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慈悲的微風
許慈微坐上車之後,穩住呼吸,肉眼可見地開始有那麽一點點的小傷心,他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副撲克牌,看向旁邊的人。
亞斯蘭德不屑一笑,“不是,你真當我一直輸嗎?我給你做的衣服穿了沒?”
“沒有,我還防止衣服被抽爛,今天下午特意沒穿呢,一句話,來不來?不來的話我把牌拿走。”許慈微沒有擡頭,把牌抽了出來,只是很平淡的回了一句話,右手止不住的顫抖着。
亞斯蘭德看向許慈微顫抖的手,突然有點心疼他現在的處境,“陳柒耀下手那麽狠嗎?手怎麽樣了。”
“估計是骨折了,等一會兒路過人民醫院的時候去瞧瞧。”許慈微倒吸一口涼氣,把牌放在亞斯蘭德的手裏,最後趴到副駕駛的椅背上,“招不住了,太疼了,林瑞,等一會兒能去人民醫院嗎?”
林瑞握着方向盤,冷冷的從後視鏡撇了一眼,語氣冷漠,“你只要別跟亞斯蘭德玩牌我就路過人民醫院。”
“不帶這樣玩的。”許慈微往後一仰,後背輕輕地靠在椅背上,“林總,你就這麽不舍得給老婆花錢嗎?”
林瑞猛踩剎車,“我就問一句話,他跟你玩贏過嗎?你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把你扔下去。”
亞斯蘭德頓覺丢臉,“你怎麽還說出來啊……我嫌丢臉的慌……”
“閉嘴。”林瑞冷冷扔下兩個字,來開駕駛位上的門,下了車。
原來車子沒油了。
許慈微看向窗外,加油站的周圍一片漆黑,林瑞走進店裏結完帳之後,手裏又拎個一大包東西回來。
林瑞把東西放在後車坐上,拉開駕駛位的門,“別餓着了,萬一餓死了你媽還得跟我拼命。”
“有我的嗎?”亞斯蘭德眼裏冒着星星看向林瑞。
林瑞意外地笑了笑,沒有看他,“你在中國呆了那麽長時間真忘了家鄉話咋說了嗎?”
“服了。”亞斯蘭德翻了個白眼,錘了一下駕駛座的靠背,有些惱怒,“以後你再也別想碰我了。”
許慈微被小兩口逗笑了,他把東西推給亞斯蘭德,有無奈又想笑,“有你的份,林瑞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車子緩緩行駛着,一路上三人都沒有說話,兩邊的景色往後退去,面上忽明忽暗。
亞斯蘭德被這種沉寂的氛圍壓的快喘不過來氣,最後扭頭看向許慈微。
許慈微的腦袋歪在車玻璃上,眼尾泛紅,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凄涼,畫面太凄涼了。
“你沒事吧……?要不咱打個牌助個興?”亞斯蘭德輕聲問了一聲,向許慈微靠近,目光被許慈微嘴角處吸引,“等等,你被人強吻了?”
“你有病吧……”許慈微笑着說,擡手抹了一下眼角的眼淚。
林瑞朝後視鏡看了一眼沒說話。
亞斯蘭德重新坐好,又是一陣沉默後,終于忍不住先開了口,“不是,我怎麽覺得這是在尬聊?”
“你的直覺是正确的 ,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我會第一個把你扔下去。”林瑞把車子停好,手指在方向盤上一搭沒一搭的敲着,“到人民醫院了,還下去嗎?不下去就直接走,明天上午10點的飛機票非要這個時候去機場,咋滴,你要化身林正英去抓鬼嗎?”
許慈微有被無語到,拉開車門下了車,把右手放在口袋裏,鑽心刺骨地疼痛感讓他覺得自己的右手要廢掉。
拍完片子之後,許慈微乖乖地坐在醫生的面前,兩只手還是忍不住顫抖,就算是知道了答案,心口還是會抽痛。
“還能畫畫嗎……?”許慈微睫毛顫了顫,小聲開口詢問。
醫生推了推眼鏡,左手拿着片子看向許慈微,但這一看越看越眼熟,平靜回答他,“你在想什麽?別說畫畫了,就你現在這種情況下,連鋼筆都拿不了。”
“什麽?什麽……?筆都拿不了了?”許慈微懷疑自己聽錯了,兩只手抖的更厲害了,他的臉色煞白,緊張到不敢擡頭去看醫生。
醫生笑了笑,又道,“逗你的,又不是不能治,開放性骨折,骨與軟組織均可受到嚴重創傷及污染,易發生骨與軟組織壞死、感染,可致殘,立即至可處理骨折及軟組織缺損,需要救治。但是回複時間比較慢,一般在3—6個月。治療期間多吃蛋白質含量高的食物,雞蛋、牛奶等什麽的,有利于骨折患處傷口的愈合的修複。”
“我先給你開一些抗生素的藥物,如果還有什麽需要的你就直接說,你願意手術治療的話就盡快治,你要是想截肢的話也不是不行。”醫生把片子放在桌面上,擡頭望向許慈微,語氣含笑,“骨折複位手術,你自己想。”
許慈微點了點頭,這才把垂着的目光看向醫生。
剛才沒有仔細看,乍一看,面前坐着的醫生給他一種清冷的即視感,越看越熟悉,但就是不知道在哪裏見過。
“我還在想,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認出我。”醫生攏了攏身上的白大褂,雙腿交疊在一起,身子微微向前傾,手肘抵在大腿上,手心在下巴處攤開,目光靜靜地看着許慈微。
許慈微明顯一愣,腦子飛速運轉,最後眼睛一亮,“哦,我還是想不起來。”
有被逗笑,許慈微不明所以,反問他,“你笑什麽?”
“沒事,沒事,就是想笑笑。”雖然沒再笑出聲,顫抖的肩膀已經出賣了他,“我還是第一次見開放性骨折這麽平靜的患者,太平靜了反而不是件好事,你想不想把手治好?這可是你畫畫的手啊。”
許慈微如坐針氈,“不是,你怎麽知道我畫畫的?”
“因為你的名字很特別。”他垂眸,鞋尖與許慈微的鞋尖碰在一起,皮鞋和小白鞋的鞋尖相互觸碰,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幼稚感,他的雙眼依舊含着笑意。
明亮的眼睛居然倒映出許慈微的模樣。
你的名字很特別,你也很特別,許慈微更特別。
許慈微像個洩了氣的氣球,好久都沒有說話。
門被敲響了,一個護士走了進來,輕聲道,“蘇醫生,該去開會了。”
蘇意欽看了過去,朝護士點點頭,“行,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這兒還有個漂亮的病人。”
護士應了一聲,把門給帶上了。
蘇意欽指尖點了點許慈微的手背,表情有那麽一瞬的傷心。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他擡頭看向許慈微,聲音放的很低,最後無所謂地聳聳肩,“算了,不想記就不記,或許,我對你來說并不重要。”
許慈微還是明白他在說什麽,蘇意欽接着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想把你的手治好,你的手太重要了,微微。”
心髒悸動一下,在他的記憶中,喊他微微的只有家人和一些很好的朋友,就連自己也并不記得還有一個這麽清冷好看的朋友。
面前的人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但他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朋友?還是什麽重要的人?他都不知道。
“我先去開會了,你……能等我15分鐘嗎?”蘇意欽站起身,把桌上的電腦關上後看向許慈微,“就15分鐘很快的。”
許慈微點點頭,跟着蘇意欽一同出去了。
在冰冷的長椅上坐下之後,他看向蘇意欽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醫院裏總是很冷,周圍彌漫着消毒水的氣味。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的整整齊齊,有好多人都羨慕他這雙手,而現在,他的右手指骨出了問題,五根手指幾乎都沒有力氣,還會有隐隐約約的鎮痛。
這雙手曾經是有多少人誇贊啊,家人、朋友、同學、粉絲、陌生人,都在說,許慈微不僅生得好看,還生得一雙很漂亮的手。
可現在,他想拿起畫筆,想畫畫,但他不能,他沒有沖破牢籠撕開風牆,只是被無盡的風刃砍斷翅膀的鳥,不會自由,永遠都不會。
他自出生就是悲哀的,有人想許他一抹慈悲的微風,那他就是一抹慈悲的微風,從始至終都是,永遠會被束縛在黑夜裏。
曾經的驕傲與自由不在,只剩下一片愧疚與無奈。
不知道怎麽的,他突然有點想哭,還有點想宋時汐了。
或許,可以讓宋時汐跟我一起,至少,他會抱我……許慈微躬身,把膝蓋屈起,想把自己縮成一團。
在商業場上的許慈微早就失去了本該有的光芒,現在是普通人——許慈微。
眼皮不知怎麽的,越來越沉,似乎又想起了陳柒耀的話。
“你來說!你為什麽要畫畫!你憑什麽畫畫!!!”
“我讓你跟你媽好好說話!”
柳藤抽在身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哭喊聲鋪天蓋地的刺入耳膜,破罵聲,和求饒聲。
“別打了……別打了……微微沒有犯錯……微微沒有犯錯……”陳融微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向高傲的女人竟然跪在自己弟弟面前。
“求你了…別打了…微微沒有犯錯……他沒有犯錯……”
無論陳融微怎麽喊,怎麽說都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一下…兩下…三下…一次比一次重。
後背的皮膚直接綻開,鮮紅的血液順着脊背流下,白亮的地板上血跡斑斑,剛換的新襯衫染上一大片鮮紅。
當許安瓊匆匆趕回來時,只見自己的兒子疼到全身痙攣,臉色慘白,倒在一片小血灘上,胸腔的憤怒再也抑制不住。
“陳柒耀!那是我兒子不是你兒子!你他媽憑什麽打他——!!”許安瓊死死抓住陳柒耀的衣領,一拳砸在他的臉上。
“要不是方淮那個該死的女人非要自作主張,眼睛怎麽可能會瞎!是方淮自己要動微微畫板的!又不是微微弄瞎了她的眼!你他媽還是人嗎!”許安瓊狠狠掐住陳柒耀的脖子,指尖用力到泛白,怒吼道,“你是不是非要和我!和你姐姐過意不去!微微是我兒子!你他媽這是犯法的——!!!”
憤怒、厭惡、惡心,眼中的血絲布滿,狼狽的陳融微,憤怒的許安瓊,被關在畫室裏的許多曼,讓他們對陳柒耀所有的看法都變了。
盲目的,不分青紅皂白的陳柒耀,一點一點的惡心着他們。
媽媽變得好狼狽啊…頭發亂糟糟的……她哭的好傷心……
許慈微伸手想去觸碰,然而一點勁都沒有,糊了一臉的鮮血被抹淨,他這才看清陳融微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
高傲曾經不被壓彎腰的女人,在為他撕心裂肺的痛哭。
“別哭了……媽媽那麽美……哭了可就不好看了……”許慈微縮在陳融微的懷裏,手抖的不成樣。
陳融微緊緊抱着他顫抖的身體,聲音哽咽,“微微……微微……媽媽帶你看醫生好不好……媽媽帶你看醫生……”
“媽……許多曼還在畫室裏關着……”許慈微咳出一口血,陳融微的衣服被染紅,他伸手想把血擦掉,卻被握住了手腕,“髒了……媽媽最喜歡的裙子髒了……我想給媽媽擦幹淨……媽媽很喜歡這條裙子……”
陳融微撫上許慈微的臉頰,把他抱起,“不髒不髒……這可是微微送媽媽的生日禮物,媽媽當然喜歡……媽媽帶你看醫生……媽媽帶你看醫生……”
回應她的,只有許慈微垂下去的手,還有微微揚起的眼角。
哭泣頓時戛然而止,只有無聲的嗚咽,還有大顆大顆的眼淚。
許安瓊花重金找來了國內最有名的醫生,這才把身處鬼門關的許慈微拉了回來,唯獨一點就是,許慈微的手沒有被檢查出來什麽毛病。
手指上的陣痛還像還沒過去,他吸了一口涼氣,猛然擡頭,剛好撞上蘇意欽擔心的雙眸。
“你什麽時候來的?”許慈微啞聲問道,“我沒有睡過吧?”
蘇意欽雙手放在口袋裏,輕聲道,“你想睡多久都沒關系,我剛到不久,你只閉了10分鐘的眼,還要不要和家人說?”
“說什麽……?”許慈微不明所以,歪着頭看向面前的醫生。
蘇意欽順勢在他旁邊坐下,“你很喜歡畫畫,你的畫優秀到能拿去賣的程度,但你還是對自己的手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其實很在意。”
“微微,你已經成為了最自由的飛鳥了,你有反抗的權利。”蘇意欽說。
我有反抗的權利?許慈微還是不明白,旁邊的人很像個心理醫生。
“哦……謝謝你啊……”許慈微點點頭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開始懷疑醫院是強行這樣安排的,過了一會兒又問,“你真能把我的手治好嗎?”
還沒等蘇意欽回答,許慈微口袋裏的電話就響了,是林瑞打來的。
許慈微選擇了接通,旁邊的人起身進了辦公室,是出于禮貌的回避,人走後,對着電話問道,“怎麽了?”
“你死醫院裏了?要不要我找人過去給你收屍?醫院裏是有老虎狗熊還是阿飄啊?去那麽長時間。”林瑞的嘴沒有好過,張口就是毒,直接啐了一臉。
許慈微沉默了一會兒,看向周圍的環境,不得不說,夜晚的醫院還真挺吓人的,良久後又問,“亞斯蘭德呢?他現在在幹什麽?”
“睡着了,怎麽了?”
“你讓他睡吧,我的手好像能治,得做手術可能會很久。”
“都可以,反正你也是明天上午10點的飛機票,我先去訂個酒店,你做完手術直接給我打電話就行。”
“對了……”
“閉嘴,至于你為什麽在亞斯蘭德的包裏放兩條沒拆封的蕾絲吊帶短裙這件事,我以後再找你算賬,挂了。”
電話“嘟”的一聲被無情挂斷了,許慈微有些無語,他沒有去蘇意欽的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前臺。
把身份證遞過去的時候前臺明顯一愣,前臺小姐目瞪口呆地看着許慈微。
“我臉上長痔瘡了……?”許慈微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識說出了年少時最常說的一句話。
前臺小姐,有點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漂亮男性是許慈微,于是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道,“許老板,這就為您安排。”
一切都辦好後,大廳的鐘表已經指到了0點,原來時間過的那麽快。
因為許慈微身份的問題,工作人員準備的很快,但他的主治醫生非常的眼熟,沒錯,就是剛剛那個蘇醫生。
許慈微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明顯有點緊張,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做手術。
蘇意欽的聲音隔着塑料面罩傳了出來,語氣中帶着不易察覺的笑意,“這位患者看起來很漂亮嘛,皮膚很白,眼睛也很漂亮,尤其是這雙好看的手。”
“你說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然後說,老虎沒打到……”蘇意欽擡起許慈微的手腕晃了晃。
許慈微腦子暈暈乎乎的把蘇意欽的話重複一遍,“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沒打到……”
冰冷的針孔推進血管裏,眼皮越來越沉,直到意識被完全麻醉,只身仿佛堕落在無盡的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