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月容國是舊州中一個普通的小國,幾百年前,舊州最大的國家周國派出一位公主與月容國和親,公主帶來了珍貴的糧食和華麗的布匹,以及各種珍奇異獸,傳言她能撒豆成兵,縮地成寸,呼風喚雨。公主百年之後,月容國的人們尊稱公主為月上祖母,認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降臨月容國,帶來繁榮與平安。
舊州之中,修真之人與俗世王國聯系尤為緊密,不少王國中的公主王子都是修真之人,拜入了不同的門派。各門派之中,也有派出弟子入國擔當護法或者國師之位。雖然只是挂個名頭,但有了這個名頭,就能避免大部分的糾紛。兩國交戰,不僅要看各國實力,也要看背後的靠山。
修真門派提供庇護,俗世國家則每年上供,庇護的國家越多,享受的供奉便也越多,這也是衡量修真門派實力的标準之一。
此時,一支臃腫而龐大的隊伍,正行走在山間小道上。
前面開路的是身穿铠甲的戰士和将領,他們騎着大馬,手中拿着木槍,白色的頭盔下是一雙雙疲憊的眼神。他們身上的铠甲也早已不複之前的光鮮亮麗,滾滿了風塵與傷痕。幾輛馬車在前開道,依次乘坐着朝廷重臣。被戰士們拱在中間的,則是一頂豪華而精致的馬車,由兩隊騎兵及步甲隊護衛左右。這裏坐着的當然就是月容國國君,他身後的那幾輛馬車,形制更小一些,則是後宮中人。
無論是大臣還是國王,在長年累月的行進中都很難再保持體面,衣衫上難免沾上了灰塵,神色也頹靡不安。
但相比那些綴在隊伍後面的普通老百姓,他們的狀态已經算好的了。
國君在前,普通老百姓自然只能跟在後面走,每天都有人掉隊,有人病死,有人餓死。還活着的人,眼楮都死死地盯着前面的馬車,咬牙逼自己跟上去。有的人在行進中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也有人在途中生下來孩子。一年又一年,鞋被磨平了,就光腳踩在地上,餓了便啃食野草,渴了便埋頭泥坑。後面的人越來越少,食物短缺,易子而食也成了一件正常的事,人們的心逐漸麻木了起來。
為什麽要走?月容國國君要帶着整個月容國舉國搬遷,在魔族出現之前,任誰都會覺得這是個笑話。然而魔族出現了,全國惶惶不安之際,國君說自己于夢中得到了月上祖母的指示,指引他們去往浮柳山問道宗。
浮柳山問道宗怎麽去?
沒有人知道,國君拿出了一張卷軸,那張卷軸是仙人之物,可漂浮在空中,為他們指引方向。盡管月容國所有人都覺得這事實屬天方夜譚,一路上不知道會有多少變數,說不定還沒到問道宗,月容國就在路上亡國了。
但國君堅持要去,于是整個月容國便踏上了漫長地似乎沒有盡頭的路。
他們已經走了三年了。
“小雨,小雨你醒醒。”一位骨瘦如柴的母親抱着孩子。
她的孩子仰躺在懷中,肚皮高高地鼓起來,四肢細瘦,已經沒有聲息。
“誰給我點吃的吧……求你們了……”母親抱着孩子,茫然地看向周圍︰“小雨已經五天沒吃東西了,一點點就好……”
周圍的人默不作聲,一點眼神都沒有給她,這樣的情況太普遍了,他們既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又沒有多餘的食物。
“小雨……小雨……”母親輕輕地呼喚着孩子的名字,這孩子剛剛出生時,天上下了一場小雨,下雨是好事,雨水總比地上的泥坑要幹淨的多。
她認為這孩子帶來了好兆頭,如果她走不到問道宗,這孩子也許可以。
年輕的母親不敢哭出聲來,被周圍的人知道了,小雨瞬間會從同族的幼崽變成食物,她小心地攏好布料,将孩子藏起來,一擡頭,就看見騎着高頭大馬站在她面前的公主。
“公主大人!”年輕的母親祈求道︰“求您給點吃的吧,一口就好……”
月容國公主,單名一個悅字。是公認的善良溫柔,傳言她的長相與月上祖母有九分相似,因此格外受國君寵愛,也是唯一能和國君同坐一輛馬車的人。
如今悅公主正值豆蔻年華,花容月貌,是月容國第一美人,連蝴蝶都會為她停留,雛花也會為她綻放。
悅公主蹙着眉,十分不忍見到這一幕,她剛要叫侍女拿出一點食物來,就聽見侍從傳召,說父王在喚她回去。
她只好扭轉馬頭,回到車廂之中。車廂內空間很大,月容國國君正半阖着眼,靠在車壁上,他手中拿着一副灰撲撲的卷軸,順着力道滑落下來。
悅公主看到卷軸,下意識地躲避了視線。她走過去,跪坐在父王面前,将卷軸放置在案頭。
“父王……”她輕聲叫道。
國君坐起來,咳了兩聲,悅公主連忙拿出手帕為他捂住口鼻,手帕上頓時出現了一灘暗紅色的血。
悅公主心悸不已,心疼道︰“父王,我去叫禦醫!”
國君按住她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聽見自己肺部發出歇斯底裏的聲音。
他睜開眼,雙眸雖然蒼老疲憊,但依舊充滿了力量,讓悅公主說不出話來。
“你剛才想做什麽?”
悅公主明白他問的是什麽,乖巧回答︰“我想給她一些食物……”
“為什麽?”
“……”悅公主不知道怎麽說,她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需要理由。
國君嘆了口氣︰“你給了她食物,要不要給其他人?”
悅公主一怔。
“你今天給了她食物,明天給不給?”
“我……”
“如果你今天給了她一口糧食……咳咳,所有人就想要,要不到就會搶。”國君看着這個被他精心養起來的孩子,搖了搖頭︰“咳咳……不富自身,何以富天下人。如果你做不到這一路上都養着那些人,你就什麽都不要做。”
“可是,我們有那麽多糧食……”悅公主往車後看去,那裏有幾千只馬車,拉着厚重的糧食,周遭由重兵把守着。
國君輕聲說︰“那裏裝的,都是泥沙。”
悅公主登時睜大了眼楮,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王,她掀開簾子,往糧草隊那裏看過去,那些沉甸甸的袋子壓在馬車上,她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那裏裝的居然不是糧食。
“糧食只能支撐一個月了。”國君又低咳了兩聲,他用手帕死死壓住自己的聲音,猛地彎下腰來,再擡起頭時,他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只有眼角因為淚水而染上紅暈。
“父王……”悅公主緊緊握住他的手,不甘地說︰“我們為什麽要去那個問道宗!如果沒去的話,一切都還好好的!糧食也夠用,那些百姓不會死,您也不會……”
她的神色逐漸激動起來,就在這時,國君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所以你就想燒了引路卷軸?”國君淡淡地問。
悅公主的臉上,浮現了細微的紅痕,她聽了父王的話,激動道︰“父王,問道宗說不定根本就不存在!你不能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夢毀了整個月容國,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只要毀了那個卷軸……咱們還有這麽多人在,就在這裏定居,也能帶着所有人活下去……”
“太天真了。”國君垂頭看着她︰“悅兒,男子在你這個年齡,就可以束發戴冠了,你知道我為什麽一直沒有為你立下婚約嗎?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成下一任國君,等我死之後,這個位置就是你的……”
“父王!請不要這麽說!”悅公主哀戚道︰“孩子只願父王長命百歲……”
“你明明和她長得那麽像……”國君注視着悅公主一張嬌俏至極的臉,低聲道︰“月上祖母并非什麽仙人,她是禦虛山莊弟子,真正的修真之人。這次的問道宗之行,并非月上祖母的指示,而是禦虛山莊的修真者看在她的面子上特意給我留下的信息。人間大禍已至,枯守故土是死,只有向問道宗走才是唯一的活路!”
“父王,我不信……我不信……”
國君摸了摸她的頭,聲音逐漸低沉︰“悅兒,诏書已經寫好了,我死了之後,你就是新王……父王無能,沒帶着月容國走到問道宗,你一定要……”
“父王!”淚水從悅公主眼眶中滾落而出,父王的手逐漸無力地滑下來,他撫摸過的地方,也僅剩一點餘溫。
月容國在路上走了三年,死了無數國民,終于連國君也死在了路上。
悅公主緊緊地握住父王的手,她不敢哭出聲,只能狠狠地咬着牙,渾身發抖。
卷軸滾落在她身邊。
悅公主紅着眼楮看過去,就是因為這張卷軸,父王才會下令舉國搬遷,才會染上重病,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它就是罪魁禍首!
她拿起卷軸,上面是一片灰蒙蒙的霧,中間一條發暗的道路,指引着他們前進的方向。父王說,如果這張卷軸亮起來,就說明他們已經到了浮柳山的地盤。只是最終,他也沒看到卷軸亮起來。
悅公主心裏一發狠,便準備撕了這張卷軸。
她不信什麽人間大禍,不信什麽禦虛山莊,也不信夢中的指引!
她要帶着國民,就在這裏活下去!
手中的卷軸被揉皺,發出布料摩擦的聲音。
就在這時,卷軸上的灰霧逐漸散開,一顆明亮的星閃爍在上方,整張卷軸,如同清洗過的玉石一般,逐漸亮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