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9月1日,令人人心惶惶的SARS剛走,我懷揣着對大學生活的無限憧憬,拎着大包小包獨自一人從養育我20年的小縣城風塵仆仆、幾經輾轉趕到了我要上的大學。
紅色封面的錄取通知書裏把這所百年學校誇得跟百年老店似的,從這所學校裏走出了科長、所長、局長、處長、縣長、市長和數不清的家長,還有教育家、音樂家、書法家以及一衆社會精英,但我知道我是永遠也成不了這些成功人士的,僅僅以比二本分數線高出一分的成績來讀這所師範大學的法律專業,自己都覺得得感謝祖上積德。
從車站去學校的路上和出租車司機閑聊,司機說:“蘇師大好啊,肉多狼少,全是妹子,有句詩是這麽誇的,遠看一座廟,近看咱母校,一萬多尼姑,三千多老道。告訴你吃飯要去老食堂一樓,那兒菜便宜味又好分量還多,宿舍要是住學1棟那就美死你了,對面學2棟就是女生宿舍,上網別去別的地兒,宿舍區對面有家開源網吧,會員包夜通宵才5塊錢。”
我說:“大哥你對我們學校夠熟悉的啊?”
司機說:“我是你師兄,99屆的,這不找不到好工作開出租車來了嘛。”
我始終覺得我們學校的所在地與學校标榜的名氣極不相稱,在這座城市的城鄉結合部,滿眼都是看似随意排列的紅頂瓦房、牆面脫落的兩三層小樓,只有學校那一棟棟造型各異的建築矗立其中,顯得格外鶴立雞群。學校大門特別氣勢恢宏,“蘇北師範大學”幾個鎏金大字在陽光照射下金光閃閃,分外刺眼。
被擁擠的人群裹挾着,我在報到處大廳艱難尋找着寫有法律系的标志牌。終于在一個角落,聽到如夜莺般的聲音響起:“喂喂,中文系的新生你們往旁邊讓讓啊,別擋着我們法律系的牌子。”
我順着聲音找了過去,第一眼就感受到了這世界對我的滿滿善意和大學生活的美妙,桌前六七個女生圍坐在一起,長裙熱褲,上下露肉,高矮胖瘦,美醜皆有。
“學姐,我是來報到的。”我努力擠出了一個充滿魅力的微笑。
“啊,是我們法律系的嗎?”,“好啊,我們系終于來個男的了。”,“你是哪兒人呀?”剛才還在閑聊的女生七嘴八舌圍了過來。
“學姐,我們系怎麽沒有男的來迎新生的?”我左右張望道。
“他們啊?現在不是在網吧上網就是在宿舍睡覺,男人啊關鍵時刻都是指望不上的。跟我走吧,我帶你去領卡辦手續。”一個穿白底碎花長裙,留披肩小卷發的女生邊說邊拿起我的行李包。我尴尬地笑了笑,默默跟在後面。
“學姐,我看學校簡介上不是說我們是百年名校嗎,怎麽在這個地方啊?”經過一片雜草叢生的小道,我忍不住問。
“哦,那說的是老校區,在市中心呢,這是新校區,我們都是上學期才搬過來的,你沒見着到處是荒地嘛,還在蓋着呢,現在老校區是研究生部還有一些日文系、韓文系什麽的留在那邊。”
填表、交學費、領校園一卡通、領生活用品,經過一系列漫長複雜的程序,終于來到了宿舍:學1棟206室。
看樣子我是第一個報到的男生,宿舍裏空空蕩蕩。
中國大學的宿舍陳列就像戀人的誓言一樣,仿佛幾十年都不會變:四張鐵架雙人床分列兩邊,中間過道放兩張長條桌。還好畢竟是21世紀了,條件有所好轉,門邊有個獨立衛生間,窗外還有個小陽臺,也算對得起交的那幾百塊住宿費。
“學姐,謝謝你哦,還沒問你的芳名呢,回頭有空請你吃飯啊。”放下東西,我禮貌性地說。
“怎麽,想泡我啊,我可是有夫之婦,有男朋友的人啦哈哈哈哈。”走到門口,女生回頭笑着說,“我叫邊靜,無邊無際,心靜如水,記住啦?我宿舍就在對面的學2棟哦,拜拜。”
我頓時感到徹底無語,師範學校的女生都這麽自戀嗎,好歹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在縣中上學時怎麽着也被譽為四大才子之一,什麽樣的女生沒見過呀,她不過妝畫的靓,衣服穿的少,身材顯得好嘛。不過說實話,她長的還算是标致。
要不人人從小到大都愛争第一的呢,第一才有選擇權。我仔細勘察地形,查看宿舍樓朝向,分析上下鋪利弊,最後選了靠陽臺的上鋪。
收好行李鋪好床,攤開一成不變的藍白格子床單,疊好被子放上荞麥皮枕頭,躺着正要歇會,門“嘭”的一聲被推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兄弟們,我來啦。”
我俯身看去:英姿飒爽一男子,身穿大紅色李寧運動服,三七分半遮面頭發下一張充滿正氣又目瞪口呆的臉。
“怎麽,就你一人啊?”
“啊,你好,別人都還沒到吧,你也是法律系1班的?”我連忙跳下床。
“是啊我1班的,我叫李偉。”李偉放下行李,掏出煙抽出兩根,“來兄弟,抽根我們山東的煙。”
“哎好,我叫白楊”我連忙接過來,“我平時抽的少,今天也沒帶煙。”
“沒事兒,以後大家就是兄弟,除了女朋友不分你我哈哈。”
“兄弟們好,”門口又進來一人,“我叫顧小康,以後多多關照啊。”
“應該的嘛,兄弟抽根煙?”李偉又掏出一根,“你哪兒的人啊?”
“我不會抽,”顧曉康連連擺手,“我就市區的。”
“那你來得夠早的啊,市區的急什麽的。”我說。
閑聊中,陸陸續續的宿舍人都到齊了,大家其樂融融,一團和氣。
男生之間就是自來熟,開學沒幾天,宿舍6個人好的跟一個娘生似的,飯一起吃,網一起上,酒一起喝,美女一快兒看。按照江湖規矩,很快排定了座次。
老大何建強,毛重230斤,外號自然而然地叫 “胖子”。胖子能坐上宿舍的頭把交椅,絕不是因為他的肉多,也不是因為他年齡最小,而是在宿舍的初次聚餐中,他喝啤酒力壓群雄,最後将喝過的碗摞在一起竟然跟他一樣高。我們只聽說過着作等身,第一次見識到了酒碗等身,大家俯首稱臣,五體投地。而我不但喝多了而且真的五體投地了,最後被擡回去吐了一地,睡了一天。
當然做老大光酒量好還不夠,胖子還有一項獨門絕技也讓我們不得不服,就是睡覺打呼嚕。胖子的呼嚕響的那叫一個“九轉曲折,蕩氣回腸,山河嗚咽,大地同悲”,不僅大地悲,宿舍其他人也都跟着悲。以至于後來我們被訓練得每晚只有聽着他的呼嚕聲才能安然入睡,如果他不睡,我們堅決睡不着。
最受苦受累的是老二李偉,他睡在胖子的上鋪,近水樓臺先得月,日積月累,最後終于有些神經衰弱了。
李偉愛好健身,這點頗受女生追捧。他特地買了四五條純白緊身T恤,沒事就愛穿着在校園裏閑逛,每每見到女生就暗自發力,什麽肱二頭肌、胸大肌瞬間暴脹,女生看了都呼吸急促、臉色微紅低頭走開。
老四馬力是本地人,穿的一水兒的名牌,什麽阿迪耐克匡威,還有些不認識的英文牌子,經常能掏出中華、蘇煙這類高檔煙,後來我們才知道他爸是某局的副局長。不過他為人大方,視金錢如糞土,最後更成為宿舍其他人的債主,也不失為一個有素質、有良心的“富二代”。
馬力最大的債務人是老五韓笑,他自封“情聖”,因為牌也打的好又被稱為“牌聖”,最後官方統稱“阿聖”。這小子不是一般的單身漢,高中時期“多快好省”地談過N次戀愛,積累了衆多寶貴的愛情理論知識。只可惜談的快,被甩的更快,至今仍然沒能将理論付諸于實踐。不過由于情書寫得太多,間接培養了其現代詩人的文學素養。
但阿聖顯然是屬于剛剛會基本遣詞造句的那種人,因而他對詩歌的理解即是:将一句優美的話分成幾段。為了能将段落分好,阿聖在追求姑娘之餘,勤奮不已,寫詩不止。
例如他看到小鳥,便會寫道:“鳥兒,你的鳴叫,為何浸着凄慘,你的眼神,為何透着悲傷”。看到姑娘,便會寫道:“閉上雙眼,你凄美的笑,若隐若現,情願,你的眼淚,循着月光,劃破,我的臉龐”。由此可見,阿聖是屬于悲情派詩人,因此我們十分擔心他會在哪天學顧城上吊,學海子卧軌。
所幸這種擔心随着阿聖的一首詩獲獎煙消雲散。
事情是這樣的,學校舉辦了文化藝術節活動,有一項是詩歌創作大賽。阿聖自看到通知後即整日苦思冥想,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大有為“詩”消得人憔悴之勢。結果功夫不負“熬夜”人,終于在截稿日期前寫成一詩,此詩一改阿聖往日之悲,盡顯阿聖胸襟之大,一路過關斬将,竟獲得了二等獎。
請允許我将該詩抄錄如下:
《回家吧,臺灣》
你可曾,摘一枚,十五的月亮,
放在嘴邊,
問它,是否和家鄉的一樣大,一樣圓。
你可曾,聽一聲海潮的言語,
藏入心間,
想它,是否和家鄉的一樣親,一樣甜。
你是迷了路的游子?
還是醉了酒的浪人?
左一腳磕磕絆絆,
右一腳步履蹒跚。
為何忍心撇下,
五十餘年的國慶盛典,
半個世紀的中秋團圓,
你可知曉,
我守在海邊,
祈盼着,你輕快的身影,熟悉的笑顏!
經歷了這半個月嘔心瀝血的作詩過程并獲獎後,阿聖又總結出了一個道理:做學問是要厚積薄發的。事實證明阿聖一直在默默踐行着這個道理,直到畢業都在“厚積”,一詩未發。
阿聖的下鋪是老六顧小康,小康個子很小人也消瘦,人不如其名,是那種一看就不像是生活在小康社會的人,但是愛好廣泛,喜歡打太極、跑步,研究唐詩宋詞、哲學問題,在我看來文學造詣頗深,尤其常年戴着黑框圓鏡片高度數近視眼鏡,使人咋看總覺得是民國遺老,只差沒留辮子,也因此得了個雅號叫“教授”。
自古文人相輕,教授和阿聖相互看輕對方的詩詞作品,經常發生擡杠事件,彼時免不了又得我出面,從各個角度将他們的作品吹捧誇贊一番,然後兩人略作謙遜各自收下我的恭維重歸于好。
大學只所以叫大學,我認為就是因為它面積很大,現在全國哪個大學要是沒有個千八百畝的好像都不好意思自稱大學。
就像我們學校占地竟然有2000畝,學生有2萬多人,此時你才能深深體會到什麽叫課本上說的地大物博,什麽叫課本上說的人口衆多。即使我們每天認識一個陌生人,四年也不過才認識一千多人。
阿聖對此興奮不已,叫嚣着這才是真正的千裏挑一啊,我至少要交十個女朋友。
熟悉校園環境、喝酒聚會,經歷了開學幾天的忙忙碌碌,開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前一天晚上輔導員通知在教A1的302室召開第一次班會。A1是教學樓的編號,相比中學裏那些求知樓、崇禮樓、明德樓的稱呼,這倒也顯得簡單明了。教學區還分布着行政樓、圖書館、生化樓、藝術樓、公共教學樓A1、A2、A3,B1、B2、B3等等等等二十幾棟造型各異的建築。
我到的時候教室裏已經坐滿了人,嘈嘈切切聲不絕于耳,大家各自相互認識,在友好和諧的氛圍中閑聊,男生們都自覺坐在了教室最後面。
阿聖在我旁邊坐下說:“白楊,我們班46個人男生才11個啊,全是女生你看,幸福死啦,我要好好挑挑。”
“饑不擇食啊你,數量倒是不少,質量普遍不高,你仔細看看有漂亮的嗎,學法律的女生能有漂亮的嗎?”一旁的馬力搭茬道。
“旁邊教室的漂亮啊!”胖子插話說,“我剛才過來時打聽了下,旁邊幾個教室都是中文系的,妹子超多,我看我們應該主攻中文系,我們班的這些就讓給理工科那些系算了。”
有道理有道理,大家齊聲附和。
很快班主任到了,個子不高戴着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就是名字和人有些不大相稱,叫胡大雄。後來熟悉了之後我們都叫他雄哥,他本人對這個稱呼倒是坦然接受,因為“雄哥”聽着就像是上世紀90年代港産片裏黑幫大佬的稱呼,感覺跟豪哥、霸哥、強哥什麽的是一個級別的。
班會內容無非就是講講學校的規矩,注意事項,課程學分要求,讓大家一個個上臺自我介紹,然後選選班幹部。
阿聖色眯眯地盯着上臺的女生,一一評頭論足,這個胸大,這個身材不錯,這一個最多給70分。馬力說你丫當這是洗浴中心挑小姐吶。
這時候走上臺一個女生,穿着純白寬松T恤,胸前印着大大的玫瑰色嘴唇圖案,淺藍色緊身牛仔褲,披肩長發下一張稍顯成熟的臉蛋,明眸善笑,膚白齒皓。
我心裏正暗暗驚嘆,馬力目不轉睛用胳膊肘抵抵我說:“白楊,你知道什麽叫一見鐘情麽,我感覺我又要戀愛了。”
班會結束後,馬力趕緊拉着我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那女生。
“哎同學你好。”馬力笑嘻嘻地說。
女生回頭停下腳步說:“你是?”
“我們一個班的啊,我叫馬力,路遙知馬力的馬力。”
“哦你好,我叫夏冰。”女生微笑着說。
“夏冰,夏蟲不可語冰,好名字好名字。”馬力谄媚地說。
“你們好,我叫劉莎莎。”原本挽着夏冰胳膊的短發女生向我們擺了擺手。
“你好你好”,男人對長相普通的女生天然不感冒,馬力根本無心搭理,應付了聲又和夏冰聊了起來,直接當我和劉莎莎是空氣一樣,真是見色忘友。
我看出劉莎莎好像對于受冷落有些不高興,只好主動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起來。
胖子從後面跑了過來說:“還不到九點我們出去吃燒烤吧?”馬力扭頭問夏冰:“一起出去呀?我請客。”
劉莎莎快走兩步拉起夏冰的胳膊說:“沒時間啊,我們還要回去洗衣服呢。”看得出來她還在為剛才的事不滿。
夏冰微笑着說:“不好意思,晚上回去還有事,你們去玩吧,謝啦。”
馬力只得眼睜睜看着她倆竊竊私語嘻嘻哈哈而去。
胖子看着馬力說:“哎哎行了啊,人都走遠了,嘴巴再不閉上口水就要淌下來啦。白楊你們到底去不去啊?”
我說:“我無所謂啊,關鍵是你們倆誰請客。”
“哎,你憑什麽不能請呀?”胖子叫道。
我說:“我屬于典型的窮二代沒錢,再說是你提議的,就該你請,對不馬力?”
馬力悻悻然道:“不是你請誰請啊,要不是你跑過來瞎插話,我跟夏冰能一直聊到宿舍樓呢。”
胖子說:“好好我請我請。對了,明天晚上校學生會主辦迎新生晚會,在大禮堂,你們去不去啊?”
馬力叫道:“你他媽不早說,我好喊夏冰一起去看啊。我靠,剛才忘了要她手機號了,你們去吃吧,我不去了。”馬力邊說邊向前面追去。
胖子笑眯眯地問我:“白楊我們還去嗎,兩個人多沒意思呀,回去泡方便面吧,我請。”
“你丫真摳,兩包,否則免談。”
胖子連忙點頭,感覺倒像是他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