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來香
每個有歷史的地區都會形成固定的豪紳士族,河西縣也不例外。
河西縣在荒年裏過的不算差,因為靠近水源,即使別的地方幹旱,這裏也總能找到夠維持生存的水。
只不過災年難民湧入,才使河西縣跟着一起受了災。
虧得河西縣縣令以工代赈,令河西縣的鄉土豪紳興土木、辦活動,河西縣才能在接納大量災民的同時維持穩定。
但這樣一來,河西縣的鄉土豪紳算是出了大血,雨一下就迫不及待要回血,縣裏的物價反而比災年更高,也只有家家戶戶都能種上、都有收成的糧食價格還算穩定。
這次市場考察,陳三狗一直穿着女裝,一是剛拿到手的婚書整日燙着他,他心虛自己是個假姑娘,靠衣裙讓自己看着更像個真正的妻子,二是江子霖也更希望他能穿女裝,盡管男裝扮作他的小厮更方便,但他剛得了媳婦,恨不得見人就介紹說“這是內人”。
如此,兩人考察市場更像是夫妻逛街。
河西縣雖然遠不及金城繁華,但好歹是個能挺過幾年旱災的地方,下了雨,百姓有了收成,縣裏的市集就熱鬧起來。
幾乎是每走兩步,兩人就要停下來在各種商鋪前翻看。
而脂粉攤子、成衣鋪子、首飾店、雜貨店……這幾類店是江子霖尤其注重的地方,他總想着把自己總在吃苦的小妻子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三弟也告訴過他,三太太最喜歡逛的就是這幾類鋪子,他也就想當然地把妻子往這裏領。
但很快他就發現,精致的發簪、樣式豐富的衣裙、香氣撲鼻的脂粉香膏等等,并不能引起自己妻子的興趣。
“這些不如金城的好,咱們先買一些,等以後能回去,或者能去新都,再給你買更好的。”江子霖怨自己不能給愛人最好的。
陳三狗呆呆的,不知道為什麽江子霖要這麽說,他只是單純對這些不感興趣而已,更何況,這些東西在他看來已經是頂頂好的東西了,他實在想不到這些裝飾的東西還能怎麽更好。
他想了想,誠懇說:“這些已經很好了,我不需要更好的,也不需要這裏的。”
江子霖心口一暖,又是感動又是心疼,說:“你不必為了給咱家省錢這麽說,咱們現在也算是個小地主,成衣首飾還是買得起的,作為丈夫,如果我連妻子的裝扮都不能負擔,我還算什麽男人?”
陳三狗歪了歪腦袋,摸上自己剪過沒多久,剛能紮起來的短發,說:“可是我真的不需要呀?”
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說:“我頭發短,簪不起來,身量也沒長,不必買新的。”
江子霖嘆息一聲,頗為大膽地當街牽起妻子的手,捂在自己胸口,發誓:“我一定會給你最好的,此生唯你一人。”
街上人群沸騰起來,未成婚的男女羨煞不已,成婚的男女對比起自己的婚姻,或嘆或贊,一時間市集更加熱鬧。
陳三狗終于紅了臉,想捂臉,手被攥着,于是一頭紮進江子霖懷裏,以為自己看不見,別人就看不見。
給江子霖美的找不着北,當下就大手一揮買了剛剛就看好了多件成衣。
買完成衣,兩人膩歪着又去了下一間,是家賣香膏的,兩人都沒什麽興趣,正打算離開,卻瞧見鋪子裏站着好幾個穿官服的衙差。
這幾個衙差腰間別着長刀,眉目威嚴,查問店家最近有沒有人買“夜來香”。
兩人都不是好事的人,就要離開,卻聽裏面的人對話間提到“吳地主”。
這難不成與吳地主還有什麽關系?想到自己剛買下的一百八十畝吳地主家的地,江子霖恐定事有變,遂站定了腳步仔細去聽鋪子裏的動靜。
“……夜來香一向賣的不好,幾個月賣不出一罐也是常有的,前些日子卻突然多了許多要夜來香的客人,賣了能有十幾罐出去。”
“都是些什麽人來買?”
掌櫃的聞言,遞過去賬本:“咱就是普通賣香膏的,也不會問客人是什麽身份,就算問了,過了這許久,也記不清了。若是有什麽能用的,也全在這賬本上了,官爺您可拿着看吧。”
為首的衙差胡亂翻了翻,遞給身後的人,又問:“買家的大致情況可還記得?男女高矮胖瘦?”
掌櫃想了想,說:“倒還真有,來買香膏的大多是女子,常結伴而來,買了香膏就要匆匆離開,也不停留,說是要趕回鎮上去,怕不是和官爺說的吳老爺是一個地方的?”
衙差沒理他,繼續問:“吳家是哪個老爺來買的?”
“身材瘦小、賊眉鼠眼,應該是二老爺。”
“可還有什麽別的與‘夜來香’有關?”
掌櫃又思量許久,最終說:“沒什麽了官爺。”
“行,之後想到了再去衙門告訴我們。”
落了話,幾個衙差就從香膏鋪子不大的門中擠出來,江子霖忙拉着陳三狗閃到一邊。
聽了這些許,二人也沒摸着個頭腦,繼續市場考察去了。
反而是在其他攤鋪上聽過路的人閑聊,才有了點眉目。
原來吳家兩個老爺摔下馬,并不是單純的意外,而是因為二老爺身上佩戴了“夜來香”的香囊,這才在經過野地時引來了長蛇,驚住了馬。
回了客棧,江子霖邊理賬邊說:“無論這案子裏有什麽蹊跷,挂牌賣出去的土地總不能再收回去了吧?”
“十兩8錢61文。”
“什麽?”江子霖沒反應過來。
陳三狗道:“今日,一共花費這些。”
江子霖拿出算盤,果然是陳三狗說的數目。
“你靠什麽算這麽快的?”
陳三狗茫然:“我也不知道。”
江子霖有心探一探他的底,于是合上賬本,問:“今日我們詢問的商品市場價格你還記得多少?”
“粟米6文一斤、白米20文一斤、黑面9文一斤、白面34文一斤……”陳三狗娓娓道來,絲毫不卡頓,竟把今日問過的所有價錢通通講了出來。
“那這些與夏收前相比價格如何?”江子霖點點頭,又問。
“粟米降了60文,白米降了1兩3錢,黑面降了57文,白面降了1兩9錢13文……”條理分明、頭頭是道、分毫不差。
江子霖驚喜贊嘆:“三丫,你可真是個寶貝!”
陳三狗臉頰發燙,他覺得自己是病了,最近總動不動就覺得頭熱。
他很誠實,前傾了身子把腦袋湊到江子霖跟前,仰着頭撲扇着長睫毛說:“我感覺我病了,腦袋很熱,你摸摸看是不是。”
這回輪到江子霖發熱了,他咳嗽兩聲拉開距離,說:“你,你不是病了,這是正常的,因為你……因為你喜歡我……”
越說越熱,江子霖扯開衣襟,想了想又趕緊攏好,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你,你還小,這些你都不懂,等你發了身再說。”
陳三狗懵懵懂懂,卻知道發身,他問過三太太,女人發了身才算長大,可他是個男孩兒,不發身,要等什麽?
他說:“我發不了身。”
江子霖被風吹了,冷靜許多,疼惜地摸摸陳三狗的腦袋,狀似嚴厲:“不許胡說,以前是你受的苦太多了,沒養好,以後我疼你。”
陳三狗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乖乖低頭看賬本。
江子霖感慨:“若你是個男兒就好了,能記住那麽多細致的數目,能不用算盤快速算出結果,即使只做賬房先生,整個金城的掌櫃也都得搶着要你。”
陳三狗眼睛亮了亮,他說:“我現在也可以做賬房先生,別人搶我我也不去,只給你算賬。”他難道希望我是個男兒?
江子霖眼睛也一亮,說:“你扮男裝也無違和感,以後江家的帳都給你管!”
又糾結:“可我也想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又釋然:“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妻子多麽有本事!”
陳三狗沒有被這麽重視過,十歲以前是家裏的老三,處在正中間,沒有老大頭胎的待遇,沒有老二機靈會來事,不像兩個小妹是女孩要細養,也不是老幺受偏疼。長在中間的,活着就夠了。
即使是被養父收養之後,養父也将更多的時間花在緬懷亡妻和兩個亡兒上,能給陳三狗的關懷十分有限。
江子霖給予的這種獨一無二的珍視讓他覺得臉上的熱跑到了心窩裏,似乎從前遇到的那些不幸,都在遇到江家人後煙消雲散。
他給了江子霖一個擁抱,說:“謝謝你。”
江子霖愣了一下,回抱過去,輕柔回應:“也謝謝你。”
兩個人出來了五日,在第七日傍晚到了家,總算沒錯過第二天的端午節。
一家人熱熱鬧鬧圍在一起吃了晚飯,江子霖把和離書、婚書、地契、賬本統統拿了出來,一一給家人說明了這幾日所遇所見。
汪芮現在好了些,但也只是能自主吃飯,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無意識。
三太太抱着孩子晃悠,說話還是大嗓門兒:“那以後就喊三丫嫂子了?嘢,三丫比我還小好些呢!”
大家鬧哄哄笑了一陣,沒什麽特殊的反應,唯有說到“夜來香”時,四姨奶奶若有所思地朝自己的女兒江挽玉看了一眼。
陳三狗就坐在江挽玉旁邊,自然看到了這一眼,但他沒理解其中的含義,也就這麽過去了。
周大雨從褲腰中抽出一封信,說:“這是鎮上老秀才給我的,說是金城送來的,我不識字,就讓我帶回來。”
“金城?難道是趙嬷嬷他們出了什麽事?”老太太問,她很是擔憂自己老姐妹的安全。
江子霖拆開信,一目十行看完了,面露詫異,說:“是大姐送的信。”
一聽是自己女兒送來的信,老太太更焦急,催促江子霖:“信上說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