就免不了為自己謀利,比如站隊的事。而一個部門的領導人對部門風氣影響之大,不言而喻。
“有道理。”她聽到他評價了一句,之後話鋒陡轉,“你們部門三月份進來幾個實習生,姓什麽,什麽大學?”
莊煙岚懵了下,怎麽還考上了?她棄了兩根樹枝,仔細回想,答他:“四月初要校招,所以剛招了兩個實習生,一個姓元,寧大的,一個姓周,黎大的。”
“記得挺清楚。”
他這話不鹹不淡,聽上去沒多的意味,莊煙岚卻開始琢磨他的深意。
集團實習生的門檻高,因為實習期要是表現良好,很可能直接留用,就是等到招聘,也會優先考慮錄取,故而每年的實習名額擠破頭。兩個實習生都去了招聘部,她接觸不多,沒發現什麽問題。
“你這麽問,是兩個人有問題?我和他們沒什麽接觸,真要有的話,”她沉吟,“唔,寧大那個學歷可能不算出彩?”
區域招聘不怎麽卡學歷和院校,但集團招人就現實多了,首選雙一流。寧大是雙非,不大夠看。但說不準是那位實習生經驗多,能力強呢?
才想到這一層,就聽他答她:“她丈夫姓元。”
莊煙岚挑了下眉,這話分明就是鎖定目标,明牌的意思了。她也就懶得再遮掩,直接問:“那個寧大實習生是副總監的親戚?”
“嗯。”
這麽看來,副總監私底下肯定還有其他動作。而他特意提及這點,是想驗證她的方圓論?
“你那時候說‘圓滑’指的就是副總監?”
“包括她。”
“那你是什麽看法?”
喬懷照的目光落在湖面上,湖面有樹葉,也有一二枯枝,他緩緩吐出六個字:“水至清則無魚。”
“聽你的意思,是認可這些行為的?”
“她膽子不大,不會把水攪得太渾。”
莊煙岚皺眉睇向他。
覺察她的視線,他側過頭,沖她笑道:“她不會把水攪得太渾,但渾了的水,我總會惦記着要換一換。但換作是你,我不必惦記換水,更不必審視裏頭的魚健不健康,只需欣賞魚在其中暢游。”
嗯?她算是聽出來了,敢情他鋪墊了這麽多,又是在鼓勵她呢?
有句話上回在橋上她就想說,這會幾乎是脫口而出:“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我比我對我自己都要有信心。”
他嘴角笑意深凝,回以四個字:“用人不疑。”
她撇撇嘴,冷不防聽到他問:“還氣嗎?”
莊煙岚一愣,都不記得自己還生過氣,“氣什麽呀,本來我就沒到那個位置,有什麽資格生氣。”她咕哝,“就是覺得自己跟個傻瓜一樣。”
“那就盡快到那個位置。”他接得很快,目光凝視着她,“到我身邊來。”
莊煙岚心頭霍然一動,擡眼望過去。
他的神色專注而認真。
她是不是千裏馬要日後才見真章,但此時面對這樣一個伯樂,她幾乎無法拒絕。
到他身邊去……就像此時二人并肩而立麽?
莊煙岚動了動唇,猜測他應該是發現她躊躇不定,今天才會舊話重提。
她定定神,“雖然你剛才說用人不疑,但我還是搞不懂,你怎麽就那麽信任我呢?不怕自己看走眼?”
他似笑非笑,“真看走眼,那就當我,遇人不淑吧。”
難道不應該是識人不清?
戀愛談久了,果然嘴也開始不正經了。
她嗔他一眼,而後目光落在湖面忽起的那道漣漪上,漣漪一圈接着一圈,直至消失不見。她就在這短短幾秒內,下了一個草率又鄭重的決定:“行,看在你誠心誠意的份上,我就盡量當個淑人吧。”
“說定了?”
“說定了!”話落,她想起什麽,“但大前提是,你的計劃一切順利。你之前說,五月份行動,你到底有幾成把握?”
喬懷照目光沉靜,答她:“沒必要談概率。”頓了頓,他補上六個字:“這是必然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