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尹想，那是段很久前的記憶。記得深刻，也很淡然。
只是如今，她還會好奇，那家落寞了的音像店，它還出租光碟和記憶麽？
自從那個周末一起吃過早飯後，周致對竹尹态度就轉變了很多。他開始會上課小聲的和竹尹說話；會課間問她要什麽味道的奶茶；會偶爾還在周末的早上在陳記碰到她，送她回家。但這在那時的竹尹看來，也只些很平常的同學之間會發生的事兒。
而竹尹和林詩善的關系卻變得更加的親密，形影不離的她們成為很多老師關注的焦點。中學那時候，老師和家長都不太喜歡這樣紮堆兒的關系。他們說這會影響學業。但如逆水行舟，老師越是反對，學生就更加堅持。
這數不清楚是張胖第幾次找竹尹談話了。他搬了一個小板凳讓竹尹坐下，特別的語重心長說：“竹尹，你看你，語文、數學學習成績一退再退，這次都下一百分了。英語老師也說，你和林詩善和周致上課老是說話。就要初三了，你到底打算怎麽辦啊，一直這樣的學習态度？那你那點兒基礎遲早一天是要揮霍完的。你知不知道你還要回上海中考，跟不上怎麽辦啊？！”
這次張胖談話說的時間特別長，長到竹尹都沒心思繼續聽，她就記住了那一句話“要回上海”。這讓她一整天都悶悶不樂，誰也不想多理。她感到特別的失落，像是那份剛剛有的滿足感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場空。
但是她不知道，更可怕的事情還沒到來呢。
這天是周五，晚上沒有晚自習。像平常一樣，放學後，竹尹、林詩善、周致和陸閱總是一同騎車去什麽地方玩兒。那時他們上初二，家長多了一些放心，也放松了一些管理，幾點放學都不會問的那麽清晰明白。
他們有時一同去小吃街吃吃烤串。那時候的烤串店很小，店門根本站不下他們四個。他們總是擠擠吵吵，還追逐打鬧。他們最愛吃鱿魚卷和烤蟹棒。
他們有時一同去音像店借磁帶和光盤。那時的網絡還不像現在這麽通暢，連□□都只是剛剛申請還不太用；打印複印還要在街上一陣好找。那家音像店離學校并不遠，但她們總是要騎好一會兒。音像店的女老板是個熱情又多話的人，總是笑着說他們幾個長得很像一家。
很多時候他們一同出去并沒有确切的目的地，就那麽騎着單車逛逛夷城的大街小巷和浮在河上的小橋。等到天變的昏暗、快到六點，便各自回家。
這天剛剛和林詩善告別，車還沒騎到自家樓下，竹尹的電話就響了。
那時候竹尹爸媽為了方便聯系，自從她上初二晚自習時間延長了半小時後，就給竹尹買了一個黑白屏的諾基亞，讓她帶在身上，出了校園就要開機。那時周致和林詩善都有這樣一部手機。
竹尹本以為這是爸媽催回家了，但拿起電話才知道是周致打來的。她停好車，接起電話。周致說：“竹尹，你回家了麽，說話方便麽？”那時候和異性同學打電話在家長老師眼裏簡直算是犯罪，他們總是躲躲藏藏的。
“沒呢，我剛剛到樓下。有什麽事麽？”竹尹說。
“現在還沒天黑，你過來一下學校。”
“可是現在有點兒晚了啊，你有什麽事兒啊。”竹尹問。她心裏有點好奇，但今天剛剛被張胖批評過的竹尹特別的沒心情。
周致說：“你今天怎麽了，陸閱說你悶悶不樂的。你被張老師叫走，被罵了？”他好像察覺了什麽。即使竹尹、林詩善、陸閱都喊班主任張胖快兩年了，周致也一直堅持喊班主任為張老師。他就是這樣有點兒耿直，有點兒堅持。
後來周致和竹尹說了好一會兒話，他告訴她學校的操場上有人在放孔明燈，但放了幾次都沒有升天，還樂呵呵說孔明燈最後還被點着了。
其實那天，周致也買了一個孔明燈，和陸閱一起在操場等竹尹過來。或許是因為竹尹是外地人，大家都對她特別的照顧和友好，而且也特別的關心。就像她有什麽吸引着他們，讓他們不斷的想要靠近。這可能是因為那一點兒感覺她會離開的預感。
和周致聊了一會兒後，竹尹的心情變好了許多。她蹦蹦跳跳的鎖了車，上了樓回家。
鑰匙剛剛打開門，竹尹便感覺一陣陰冷向她撲來。房裏一片寂靜，像是預測暴風雨來臨前的陰森。
爸媽坐在沙發上，誰也沒對她說話。桌上的熱菜和盛好的飯，冒着一縷熱騰騰的氣。原來已經七點半了。
竹尹換上拖鞋，把書包放在沙發上。那個平常溫文爾雅、無比細心的媽，像是被什麽點燃了，大聲說到：“你從哪兒回來？剛剛和誰在打電話？知不知道已經放學兩個小時七點半了？知不知道我和你爸都在等你？知不知道我們會擔心你！電話為什麽一直打不通？”媽媽說了一連串的問題，竹尹看着她。一句話也沒講。
自從初中後，竹尹和媽媽的溝通就變少了。或許因為學校課程太久，要從早一直到晚；或許因為作業太多，孩子和父母都沒時間交流了；或許因為竹尹長大了，話都只跟日記本講了；或許因為林詩善、因為周致、因為青春。但以前，她們溝通再少也從不吵架。媽媽總是在竹尹寫作業的時候給她一杯熱牛奶，問問她學校的事情；總是在早上幫她整理床鋪的時候，趁機多囑咐幾句；總是在她被林詩善叫去上學時，一遍又一遍的問她這個帶沒帶好，那個帶沒帶好。
今天這樣說話的媽媽讓竹尹害怕，她從來沒感到過和媽媽這樣遠的距離。
竹尹雖然沒說話，但媽媽卻一點兒也沒有要收斂的意思。她越說越多：“你上次月考是幾號了，怎麽還沒考試。還是你考了沒說，你是考砸了不和我們說是吧！”媽媽越說越大聲，開始了普通母親的極度叨叨模式，她從頭把竹尹數落了一頓：“你看你，小學多乖，放學就回家。現在呢！以前六點回來我們不說你就算了，今天七點半都過了才回來！你怎麽變成這樣了，一點都不自覺！”自始至終竹尹都沒看媽媽，連表情都是平靜的，她從沙發上坐起，向自己房間走去。媽媽又在背後繼續大喊到：“你為什麽一句話都不說！你做錯了，你還有理了是吧！好啊，今天你進去了就別出來了！在裏面好好反思！”
“咣”一聲，竹尹狠狠的把門一關。一進房間竹尹就哭了，她特別委屈。“什麽叫反思，我做錯了什麽，大人就能這樣對人說話，就沒錯了！”竹尹的心在惡狠狠的叫喊。那一刻，她恨透了她媽。
人心是容易波動的，但時間卻總只會一分一秒的過得聊有節奏。
夜深了，固執的竹尹還坐在桌前，不論媽媽怎麽勸怎麽說，就是不開門。母親的心總是口是心非，上一秒再憤怒，下一秒也是憐愛。相比那些成績和考試，她還是更擔心你，是不是餓了，有沒有哭泣。
大概到了十點，竹尹爸爸敲門了。女兒和父親總是比媽媽親。在爸爸好言好語勸了幾句後，竹尹就開門了。那一刻她就覺得只要能不聽到媽媽的聲音就比什麽都好。如果說誰是世界上最怨的人，那答案便是有個青春期女兒的母親，她們是這世界上最親密的敵人。
竹尹開門後，還是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爸爸端着一碗熱熱的飯菜，坐在了竹尹旁邊。
爸爸什麽也沒說，拿着勺子給女兒喂了一口飯。竹尹緩慢的張嘴，咀嚼，下咽。
爸爸如此溫暖的行為，徹底融化了這個剛剛受足委屈的孩子的心。她又哭了，只是這次她在爸爸的懷裏。
第二天早上，竹尹媽媽還是沒出現。是爸爸做的早餐，他說：“小尹，今天我送你上學，你起的晚了點兒。”
“恩，好。”
竹尹很高興，像是昨晚所有的不愉快都已經煙消雲散了。但她不知道，她的那份苦不堪言的委屈，在媽媽心裏存在了有多久。
爸爸開車到學校門口，停了下來。竹尹剛剛開門，準備要下車。
一路上都沒說話的爸爸，終于開口了，“小尹，你等一下。”爸爸遞給她一個信封，接着說：“這是你媽讓我給你的，你別扔，好好看看。”爸爸太了解竹尹了，他知道昨天那麽一吵，竹尹鐵定是有段時間不打算和她媽說話的，甚至提都不會提到媽媽。竹尹雖然還在生氣，但既然爸爸都這麽說了，便也很聽話的收起了信。在路上看了起來。
媽媽的信很長，竹尹走的很慢。媽媽的信上寫着……
小尹：
這是媽媽第一次給你寫信，因為媽媽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和你交流了。
你還在生氣吧，我知道你還在生氣。你小時候就這樣，很少生氣，但一生氣就很難哄好。但你小時候就這樣，生氣從來不哭不鬧，就那麽安安靜靜的坐着，誰也不理。每次都是你爸爸把你哄好的。可能女兒真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你對他總是比對我好。
但我對你的心，是和爸爸對你一樣的。
我記得你第一次喊我媽媽，那時候你才剛剛八個月大。那次感動的心情，我一直到現在都記得。我記得你第一次走路，你連摔了好幾跤。那時候我們還住在虹口的老房子，地面還是粗糙的瓷磚，我心疼壞了。正準備把你抱起來的時候，你爸爸卻阻止了我。他說：要你自己成長。但我多想讓你長的慢一點兒，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
終于你還是長大了。你和我們說的話越來越少，你放學吃了飯就躲進房間。每天喊我們的次數都變少了。而我，多想和你說說話。我變着戲法似的和你聊天，但你總是支支吾吾的回答我。我知道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世界了。
我一直都在試着讓自己放開你。我知道你五點就放學，周五還會早半個小時；我知道你的話費一個月比一個月貴；我知道你每周末早上都出去吃早飯是要去見同學……但我一直都沒有多問，我相信我們小尹自己很有分寸。
你從小就很懂事理。
看到這裏，第一頁結束了。竹尹翻過一頁。她已經流淚不止了。信上繼續說：
小尹，你知道夷城上個月的××街上有女生被砍傷了的事麽。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立馬就和你爸爸說，不能再讓你這樣騎車上學了，太危險了。但你爸爸還是說服了我，我們要尊重你，你長大了。
但是，對不起，我昨天還是沒忍住。
我眼看着天就快黑了，時間從六點到了七點，又到了七點半。我給你打了無數個電話，但你一直在通話中。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快被氣瘋了，也急瘋了。
于是，我給你們張老師打了電話。但是聽了張老師的話，我更加生氣了，我恨不得馬上挖遍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去找你。
他和我說你的成績退步了。這我并不生氣。但我聽到你上課不好好聽講的時候，我完全不能相信了。你是那麽聽話的一個孩子，怎麽上課都不聽講了呢。我一頭霧水。但是這都不是讓我生氣的。
後來張老師和我說，你和班上的幾個同學老是結在一起玩兒，其中還有一個男生。張老師說的特別的隐晦，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那一刻，我真的氣昏了頭。要不是因為這樣，我是絕對不會那麽說你的。
我應該相信你，我知道。
我相信你。
愛你和爸爸一樣的媽媽
（寫于：2005年5月5日，此刻你正在你爸爸懷裏。我多想那個人是我）
竹尹站在去教學樓的小路上看完了信。此刻，她的眼淚充滿了整個眼眶，就快溢出來了。
突然上課鈴響了。在那持續一分鐘的鈴聲裏，竹尹飛奔到了教室，氣喘籲籲。她的腦子裏，只有媽媽信上最後寫的那四個字：“我相信你”。
相信你是原來的好孩子、好女兒、好學生，相信你會變回原來的好孩子、好女兒、好學生。這些莫名而來的相信，就直沖進竹尹的心。她不再反抗，不再懷疑。她要變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