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時
日子悄無聲息地過着,少了些陰雨,多了些天晴,轉眼簡瑜已經上了高二。
蔣倩用心地經營着小賣部,她是個沒文化的人,卻有着底層人民的堅韌。現實确實是苦的,但是她在認真生活。
趙宇琛除了教書,還去港口打工,什麽都幹,簡瑜總是見他身上蹭着機油似的痕跡,隔着一層衣服,也能感受到手臂因為長時間搬運而變得精壯。
簡瑜想他應該是很累的,不過他不怎麽談論,而且精神上逐漸不再那麽禁锢頹喪,看來在某些情況下,對于破落戶趙某人來講,勞動确實是可以釋放壓力,讓人獲得一種向上的動力的。
簡揚至少目前相當省心。
而我們簡瑜,逐漸有了一種脫胎換骨過的精氣神,從她臉上的笑容和新交的朋友數量來看,都能明顯看出這個本就長得明亮美好的小姑娘身上的冰殼在融化,而後整個人呈現出一種逐漸自信的光彩。
這倒不是異變,反而說找回自我更準确。
在簡朋帆因為賭博家暴前,簡瑜本就是個自信陽光的小孩。
她從小學習就好,倒不是愛學習,主要是怕老師罵,然後是她需要快點寫完作業以便為玩耍而争取時間。不過當考第一成為一種習慣後,壓力也随之而來。
到後面——
家庭的重擔,童年的陰影,物質與精神上的雙重打擊,讓她每每與人相比時深覺自慚形穢。
她并不內向,可除了考第一,簡瑜從來膽怯于在別的地方展現風采,然而,或許沒有人知道,她最羨慕在舞臺與鏡頭前大大方方展示自己的人。
同樣,
她也的确不是真的無趣,無趣不過是不想交流的委婉表達,也或者是,能與她在同一頻道的人太少,她總是懂得太多,卻被無知淺薄下的狂妄自大所裹挾,她甚至一度認為是自己懂得太多是一種錯誤。
從來沒什麽驕傲,理智而脆弱敏感,構成了複雜的自己。
志同道合之人,才能發掘這個人的明朗與有趣,不同于他人看到的嚴肅與冰冷。
所有人,大概皆是如此,而不只是簡瑜,除去以左某為代表的勇敢人士。
這或許也是簡瑜覺得左辛荘是個可以做朋友的人的理由,自己的個性顯然做不到大大咧咧,沒心沒肺,可這是她打心底所看重的一種美好的品質,她讨厭自己的敏感,她讨厭自己的思想成熟,她讨厭自己的怯懦,她讨厭自己的複雜,向往那種純粹,羨慕無憂無慮,無論現實怎麽痛擊,她始終還是要做理想主義者,一切的矛盾糾結如洪流沖來,于是她換上一層冰殼,在冰殼以內,還是那個曾經開朗活潑,自信勇敢的小孩。
改變的原因有許多,比如簡朋帆的離開,蔣倩的努力,還有,藏在內心深處對于趙宇琛不可宣之于口的情愫。這份情感從來沒有拖累過自己,反而神奇地成為了一種動力。或許因為一開始是被外貌砸中內心,而後徹底被他的才學氣質而撬動,說不清楚。
一見鐘情,何來解釋?
簡瑜希望,自己也能足夠優秀強大,自己也能變得溫柔敦厚,即便這個世界曾經将她重傷。
現在的簡瑜,無法完全回到曾經,不過,這已經是一個很好的勢頭,傷口愈合不了,卻能遮擋,然後微笑。
向上念頭一旦萌發,便勢不可擋,簡瑜猛然間發覺周圍的一切因着自己內心的強大包容而變得順利異常,去年高一期末,她直接沖到了年級第二,而在之前大大小小的考試中,她從來沒有進入過年級前五,成績總是因為情緒的起伏而大起大落,可謂是“偶爾的神”。
原來信念堅定,相信自己,再渺小的人,也能迸發出無窮無盡的力量,碾碎路上一切的遲疑與退縮。
她又明白自己被趙宇琛吸引的一條原因了,她總能從那個看起來其實挺落魄的人身上感受到一種被死死掩藏的強大自信與驕傲,那種與生俱來的氣質,不是衣服形象和處境能完全磨滅的。
同時——
趙宇琛也逐漸重新認識了簡瑜。
簡瑜以為自己會給他留下陰郁愚蠢的印象,但是她一直不知道,趙宇琛從一開始,就只是單純覺得簡瑜和其他小屁孩不一樣,
她自以為的敏感,在趙宇琛眼裏是細致;
她自以為的思想成熟,在趙宇琛眼裏是懂事;
她自以為的懦弱,在趙宇琛眼裏是審時度勢,伺機而動的狡黠;
她自以為的複雜,在趙宇琛眼裏其實是小狐貍一樣的聰明。
不過簡瑜從來不知道。
有些人不喜歡蠢笨,甚至在自己犯蠢的時候都能罵自己一頓,趙宇琛即這種人。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兩個人逐漸能聊到一個頻道上去。
趙宇琛有時候覺得,在陌生的城市裏漂流,沒有動力,沒有向往,卻意外發現,他可能遇到了“忘年交”。
當然沒有那麽誇張,可确實,代溝在簡瑜和他之間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除了一開始簡瑜不想和他說話。
他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麽……
不過後來,兩人慢慢就混熟了。
趙宇琛呢?
這個每天在大多數人眼裏看似正常的人,事實上不是這樣。
只是因為在這個小鎮,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往。
他是難以被看透的,這個男人與簡瑜恰恰相反,他從骨子裏就是驕傲的,直到他在某一天突然被迫陷入另一種生活,狼狽,落魄,屁股後面一堆債,自己從精英變成打工小夥,生活天翻地覆。
說實話,他每天都把生活填得滿滿當當,接各種雜活,好似永遠都在忙碌,可忙碌得麻木而迷茫,頹唐,但是習慣地保持着工作的狀态,可那只是習慣罷了。
可天生的自信只是被掩埋在深處,從來沒有消失。
趙宇琛潦倒失意,卻也只有自己看不起自己,但其實別人不會,因為他不是個混蛋到頭的廢物,他哪怕自暴自棄卻還是矛盾地辦着事,且件件可靠。
除了有時候,渾身的“老子很煩,別惹老子”的頹喪氣。
他有一次穿着一身黑白襯衫,頭發沾着灰塵,沒有戴眼鏡,胡茬在冷白色的皮膚上也顯得更是漆黑,唇紅齒白,但是眸子裏總是帶着一種陰晦沉郁的情緒,看起來涼漠又冷傲,渾身又詭異的籠着消沉的氣息。
簡瑜無意跑過來找他請教問題,隔着大貨車,兩人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趙宇琛并沒有聽到,還在低頭自顧自地認真搬貨。
“趙老師!Ich bin in letzter Zeit gut gelaunt!,對嗎?”
這幾乎是喊出來的,聲音清朗甘甜,帶着一股朝氣,是新簡瑜的日常。
從沉默,低聲,到大聲說話,反應的是一個人內心的變化。
趙宇琛被吓了一跳,擡頭一看,簡瑜也是一愣,他臉上一時間未消散去的陰沉還在。
簡瑜能意識到他的異樣,可她不會說,甚至覺得或許換個角度看,倒是有些性感,讓人沉溺窒息。
她穿着一身淺色的上衣,素淨而明麗。
趙宇琛看着陽光下仿佛自身也在閃着清亮的光的簡瑜,意識到簡瑜是真的變了,突然心底也有些欣慰,小姑娘在慢慢走出來了。他在心裏下意識無聲地将簡瑜的模樣描摹了一遍,飛揚的馬尾,一絲不亂的劉海被別到耳朵後面,那雙幹淨的眼睛也閃着碎光,整個人都很生動明朗。
他很自然地笑了,眼底藏着不知名的情緒,回了聲:
“對,說得不錯!”
那日驕陽正盛,草叢林蔭都擋不住鋪天蓋地的陽光,兩人相對而立,隔着一車的貨物,視線不時交錯,卻均是點到為止。
耀眼的陽光在人身上,描糊了輪廓,微妙的氣氛也就這樣,融在了光暈之中,明知清醒,但願沉溺。
學校宿舍在下半年就能正常使用了,在此之前,趙宇琛在蔣倩家混吃混喝,和簡揚打成一片。
倒不是他臉皮厚,蔣倩做飯好吃,人又熱心腸,看趙宇琛一個人,就經常叫他過來一起吃飯,熱熱鬧鬧些。
只有蔣倩,簡瑜的時候,趙宇琛一開始吃飯總是沉默的,那是現在最本真的他,不再有什麽顧忌地徹底暴露在一家人面前。兩家是鄰居,卻更像家庭。
他成了大哥一樣的存在。
簡瑜愛跑去看不黑,喂吃的,逗它玩,趙宇琛陪她坐在臺階上,不時地聊着。
很多時候,是不黑怎麽又胖了
有時候,是學習。
他們什麽都能聊,唯獨簡瑜那份無法宣之于口的愛戀。
然而她并不奢求更多,至少現在,這樣的關系就很好了。
她滿足于經常能見到趙宇琛,偶爾相互打趣,她在他的生命裏,或許可以擁有姓名。
她滿足于自己的狀态,不至于晴空萬裏,卻能抓到光的暖意,即便對方,可能永遠不會感受到自己埋在心底的洶湧的感情。
她想,趙宇琛應該會有一天離開的。
等他振作起來了,他不會想一輩子在這個小鎮一樣,正如她自己一般。
與此同時,
命運開了個玩笑,趙宇琛在一日又一日的相處中,徹底醒悟過來自己對蔣倩有很多感情,比如初見時的親切,比如暴雨夜中的失态愧疚,又比如對蔣倩毅力和溫柔品性的崇敬,唯獨少了最初錯認的那一種。可真正的感情,就在不知不覺中生發,趙宇琛淡然地面對着,即便隐隐約約意識到,卻選擇了深藏在心底。
比起其他,他更願意以一個大哥哥的身份,盡己所能。
他藏得太深,深到,連自己也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