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那天的談話, 莊煙岚事後仔細回想一番,認為若論洗腦,喬懷照絕對是史上第一人。
她一個小員工, 敢于指摘副總監, 還高标準、嚴要求, 可不就是他之前那番人才論讓她站在了制高點。
平心而論,在闵節這件事上, 她和副總監存在信息差, 至少副總監并不曉得喬懷照有後招。
但副總監在平時的關系維護上确實有失職之處,管人力的副總裁主管安全, 不少事務,副總監可以越級向喬子玉報告,可見副總監有機會從中斡旋, 而她勢必不會冒這個風險;另外, 接替闵節的,并非他一手栽培和提拔的營銷總, 她在例會上觀察過,這名新任副總裁幾乎沒在會上發表過反對意見, 相當平庸, 她不曉得是上面的授意還是副總監的提議,卻是奔着喬子玉的喜好去的。
而那句“水至清則無魚”,倒是提醒了她之前在人際關上犯的一個錯:在銀行人力的時候,她自認“先天不足”,難免在處理人際關系時傾向于消極和随意,但清者自清并不适用于職場, 還是不能太清高。
所謂“正而過則迂, 直而過則拙”, 尤其,她要是志在和全公司的人打交道,八面玲珑不可取,但“四面棱角,四面玲珑”應該成為她的目标,她要學會在正直和圓滑之間找平衡。尤其,她現在對集團有了歸屬感,那就更要和同事們搞好關系。
至于副總監,已然拿她當關注對象。她轉正後便去了招聘部,四月底,招聘部還忙得很,她愣是打了半個月雜,後來大概見她安分守己,又是個小喽啰,這才讓她幫着收招聘的尾。
總體而言,目前在人力部,她尚處于多聽、多看、多學的階段。莊煙岚提醒自己,可不興一口氣吃成胖子。
倒是進入五月後,她想起喬懷照說的“必然事件”,心裏時不時要打個怵,畢竟豪門鬥争愛灑狗血,車禍、投毒都是小意思。只是見他一臉成竹在胸的模樣,她又覺得自己是瞎操心。
期間,她還“有幸”見到喬懷照那個傳說中同父異母的弟弟。據說叫喬之舟,是個“小霸王”,八九歲模樣。當天是周五,喬之舟大概是課後被人帶來集團,到各部門溜達了一圈,并貢獻了數句名言,諸如“這公司是我爸爸的,也就是我的,你們都要聽我的”、“電視裏的奴才都是回答一聲‘嗻’的”,一股子的封建小皇帝味,老員工們事後直言“習慣就好”,看來完全是常态。
莊煙岚不禁汗顏。
到下旬,集團則有大事記——一年兩次的董事會将在22日召開。
她預感這次董事會要有大事發生,後來證明,她的預感完全正确。
******
喬懷踏進會議室時,董事們不過剛落座。見他出現,董事們俱是一愣,既詫異,也不詫異。不詫異是因為這位也是董事之一,詫異則在于他之前兩次董事會都寫了委托書,讓喬子玉代行權利,吊兒郎當不管事,在董事會純屬挂個虛名。
衆人見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人,不是往日跟他的助理,不禁更加疑惑。
這會出現,所謂何事?
會議桌是橢形,主位坐着喬子玉,他對面是連鶴,作為監事長列席會議,但無表決權。
喬懷照目不斜視,徑直往主位走。喬子玉在看到他身後跟着的林忠慈時,已然擰起眉宇。
最終,喬懷照在喬子玉身旁站定,他從林忠慈手裏接過文件,舉起:“說兩件事。第一是告知各位,這份是十八年前我和喬董簽訂的股權轉讓協議,合同約定我本人轉讓持有的24%的公司股份給喬董,在此期間産生的所有收益歸我本人。”
話音剛落,會議室嘩聲一片。
董事都是由股東大會選舉産生,可想而知董事會的成分,裏頭不是股東,就是股東心腹,攸關利益的事哪能不上心?
當年趙莘住院之前召開了臨時股東大會,宣布将9%的股權交由家族信托,另外24%的股份盡數由兒子繼承,這項決議經表決通過。喬子玉雖一股未得,但未成年人的財産由監護人代管,故而喬子玉這些年一直代持着股份。喬懷照成年後也不見有異動,大夥幾乎都忘了,這位才是真正的持有人。
而在座的幾個人精也很快意識到,其中有貓膩。
如果是十八年前簽訂的,當時喬懷照都不到10歲,屬于限制行為能力人,只能簽訂純獲利合同,恐怕也是為此,才有那條收益仍歸喬懷照本人的條款。但在他成年前,喬子玉是其法定代理人,代持股份,并且管理在此期間産生的所有收益,換句話說,這份合同純屬多此一舉。
而若非多此一舉,那麽焦點在于股權轉讓後,喬子玉是否享有處置權?且喬懷照當時是限制行為能力人,但他年滿18周歲後,就是完全行為能力人,到時候,股權是否歸還?
換句話說,這份合同的性質到底是侵占還是保管財産?如果是前者,那合同完全可以被判定為無效。
看父子倆之間的暗湧,答案似乎就是前者。
也有董事角度不同,聞言道:“十八年前,當時喬董并不是公司股東,《公司法》明确規定,股權對外轉讓必須半數以上的股東同意,這合同本身就是無效的!”
當年,喬子玉接任後,一開始要的是每年一億薪酬,而在一年後,他改口零薪,但在他為集團工作十年後,要給其1%的股份。當時沒幾個股東認為喬子玉能當十年董事長,故而決議順利通過。
但十八年前,喬子玉的确不是股東身份。
另一名董事附和:“對,章程也規定,就是轉讓,股東優先購買。”
在座的又有幾個是服喬子玉管的?
其餘人紛紛附和。
而身處漩渦中心的喬子玉尚且鎮定,他沖喬懷照伸手,“把合同給我。”
後者遞給他。
喬子玉徑直翻到最後一頁,盯住日期——上頭的日期赫然在十八年前。
他緩緩擡眸,目光射向喬懷照身後的林忠慈。後者臉上挂着職業微笑,無動于衷,就差告訴他:我早就反水。
當年,是林忠慈提說喬懷照年幼懵懂,不如他趁此機會将股份據為己有,大了不好掌控。但法律規定,股權對外轉讓要經半數股東同意,對此,林忠慈想了個主意,讓他把原先的每年1億薪酬改為十年1%的股份,等這1%的股份一到手,他就是股東,轉讓也就不必經過表決。而合同日期大可先不填,等他争取到股份,掐好日子,就填他成為股東的第二天。現代技術确實能夠通過油墨鑒定筆跡和簽約時間,但誰知道這份合同幾時曝光?要過了十幾、二十年的,可能性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而合同規定收益歸喬懷照是為了不讓合同“顯失公平”,如此,也就不存在被脅迫簽訂。事實上,雙方是父子,利益關系本就不容易厘清,他成為股東後,也能說是為了穩固他在集團的地位;再者,林忠慈是監督人,有沒有脅迫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
要說這其中最大的變數,毫無疑問,是他這個兒子。他得把他養成一個廢物,這個計劃才能進行下去。
而近二十多年,他瞧着他對他的态度從仇恨到畏怯;後來,他又玩起了叛逆,結交狐朋狗友,無所不為;他以為他沒救了。直到一分鐘前,他還堅信他的确變成了廢物。
但此時此刻,無論合同還是林忠慈都告訴他——他被做局了。
“喬董确認了嗎?”
怔忡間,喬子玉聽到頭頂發問。他擡眼,“确認什麽?”
喬懷照垂着眼皮,“确認這份合同從一開始就無效。”
喬子玉盯看面前良久,微微一笑,“當然,我本來就只是代持。”
喬懷照擡起頭,重新面對衆人,“第二件,上次喬董在例會上說自己精力不濟,想讓位年輕人,那就由我提議于一周後召開臨時股東大會,罷免喬子玉的董事職務,同時競選新董事。”
會議室再度嘩然。
董事長先是董事,才能競選董事長,這要是連董事都不是了,還能是董事長?這話擺明就是要把喬子玉這個董事長拉下來。況且,什麽情況下才用“罷免”這個詞?怎麽都得是犯大錯的情況下。
要說喬子玉先才一派淡定,這會終于有些坐不住,他目光沉沉,盯着面前。剛才那句話,已經足證集團有他的眼線。或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勢力”已經盤根錯節。
想着,他輕哂道:“罷免我?你憑什麽?”
喬懷照嗓音冷靜:“憑你已經無法勝任董事長。”
好巧不巧,此時,一名男人推門進來,正色道:“喬總。”話落,他讓開身體,六名身穿警服的人踏進會議室。
在場絕大多數人都大吃一驚。
其中四名警察走至會議桌左側中間位,出示逮捕證和工作證後,沖着兩名董事道:“我們是經偵隊的,李言商、王舉一,有幾個問題需要你們兩個和我們回隊裏接受調查,跟我們走一趟吧。”
王舉一面如土色,二話不說,起身就要跟警察走。李言商則滿臉堆笑,“警察同志,我們這正開會呢。”
警察的語氣強硬起來:“你們兩個涉嫌職務侵占罪、受賄罪,要是不配合的話,我們會采取強制措施!”
李言商在數秒內認清形勢,他擡頭,目光射向對面的喬懷照,毫無疑問,這位就是始作俑者。卻見他神色漠然地望着這頭,周身氣場凜然不可親近,他恍然又看到了當年的趙莘,怨恨頓消,冷不丁打了個怵。
他又把視線投向連鶴,後者坐在位置上,笑意晏晏地看着這一切,沒有開口的意思。
李言商閉了下眼,認命地站起身。
李、王二人一起被押走。
一時間,會議室交頭接耳,人心惶惶,都在猜下一個會是誰。
這不還有兩個警察在?
而剩餘的兩名警察在衆人的矚目中走至喬子玉身邊,也出示了證件,只不過其中一張是傳喚證,“喬子玉,我們有幾個問題要你配合回答,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
前頭是“接受調查”,這會是“配合回答”,喬子玉聽出其中的關竅,笑道:“警察同志,我這還得主持會議……”
不意經偵隊的态度相當強勢:“我們是按章辦事,你要是沒問題,我們問完問題就會讓你回來。走吧!”
另一名經偵人員不見他起身,加了一句:“傳必到是規定,必要時,我們将依法實施強制傳喚。”
這是沒有轉圜的意思了。
喬子玉将視線轉向喬懷照,他慢慢站起身,父子倆齊高,他一起身,二人的視線正對上。
他微微一笑,“你可真是我的好兒子。”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又重新合攏。
衆人眼睜睜看着喬子玉和兩名經偵前後腳離開,吊着的心一時從高空降到半空。
為什麽是半空?
集團兩個大股東,老趙家加上家族信托,統共手握33%的股份,連鶴則是25%;之後跟着的就是李言商,占8%,王舉一是5%。這一出,不只是送走董事,還送走了兩個不算小的股東。
而經偵态度如此強硬,大概率已經掌握确鑿證據。這一出擺明了是老趙家的人出來大洗牌了。這不,連親爹都給送進去了。這麽多年,這位一直在暗,他們這些在明的,又有幾個敢說自己絕對幹淨?
是以在座還是眼觀鼻,鼻觀心,都噤了聲,輕易不敢當那只出頭鳥。
喬懷照走至主位坐下,“董事長不在,集團不設副董事長的情況下,現在該選一個人來主持會議。”
一直緘默不語的連鶴終于笑道:“走了3個,今天還有人缺席,13人目前實到9人,章程規定,少于9人,要由股東大會重新選舉董事,這個數已經臨界。不如按照你說的,先擇期召開臨時股東大會,到時候重新選舉董事再做定奪。”
“關于這點,”喬懷照擡手從助理手裏接過文件,而後目光轉向對面,“關董事不是無故缺席,他已經遞交辭職信,連叔不如看看?”
聞言,始終穩如泰山的連鶴勃然變色。
董事們亦是面面相觑。
自五年前,關山雲成為連鶴的特助,誰人不曉得這位是連鶴的心腹;兩年前,關山雲又被選為董事,大夥都猜測連鶴是想扶關山雲上位,把持公司。這下可好,關山雲不但突然辭職,還不是向連鶴辭?看連鶴的樣子,倒像是蒙在鼓裏?
會議室裏重新籠罩沉默。
直到連鶴浏覽完辭職信,喬懷照開口打破沉默:“董事會只需過半數董事到場,難得開一次會,不好草率結束。不如現在由各位決議,是否讓我來主持這場會議。”
他掃視全場,末了,目光定在連鶴身上。
後者顯然還沒從那封辭職信裏回過神,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無言。
最後的投票結果是全員通過。
這一結果在喬懷照的意料之中,他眉眼未動,從容主持會議。
會議結束前,他宣布:“按公司章程,緊急情況下,可于一周內通知股東,召開臨時股東大會。那就定在下周一,通知已經在三分鐘前發到所有股東的手機上。散會。”
******
會議一結束,第一個離開的是連鶴。
喬懷照起身往連鶴的辦公室走。到門口,助理攔住他,“喬總,連總說,任何人不要來打擾他。”
喬懷照徑直推開辦公室門,“出事由我負責。”
辦公室裏,連鶴一手叉着腰,一手舉着手機,正在焦躁地來回踱步。他顯然沒想到有人會推門進來,錯愕地望向門口,見是喬懷照,眉宇擰得更緊。
“連叔何必執着于一個空號?”喬懷照邊說,邊在連鶴對面的辦公椅上坐定。
後者什麽都沒問,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不語,他亦不言。
這副氣定神閑的模樣着實讓人火大,連鶴按捺下心頭的焦躁,在老板椅上坐下,“找我有事?”
喬懷照将手裏的文件推過去,開門見山:“我要你手裏15%的股份。
連鶴垂眸望向辦公桌,是份股權轉讓協議。他先是一怔,而後不由輕哂,笑話太可笑,反而只能讓人付之一哂。
他身體前傾,兩只手交叉擱在辦公桌上,“你這麽說,一定想好了說服我的理由,說說看。”
“禹明最近不是在競選州長?連叔這邊少不了要給錢,不巧,連叔手頭有點緊。”
“我手頭緊?”
“這幾年,連叔錢給得大方,勃艮第的酒莊、哥斯達黎加的咖啡莊園和柚木種植園,每回投資一出手就是一兩個億,錢去哪了,連叔也從不追究。”
調查得倒清楚。
連鶴靠向辦公椅,無謂道:“小孩嘛,總是對什麽都感興趣,一兩個億,灑灑水的事。”
“連叔慷慨。只是,”他話鋒一轉,“一個人突然不見,可能是在外迷了路,兩個人同時不見,難免被懷疑,是不是跑路。”
兩個人?
連鶴幾根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打,旋即瞳仁一縮,他撈起桌面上的手機,撥通後,那頭傳來和剛才相同的提示音——他撥打的是空號。他不信邪,又撥過去,提示音照舊。
“他們一個有你的委托書,一個有你的密碼和鑰匙,确實方便行事,但畢竟不敢鬧出太大動靜。所以,他們拿走了流動資金,不動産只處置了兩處。”
話到這份上,已經無所謂掩飾不掩飾,連鶴直問:“關山雲是你安插進來的?”
“我關心連叔的健康狀況,自然要把好審核關。”
連鶴不由攥拳。
七年前,他中風去療養,請了一個護工團隊。
團隊裏有個叫關山雲的,年紀最小,卻是最能幹的一個,擦身、伺候屎尿,不嫌髒不嫌累,對他無微不至。人老了,就缺安全感,跟小孩子一樣,容易受感動,容易産生依賴性,等風退了,他時刻也離不開他,後來也就把人留在了身邊。關山雲聰明過人,性格又溫和柔順,他在那方面本來就有點意思,關山雲也不抗拒,後來的發展順理成章。這幾年,他對他當真是掏心掏肺,人老了,哪那麽多精力,一來,他是拿他當兒孫疼愛,二來,是當後生培養。
沒想到啊……
“他跟在我身邊六年,居然不露絲毫聲色。你許了他什麽好處?”
“好處歸他自己争取,我只負責他在拿到好處後能安全離開。”一頓,“他倒是和你有一段恩怨。”
連鶴心頭一緊,“什麽恩怨?”
“你早年投資了數家高校實驗室,糟蹋了不少人,大概忘了自己酒後強.暴過一名男性醫學生。”
連鶴焉能不明白其意,瞠目,“他?”
“一個青年才俊,因為這件事一蹶不振,自殺過,被救了回來。有勇氣自殺一次的人,不一定有勇氣自殺第二次,他活了下來,但報複你變成他生活的重心。”
幾句話讓連鶴目光數變,他深吸一口氣,半晌才道:“我真是沒想到,六年前,你就在給我下套。”
“連叔行事謹慎,但葷素不忌,私生活混亂,很難不落人把柄。”
連鶴已經沒心情去追究他的大逆不道,沉聲問:“為什麽?”
喬懷照明白他在問什麽,答對面:“09年,李言商、王舉一為首,從董事會鬧到股東大會,是你的指示,你當年就想過取而代之。”
連鶴沉默片刻,笑道:“我的确想過。你那個爸這些年幹了什麽有目共睹,除了照搬趙莘的那一套,沒一點貢獻。那些賺錢的方案,要麽是那幾個副總和下面那些部門提出來的,要麽是董事的提案。還有,你既然這麽精明,應該能看出來你那個爸手腳不幹淨吧?”
他不追究,是時候未到。
“這是之後的事。在此之前,他還算安分。你當年難道是看上他的能力,才支持他?”他目光冷然,“母親撐着病體主持股東大會,那些人上蹿下跳,不是你的暗示和默許?”
連鶴目光閃了閃。
當初趙莘接管公司的時候,要想法有想法,要手段有手段,雷厲風行,誰敢拿她當二十幾歲的小娃娃看待?他在公司一直不怎麽管事,但偶爾也會發表發表意見。之前那是老大哥,對他恩重如山,駁回了,他哼幾聲也就過了;趙莘吧,不能說不尊重他,但他好歹是長輩,她當着其他股東駁他的面子,一次兩次還成,多了,他自然覺得顏面掃地。再者,他壓根不認為公司離了趙莘不行。
他答應過大哥,不搞反目成仇那套,更不會取而代之,喬子玉好歹算半個趙家人。故而,當年喬子玉來拉攏他時,他沒表态,但在那些股東面前,他選擇中立即是推波助瀾,畢竟,他本該是鐵趙莘派,股東裏不少人精,自然意會。
不料趙莘會因此憂急攻心,開完股東大會,早産伴随大出血,沒多久便走了。他是想拉她下來,但可沒想讓她死。
想及此,他吐口濁氣,“所以你現在是打算架空我?”
還沒問完,連鶴已經曉得自己問了句廢話。要不是為了架空他,今天也不會是李、王被帶走,這倆不只是股份多,還聽他的話,平日裏專管興風作浪。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對面答他。
“好——好——”連鶴盯着他,連說兩個“好”字。
趙莘走的時候,他去過趙家幾趟,當時他才六七歲,卻沉默寡言,聽傭人說,有時候一周都說不上一句話,偶爾擡起的雙眼,能看到厭世和冷漠。他當時還可惜,被喊了多少年的神童啊?大哥也一直寄予厚望。等他十幾歲,他看到的已經是一塊陰晴不定的爆炭——上一秒還在把玩□□,下一秒拿槍指人,傭人皆瑟瑟發抖,當時他覺得他廢了。後來,他果然聽說他不學好,和一幫有爹生沒娘養的混在一塊。
他想着到底是喬子玉的種,就是有趙莘的基因,也救不回來。加上這些年喬子玉那副勁勁的模樣着實可厭,這樣的下流胚子居然領導一家龍頭企業?與其将來公司落入不曉得哪裏來的野種手裏,不如他接手。
後來,身邊來了個關山雲,他想着敢情好,他就推他上位,也不算違背對大哥的承諾。
喬懷照歸國後,他找過他,想試探他的态度,畢竟,再不成器,他手裏正經捏着24%的股份,徐正仁那還有9%,這位可是為了趙莘多年不娶。接觸後,他發現他對接管公司并無興趣,才坐沒多久,就有人打過來,邀他出海。那幫富二代口裏的“出海”,自然是去公海,一幫人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當時,他安心了。
更讓他安心的是,父子倆關系并不睦。喬子玉這些年在集團可沒收買到什麽人心,喬懷照更是毫無根基,到時候他大可架橋撥火,煽動煽動當年趙莘的死因,父子倆争個頭破血流最好,喬子玉下作的手段可不少,沒股份,也能讓喬懷照褪層皮。
萬萬沒想到,他還沒付諸行動,別人倒先收網了。
這會,他注視着對面,不禁想,這副氣質、神韻,怎麽不是老趙家的人?
想及此,他索性道:“你手裏還有什麽籌碼?都丢出來吧。不會以為卷走我幾個錢,我就會慌?”
“王家家風嚴謹,這是一樁醜聞。”
連鶴心頭一突,喬懷照沒說錯,他和那位早些年就是各玩各的,但他怎麽玩都行,這确是道紅線。
他定定神,面不改色,“那又如何?大不了我離婚。”
當年,趙氏還未壯大,他入贅王家,王家把趙氏10%的股份給了他,大哥給他撐場面,慷慨地送了他15%,說是他應得的,他這才不至于太難堪,但到底矮人一截;即便後來集團發展壯大,他因為這個10%,還是要時時夾着尾巴做人。他想取喬而代之,何嘗不是要出這口氣,王家搞資源能源這塊,前些年産能過剩,風光不比從前,現在對集團有所依賴,他當上這個董事長,就是騎在那位頭上,可以随時拿喬。
這幾十年,他也早就受夠,有了關山雲後,他更是動了離婚的念頭;現在他就當關山雲死了,但這婚,照樣可以是個離字。
喬懷照卻是不動如山:“我聽了禹明的競選演講,其中有一條,是堅決反對同性婚姻入法。”
連鶴一怔,旋即冷笑,“那又如何?我是他爸,不是他。”
喬懷照掀開西服前襟,取出一張照片,放在那份協議上。
連鶴瞥了眼,頓時面色大變,霍然起立,“你怎麽會……”
“我說過,關心連叔是應該的。”
連鶴長籲一口氣,而後咬牙切齒道:“再怎麽樣,這是我的私生活。”
喬懷照微微一笑,“那家HELL想來服務到位,否則,你也不會喊了禹明一起。”
連鶴扒着桌邊,死死盯住對面,已是瞪無可瞪。
HELL極其隐蔽,進入會所需要兩名會員的推薦,裏頭貨色好,幹淨,保密性也極好,正因如此,有些“放不開”的富豪會來此消遣。他第二回帶禹明去就是為了增進父子倆的感情,豈料會被拍。
美國同性婚姻合法已經入聯邦憲法,各州也紛紛響應,德州由于宗教信仰,一直是“釘子戶”。這時候要是被查出禹明出入那類場所,支持率絕對受影響。
“你要是敢攪了禹明競選的事,你看王家會不會放過你!”
他口吻兇狠,說的也是實情。德州是資源大州,王家看中那邊的光伏産業,布局多年,早早把禹明送去老美,這次又砸重金競選,都是為此。
不想對面仍是不為所動:“是你帶禹明去HELL。還有,”喬懷照不緊不慢,“連叔,你姓連。”
五個字幾乎讓連鶴目眦盡裂。
他這些年在王家就是個外人,一旦壞事,別說被棄如敝履,搭上這條命都不稀奇。
偏偏那頭又添一句:“退一萬步說,王氏和趙氏每年上百億的合作,你和這樁生意全無可比性。”
連鶴深吸一口氣,終于忍無可忍,指着他鼻子,怫然怒罵:“趙家幾時出了你這麽個下流的賤種?一招比一招陰損。都和你那個爸學的吧?你那個爸連老婆都能殺,怎麽不幹脆趁你小的時候弄死你!”
對面的人波瀾不興,“你可以去問問他。”
沉靜的氣場讓連鶴罵興陡消,他盯着對面,從齒縫裏擠出字眼來:“你沒聽說過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把人往絕路上逼,也不怕遭報複?”
喬懷照微垂眸,而後擡眼,“當初爺爺把15%的股份贈與你,你承諾會安分守己,但沒做到,我現在只是收回那部分股份。這些年,你也白拿了上百億分紅,另外10%的股份,只要你安分,夠你頤養天年了。”
“你可真會得便宜賣乖。”
“你的選擇只有兩個,轉或不轉。”
兩人四目相對。
好半晌,連鶴倏然咧開嘴,“我說呢,也沒幾個人知道我有這嗜好,你怎麽就看出來了。應該是記得你小時候我多摸了兩把你的手和臉吧?”稍頓,“你還別說,見過這麽多人,論相貌,誰能及得上你?”
“你如果因為痛失所愛需要就醫,我可以讓人送你去。現在,簽字。”
連鶴瞪着對面,始終不見他有任何波動。他喘出一口氣,終是在辦公椅上坐下,翻開文件,看到10億的價格,忍不住發笑。
真拿他當叫花子打發了,怎麽不幹脆用1塊錢買回去?
算算,拿下這15%的股份,再收齊原先趙家33%的股份,他既然潛伏這麽久,再多要3%的股份還不容易,剛才那幾個董事裏邊,不就有和他一唱一和的。再有,李言商和王舉一不是進去了嗎?那還有13%。
何況,他今天來這麽一出,股東大會就剩些牆頭草,即便原先站在他這邊的,這下也會因為忌憚,轉而支持他。到時候,他大可在董事會大肆安插他的人,就是立個一票否決的規矩也不會有阻力。
這小子,可比大哥和趙莘狠多了。
他又是冷笑一聲,簽完字,把筆一丢,“帶上你的東西滾。”
喬懷照收走自己的那份,起身俯視連鶴,“走之前,有件事提醒你。你投了十幾億的那家銀行,兩年多,只拿到工商預核準的名字,銀監的批文遲遲下不來,你沒想過是為什麽?”
連鶴注視着他,而後緩緩眯起眼,“你當真對我了如指掌。”
“因為投資失利失心瘋的不在少數,連叔之前是大股東,我了解是應該的。”
“怎麽說話的?”連鶴提了聲。
喬懷照沒理會,“你也和陳富海吃了兩次飯,沒套出什麽話?”
“這幾年,遞交申請的有幾百家,就批了十幾家,等一會怎麽了?”
“等一會沒怎麽,就怕白等。”
這話富含意味,連鶴皺眉反問:“你知道什麽?”
喬懷照盯着他,“之前‘肯仁’爆雷,找不到實控人。這次牽線的富揚公司就是。”
聞言,連鶴面色一變,肯仁是臭名昭著的P2P平臺。這話的意思,不外乎這群人是想披民營銀行的皮,實質還是走P2P的老路,開銀行就是為了圈錢。
銀監肯定查到了。
“你也知道這幾年只批了十幾家,那這十幾家裏,盈利的有幾家?他們采用什麽模式,依托什麽平臺,投資前,你都了解清楚了?還是聽他們胡天胡地地吹,心就動了?”
“我當然清楚。”這話連鶴答得有幾分心虛。
他對金融一竅不通,但民營銀行一直是塊香饽饽,政策利好,又加上幾個朋友吹噓,他腦子一熱,開始投了兩億;後來工商局的流程走得也快,那些人一直在說銀監的批文馬上下來,下來就能挂牌經營,他被哄着陸陸續續又投了十幾億。
但對于經營的事,他是真不懂。
喬懷照看出他的心虛,沉聲道:“投資貴專。‘專’不是專一,而是專業,投資要選自己熟悉、擅長的領域。”他擡眼,“下回投資,希望你謹記身後那帖字。”
連鶴一怔,他自然記得身後那帖字寫的是什麽,大哥的墨寶,就六個字:毋貪、毋忿、毋急;秦穆公曾問蹇叔稱霸之策,這是蹇叔給他的六字總綱。
貪則多失。
他臉不由漲紅,“你現在是在教訓我?”
“其他上市公司都只投個幾億試試水,你一人砸了十幾億,好魄力。錢是你的,怎麽用是你的事,但要是連累趙氏的名聲,我不會姑息。”
話落,喬懷照頭也不回地離開辦公室。
連鶴瞪視那道背影良久,末了,整個人往後一倒,癱坐在辦公椅上。不到半小時,接收太多訊息,他尚需要消化。
等回過神來,他意識到不對勁,最後這句提醒真是這小子出于好心?
不對,不對……
他對整件事如此了解,會不會這次投資就是這小子引導的?他一向小心謹慎,這回就跟鬼迷心竅似的,那些人的話術一套接一套,算是将他的心思完全拿捏住。先讓他入局,再讓他出局,向他傳遞的訊息即是他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還有他選在這個時點,分明是要他自顧不暇。
莫非,去那家HELL也是他清楚他的癖好,親手做的局?否則,他怎麽會輕易被拍到……
連鶴猛打了個激靈。
要知道,可怕從來不在于兇神惡煞,而在于不露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