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之下的丈夫

第 5 章 章

第 5 章

陳钰感覺最近的精神越來越差,懶散,不想動,易琥把畫布移到卧室裏,畫布上是一副璀璨的向日葵,迎着露水,向陽而生。

易琥在替他系鞋帶,不出門,只是把他推到花園裏逛一逛。

迎着和煦的日光,花房裏的各色鮮花都開了,粉白的三角梅,雪白的桔梗,柔紫色的風鈴花,鵝黃蕊的洋甘菊迎着湛藍的天空,治愈極了。

陳钰靜靜曬着太陽,風吹來濃郁的香氣,感覺暖暖的,有了些力氣。易琥在一旁給他塗防曬,從臉頰塗到露出來的腳脖子。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的,坐了一下午。

直到太陽弱了,陳钰又覺得困了,輕輕推搡着易琥的肩膀,輕聲道:“我們回去吧……”

晚上才五點,易琥就做了飯端上來,青椒炒肉,桂圓炖鴿子,西紅柿雞蛋湯,還有一碟蛤蜊餅。

陳钰吃的很香,撂下筷子後,又吃了兩口易琥夾到嘴裏的蛤蜊肉。

陳钰皺着鼻子罵他:“腥死了。”

易琥只笑笑塞到了自己嘴裏。

睡前陳钰難得主動的提出要洗漱,易琥起身要抱他起來,卻被他輕輕擋開。

易琥舉到半空的手一愣,看着陳钰自己站了起來了,斜睨了易琥一眼道:“我又不是瘸了。”

易琥扯扯嘴,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尴尬的應道:“是啊,又不是瘸了。”

陳钰對着鏡子,全身鏡裏出現一個極瘦弱的年輕男人,略帶枯黃的卷發,全身皮膚白的發灰,眼神暗淡,唇色幾乎和皮膚一樣,脖子上的青筋因為緊張的情緒有些突出。

我變成這樣了?

陳钰看着鏡子,有些不可置信的摸向自己的臉頰,一根風中枯垂的草。

易琥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後,鏡子中同樣倒映出他的身影,一個健碩英俊的男人,事業有成,氣度不凡。

這樣的對比太強烈了,陳钰透過鏡子與易琥對視,他看到了男人眼裏不知名的情緒。

暗湧的,不可捉摸。

陳钰猜測那是嫌棄。

陳钰在鏡子前照了很久,易琥就這樣陪着,直到陳钰沒了力氣,易琥把他拖到了床上。陳钰依舊瞪着眼睛看着。

第二天,家庭醫生來的很早,陳钰注意到換了一個醫生,是個女孩兒,二十出頭的年紀,水汪汪的大眼睛,卧蠶掃上淡粉色的腮紅,笑起來兩個酒窩,很甜,很純。

看到易琥時,眼睛亮了起來,甜甜的喚了聲:“易先生。”

陳钰在一旁靜靜的坐着,身體像是打了麻藥似的僵直成了鐵板,他無措的放下折起的袖子,試圖擋住他那雙枯瘦發白,像是死了很久的雙手。

易琥錯過身,溫聲道:“冷了嗎?冷氣關小點?”

陳钰躲過他的視線,滿不在乎的“嗯”了一聲。

緊接着易琥出去了,只留下陳钰和女醫生。

女醫生姓林,并沒有介紹她的全名,而是以一種耐人尋味的目光注視着陳钰。

一種什麽眼神呢?探究,憐憫,小心翼翼,羨慕,審視,冰冷……

陳钰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累。

心理咨詢結束後,易琥同林醫生說笑着離開,林醫生笑着向易琥遞上名片。

陳钰冷冷的看着,他篤定易琥不會收,他從來沒收過這種水貨的名片。

遠處,林醫生的手僵直在半空,女孩兒的面容有些尴尬了,只是笑笑,想要收回,卻半道被易琥取走了,不知曉易琥說了什麽,女孩兒很開心,瞬間笑顏如花。

陳钰坐在床上,透過門縫,疲憊的閉上雙眼。

…………

“我要絨絨,你去把它接過來。”

陳钰表情淡漠的,對着易琥開口,以一種命令的語氣。

易琥的笑得溫和:“寶貝,我們過些時候再去好嗎?你現在身體不好,養貓會吵到你的。”

陳钰瞪着雙眼,一字一句道:“我,說,我,要,貓!”

易琥笑容淡了,靜靜的看着陳钰,他伸出手,溫熱的大掌蓋在陳钰的手背上,卻被他一把甩開。

陳钰:“你去把貓接回來!”

易琥搖搖頭,低垂着頭,有些可憐的站着。

陳钰冷笑着:“你在跟我扮什麽可憐,你現在身價不菲,地位不凡,怎麽?我以前說什麽,你都聽,像狗一樣搖搖尾巴,現在你不聽了,你是忘了你以前什麽樣了嗎?你什麽時候要離婚啊?和我說一句,我就走,不會擋了你的道!”

易琥猛的擡起頭,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望向陳钰,這樣的眼神深深刺痛了陳钰的內心,只一瞬間,他避開了易琥的目光。

他顫抖着背過身體,一瞬間淚如泉湧,顫抖着,顫抖着,直到淚水掩飾不住,劇烈的,痛徹心扉。

易琥不知道什麽時候靠近了,巨大的身體籠罩着脆弱的人,他環抱着他。

“你別這樣……阿玉……”

易琥拉住陳钰的手腕,卻被他巨大的力道甩開。

陳钰憤怒嘶吼着:“滾開!”

易琥執拗的抓住陳钰的手,迫使他轉過身來,露出他漲紅的臉,腫起的眼睛,滿臉的淚水,鼻涕淌了出來,陳钰惱羞成怒,他一個巴掌狠狠落在易琥臉上。

易琥錯愕擡頭,緊接着又是一個巴掌!

易琥喝道:“夠了!我不會離婚!”

陳钰瞪眼:“你以為我需要你可憐我?你以為我會怕?易琥,你太小瞧我了!離就離!”

易琥一把抱住陳钰,巨大的力道緊緊的锢住懷裏的愛人,他可憐的哀求着:“別這樣,別這樣,我愛你呀!我怎麽……怎麽會離婚?”

陳钰躲避着易琥炙熱的眼眸,巨大的羞恥感讓他無處遁形,他逃着,淚水在聽見那句“我愛你”以後更加無法抑制。

“別看我,我求你別看我!我……現在很醜!”

“沒有!沒有!”

陳钰像是沒了力氣,一下子跌落在地上,他脆弱的顫抖着,泣不成聲。即便易琥将他趕走,淨身出戶,陳钰也可以說自己什麽都不怕,但他害怕看到易琥憐憫的眼睛。

“我沒哭,我只是……我只是心情不太好,也有可能是病太久了,你總欺負我,是你不對!”

他抹幹淨眼淚鼻涕,強迫自己将眼淚咽下去,他轉頭看向易琥,那張俊美的臉,溫柔的眸,易琥低下頭,吻輕輕的,重重的落在他的眉頭。

他的聲音,他的味道,他的溫柔。

他說:“別憋着,陳钰,在我懷裏可以哭一會兒。”

一瞬間,功虧一篑,眼淚再次決堤。

陳钰劇烈顫抖着,他跪在地上,哽咽着,喊着:“易琥,我再也沒有爸爸媽媽了!我再也沒有爸爸媽媽了!沒有了……只有我一個人了,只有我了!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個人是我?易琥!你告訴你我為什麽……”

陳钰一遍一遍的搖頭,他舉起手,那雙熟悉的手,現在變得陌生,他求救似的低聲哀鳴:“它拿不了畫筆了,它發抖,你知道嗎?易琥它發抖,我畫不了畫了!大畫家陳钰畫不了畫了!我是廢物了!沒用了!什麽都沒了!我為什麽不死!我為什麽!”

易琥緊緊的将人抱在懷中,像是抱住一塊碎了的玉。

易琥:“會好的,真的,會好起來的,還有我呢。”

“別丢下我!別丢下我!易琥!”

陳钰搖頭哭着,淚水肆意。

“別丢下我!”

“永遠不會!永遠不會!”

易琥的吻落在陳钰臉上,落在每一滴淚上。

……

絨絨被接回來的時候是被易琥抱着的,陳钰眼睛亮亮的看着懷裏的貓兒。

陳钰:“變大了也變胖了。”

易琥笑容和煦,點了點頭。

陳钰微笑着,試探的伸出手,可剛碰到絨絨的皮毛,懷中的貓兒像是受到巨大的痛苦,一下子炸毛了,發出刺耳的尖叫。

陳钰吓了一跳,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易琥:“別怕,貓咪就是這樣的,認生,過兩天就好了。”

陳钰有些難過,瞪着易琥道:“都怪你,早點接回來就好了,小玫呢?她照顧絨絨有經驗的。”

易琥沉默一瞬,低頭摸着絨絨的腦袋,溫聲道:“她辭職了。”

陳钰驚訝:“怎麽辭職了,你怎麽沒留住她,我們給她加工資啊。”

易琥搖搖頭,模棱兩可道:“可能是家裏有事吧。”

陳钰懊喪的低下頭,伸出手想要再摸摸絨絨,可小家夥打定主意似的,就是不讓他碰。

過段時間就好了,陳钰這樣想着。

絨絨在家呆了兩個星期,最終還是被送走了。

起因是陳钰一天晚上,突發奇想給絨絨來了貓條,小家夥很開心,圍着陳钰不停的喵喵叫。

毛絨絨的小家夥,虎頭虎腦的,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一副純潔無害的樣子,陳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下巴,下一秒就被貓咪撓了一道傷疤。

趕過來的易琥很着急,一把抱住絨絨,小貓軟踏踏的倒在易琥懷中,發不出聲音。

陳钰也被鮮血吓到了,只覺得天昏地暗,大地都在晃動。

“我……這是怎麽了?”

颠倒了,颠倒了……

陳钰怔愣了許久,久到周圍的空氣的凝實了,易琥的雙眼變得陌生,可怖。

他靜靜的看着陳钰,懷中抱着絨絨,沒有出聲,只是無緣無故的笑笑,抱着貓離開了。

貓呢?貓呢!

陳钰瞪大雙眼,一瞬間巨大的恐懼襲上心頭,是了,是易琥,他要殺了我的貓,他要殺了我的貓!他一直在吃藥,是了,他有病!他有病!

後來醫生來了,應該是替陳钰處理傷口的,來的醫生面色凝重,和易琥說了很久的話。

隐約間陳钰聽見了幾個特別的字眼:“混亂無序,藥物無效,改良電休克治療法,遺忘。”

一年後…………

陳钰在這樣時而頹喪,時而振作中越病越重,像是陷入泥潭的凡人,越用力,越是陷入深淵。

吃的藥越來越多了,黃的,白的,膠囊,白綠相間,口服液,每天早上剛醒來,會有醫生過來詢問病情,然後護士會挂上液體,細小的針頭刺破他的皮膚,液體推着他的鮮血流進身體。

身體變軟,雙腳變得麻木,腦子一片混亂,抓不住清晰的思緒,變得很困,很困……

易琥就在一旁安靜的陪着,平靜的看着他被紮成巫蠱娃娃,平靜的看他偷偷抹淚,平靜的看着他閉上雙眼。

陳钰睡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會發脾氣,砸東西,自言自語,更多的時候是疲乏的,易琥就這樣從背後環抱着他,兩個人抱着被子聊天。

陳钰耷拉着沉重的眼皮,帶着微微的笑意道:“我是不是要變成神經病了。”

易琥暗淡的雙眼中盛滿了痛苦,他吻了吻陳钰細弱的脖頸,篤定道:“不會。”

陳钰眼中透露出幾分釋然:“我真的很差勁,我放棄了我的理想,我失去了親人就一蹶不振,我的人生被我放棄了,我大概率這輩子就這樣了,要這樣到死嗎?”

“你在說什麽?你還有我啊!”

陳钰聽出易琥語氣中強忍住的哽咽,他閉上眼,以一種近乎殘忍的冷漠,他說道:“也許現在是這樣吧,你以後總會有不一樣的生活,但是我就這樣了,沒希望了,到時候你不需要我了,我也不需要你了,我不想那時候作為一個弱者毫無尊嚴的死去,我想死在我還清楚的時候。”

易琥只覺得心被狠狠的撕扯開,他咬牙切齒的質問:“你現在就不是弱者了?!”

陳钰流下淚,他用手掌捂住半張臉,哽咽着:“讓我死吧,現在!我……我活不下去了,易琥你替我想一想,替我想一想!我再沒什麽可留戀的。”

易琥瑟瑟發抖,全身上下透着無力,他怔愣了許久,幹澀的嗓子一遍一遍的想張開,想問他:我們這麽多年,你要死,你替我想過嗎!

你太自私了,你太自私了!

易琥起身,脫離開陳钰的體溫,他居高臨下的看着陳钰,一種深沉的愛中夾雜的是輕蔑和怨恨,他久久的沉默着,在微不可查的嘆息過後,他淡淡道:“随你吧。”

陳钰把藥斷了,他早就受夠了,他不肯吃藥,易琥也不管他,回到家就是睡,淡漠的眼神甚至不會落在他身上。

醫生只來過一次,陳钰透過門縫看着易琥與醫生交談,醫生的情緒很激動,說了很多,易琥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之後情況越來越糟糕,陳钰開始聽到了陳母的聲音,輕輕的喚着他,給他唱兒時的曲子。

他就這樣伴着聲音入睡。

直到聲音消失……

暴躁,狂怒,他把東西砸在地上,聽玻璃杯碎在地上的聲音。

一下,兩下,三下!

像是狂風大作,像是音樂會的交響!風聲!雨聲!巨浪滔天!

他瞪大雙眼,癫狂的揮舞着雙手,好像世界又響起來了,歡快的,振奮人心的,放縱過後是長久的沉寂,如同死屍般,耗幹了生命,在迷亂的臆想中他又捕捉到了那若有若無的聲音。

時間好像又拉回到了從前,那年冬至,一家人聚在一起,爸爸媽媽,易琥,還有孟姨,圍着坐成一圈,傭人端來熱騰騰的芝麻湯圓,上頭點綴着細小的金黃色桂花,順着熱氣飄散出甜甜的香氣。

媽媽發了紅包,他們很開心,他們在笑,被笑聲包圍着,每個人臉上都是和煦的,連日常嚴肅的爸爸也松了唇角,他問着陳钰,最近怎麽樣啊,學校生活适不适應。易琥坐在身旁,溫柔體貼,他甜蜜的注視着陳钰,替他擦拭手上的糖漬,寵溺道:有我在呢,我會照顧好阿玉的。

蒸騰着的香氣,笑聲,話語聲,往日時光糾纏着陳钰,編織成一個模糊,不真實的夢境,但陳钰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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