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喻的外套脫給了黎唐,裏面就剩一件單薄的短袖T恤,沿着小路往山下走時,他不自覺抱住了胳膊。喬慕冬在他身後,将自己的西裝脫下來罩在他身上。
何喻立即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氣息将自己包圍起來,但他還是拒絕了,把衣服推還給他,“用不着。”
喬慕冬冷着臉說:“那就丢了。”
何喻無奈,只得把衣服披回了肩上。
這個時候,兩個人才都覺得真是餓了,從墓園下來,公墓大門外有個面攤子。真的是個小攤子,沒有自來水管洗碗,老板全部用紙飯盒套了塑料口袋裝面條。他們也顧不得髒不髒了,坐下來讓老板煮兩碗牛肉面。
有些讓人意外的,老板的面味道其實還不錯。
何喻埋着頭吃面,喬慕冬突然夾了一塊碗裏的牛肉,丢到何喻碗裏。何喻一怔,擡頭看向喬慕冬。喬慕冬不在意地聳聳肩,“順手了,吃吧。”
以前在監獄裏吃飯時,喬慕冬也幹過這種事情。喬慕冬的餐盤裏總是會比他們多些東西出來,只要是何喻坐他旁邊,喬慕冬就會像打發小狗一樣,不時朝何喻的餐盤丢些東西。那時候何喻心想,反正我都讓他睡了,為什麽不吃?于是他吃得心安理得。
現在當然與在監獄裏不一樣,沒有誰會在乎那麽一點牛肉渣。可是,何喻用筷子攪了攪自己的碗,半天沒翻到一塊肉,他笑了笑,低着頭繼續吃面。
吃完東西,喬慕冬額頭上起了薄薄一層汗珠,連領帶都松開了。
何喻依然披着喬慕冬那件西裝,朝公墓門口的小賣部走去,他買了一套香燭和紙錢,又挑揀着選了兩、三摞冥鈔。喬慕冬跟在他身後看着,莫名其妙問道:“做什麽?你還要去給洪向鋒燒紙?”
何喻說道:“我去看我媽。”
喬慕冬有些愣神,片刻後回過神來,說:“我跟你一起去。”
何喻看他走到小賣部門前,在那一大簇鮮花中猶豫了很久,最後選了一捧兩百多塊錢的花束。那花束太大,幾乎有喬慕冬半個人高,他抱起來的時候将他整張臉都擋住了。
何喻覺得好笑,罵了一句:“有病。”
喬慕冬并不在意,跟在何喻身後,問道:“你媽也葬在這裏。”
何喻一邊慢慢爬着階梯,一邊說道:“是啊,在明園。”
在喬慕冬印象中,這是何喻第一次和他說起自己的家裏人,他從來不知道何喻的父母是否還在,又有幾個兄弟姐妹,他的眼裏,何喻從來就是個單獨的存在。
喬慕冬忽然說道:“我媽也死了,自殺的,從六樓跳下來,一灘鮮血從身子下面流出來,就連內衣都繃壞了,一點也不好看。”
何喻停下腳步,問道:“你看到了?”
喬慕冬點點頭,“也沒怎麽看仔細,我想去看的時候,被人拉開了。”他把花束放下,抽出一根煙來點上,笑了笑,“其實那時候也十多歲了,沒那麽脆弱。”
何喻忽然憶起之前的想法,“你媽以前很漂亮吧?”
喬慕冬吐出一口煙,又抱起鮮花,“是挺漂亮的,又心高氣傲,可惜命不好。”
何喻張了張嘴,忍住了沒有再問,繼續朝前走去。
明園7排18號,這個數字何喻牢牢記在了心裏。
他蹲下來,将墓碑前的灰擦掉,然後掏出打火機,将香燭點燃,跪下來拜了三拜之後,插進小香爐裏。
接着,何喻将紙錢分開,從燃燒的蠟燭上面引燃。
一縷青煙袅袅升起,寄托着兒子的挂念與哀思,傳遞給在遠方的母親。
“媽,”何喻輕聲道,“你還好嗎?我現在找到工作了,生活也算是勉強能穩定下來。等攢一些錢我就去租房子,不給別人添麻煩了。你不用擔心我,一個人在那邊好好照顧自己,需要什麽就托夢告訴我,我會給你燒過來的。”
其實這個世上很多人未必相信鬼神,可是某些時候,又只能依靠這樣來寄托自己的思念。與其相信死亡帶來的是灰飛煙滅,不如告訴自己,她只是去了另一個世界,那裏沒有病痛、沒有苦難,會比在這世界上生活得更加幸福。
這是自欺欺人,也是心靈的安慰。
喬慕冬站在旁邊看着,注意到何母的墓碑上記載的生卒日期。老人家逝于2011年4月18日,那個日子,是何喻還在監獄裏的日子。
就是在去年四月份,具體哪一天喬慕冬記不清了,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何喻将餐盤扣在了他的臉上。在那之前,他一直覺得何喻是只軟弱的小白兔,白白淨淨的大學生,在監獄裏整日惶惶不安,怕受人欺負。偏偏因此,喬慕冬這些人越是愛惹他,一開始捏他屁股,看他漲得滿臉通紅随後又臉色蒼白;到了後來,越來越過分,越來越放肆,何喻睡在他上鋪,有時候他半夜翻個身,都能吓得何喻在床上發抖。
但是那一天,何喻終究是爆發了,扣了他一頭一臉的飯菜,直到被獄警拖走,還指着他罵:“喬慕冬,你個變态王八蛋,你怎麽不去死!我操你全家!我不會放過你的!”
何喻被關了三天禁閉,出來之後,再也不是原來的小白兔了,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只刺猬,無論誰碰他,他都狠狠紮回去,甚至對于喬慕冬強迫他做那些事情,他都不在意了。何喻把自己蜷起來縮成一團,柔軟的那一面再也不肯露給別人看了。
對于這樣的何喻,喬慕冬興趣絲毫沒減,反而越來越愛接近他,甚至比以前還要更上心。喬慕冬覺得大概自己是有些犯賤的,不論何喻怎麽和他鬧怎麽冷嘲熱諷,他還是會忍不住貼上去,就是想狠狠幹他;只是有時被何喻給紮狠了,喬慕冬就多少會有些懷念原來那個何喻,那個被摸了屁股都會臉紅的何喻。
現在想來,那些轉變大概都是因為何喻母親的去世,或許是打擊太大,才使得那個溫和的年輕人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喬慕冬走上前去,将那一大捧鮮花放在何母的墓碑前面。花束太大,花枝繁茂,頓時将整個墓碑完全遮蓋住了。
何喻無言,暗自罵了喬慕冬蠢貨,卻并沒有把花挪開,那畢竟是喬慕冬獻給他母親的一片心意。
何喻站了起來,擡頭望向遠處。這裏的環境很好,祥和安寧,确實是個安葬先人的好地方,那時候付晨山想必是出了許多力氣的。他又低頭看着何母墓旁邊尚且空着的那個墓位,心裏突然有個想法。
“喬慕冬,”何喻道,“能借我一點錢嗎?”
喬慕冬奇怪道:“怎麽?要多少?”
何喻猶豫一下,道:“我也不知道,等會兒我去問問,應該不到一萬吧。”
喬慕冬皺起眉頭,“到底要幹嘛?”
何喻看着何母的墓碑,“我想把旁邊這個墓買下來,給我自己留着。”他這一生是無法娶妻生子擁有自己的家庭了,既然如此,死了之後還不如就來這裏陪着母親。
喬慕冬有些冒火,“你有毛病吧?你今年三十歲不到,就打算死了之後的事情了?”
何喻道:“早作打算有什麽不好?”
喬慕冬怒道:“放屁!我沒錢,要買自己想辦法去買,別找我!”說完,仍是覺得不滿足,又罵道,“腦子有病!”
何喻被喬慕冬說的忍不住笑了,抓了他手臂道:“行行行,我腦子有病。”
喬慕冬甩開他,轉身離開,“我去車上等你。”
何喻轉回頭來,又對他母親說道:“媽,我現在過得挺好的,也有人對我好,你放心吧。”說完,躬下身子将喬慕冬送的花放到墓碑一側,将何母的照片露出來,又輕輕用手指撫摸一下,才慢慢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