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回家途中, 莊煙岚還在想喻意的話。
喻話話說得沒錯,按理,她的确應該滿腔義憤, 情緒更為單一, 而不是像現在五味雜陳, 滋味複雜得詭異。
且自己剛才提辭職也有幾分認真。可她哪有這麽不堪一擊,辭職就成了做賊心虛, 她完全可以用能力讓別人閉嘴。
所以, 自己到底哪來的沖動?
趁着等車,莊煙岚把腦袋往方向盤上磕了好幾下, 嗑到車子鳴笛,才重新支起腦袋,瞥了眼後視鏡。
果真是眼一見, 心就煩。
得, 她現在旁的都不用想,就找個幹洗店, 把這條風衣送洗,她這不是有那位助理的電話嗎?到時候洗完讓助理提供地址, 她寄過去就行了, 完全能避免碰面。
打定主意,莊煙岚的心緒還算平穩些許。
沒想到回到家,家裏也不太平。她在門口便聽到莊崇民和徐杏榕在廚房争論,更确切地說,是爸在……搖尾乞憐。
莊崇民弱小可憐的語氣哄着媳婦:“榕榕,我知道錯了。不氣了, 嗯?”
徐杏榕不為所動, 奚落:“你自己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生什麽氣?”
“榕榕,別這麽跟我說話,我不敢了,真不敢了。”
“你上回也是這麽跟我保證。”
莊崇民為難道:“我也是看那幾只是新生,沒媽管,它們太小,根本沒辦法覓食,前些天降溫,有一只還受了涼,我這才想着買點狗糧喂它們。”
“你只是喂狗糧?你是又摸又抱,是不是還送去寵物店洗剪吹了?”
“沒送。”一頓,語氣小心又無辜,“他們還太小,不給洗。”
徐杏榕提高音量:“莊崇民,你存心氣我?”
男聲賠盡小心:“哪能啊。這不是你問,我實話實說。”
莊煙岚在心底長長地“噫”了一聲,掏掏耳朵,沒耳聽沒耳聽。她先去浴室洗手,而後進房間放包,換家居服,出來的時候看見茶幾上擺了草莓,她順手撈起一顆,草莓蒂去得幹幹淨淨,一看就是爸的手筆。
吃人的嘴軟,她消了幾分幸災樂禍的心,繼續聽那頭的動靜。
沒多久,廚房傳出一句:“你今天睡客房。”
莊崇民不敢抗議,小聲請求:“不睡行不行?”
“行,我睡。”
“好好好,我睡客房,我睡還不成嗎?”
兩人決議完畢,一前一後從廚房出來。莊煙岚定睛望去,媽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時面上怒氣未消,足見剛才大動肝火,爸則屁颠屁颠地跟在後頭,一臉讨好,狗腿得沒眼看。
莊煙岚唯恐天下不亂:“爸,那窩新生狗在哪呢?改天我也去瞅瞅。”
莊崇民在徐杏榕面前唯唯諾諾,不妨礙在女兒面前立威,他板起臉:“再多說一個字,接下來一周的早餐你上銀行吃去。”
衣食父母最大,莊煙岚往自己嘴上比拉鏈:“已拉。”
莊崇民将徐杏榕拉到沙發上坐下,他殷勤地托起果盤,送到後者面前,就差捎起草莓喂到嘴裏。
奈何徐杏榕不領情,“我沒長手?”
莊煙岚以為莊崇民這就消停了,結果還沒有,只聽他老人家接:“是我沒長腦子。”
接得那叫一個理所當然,那叫一個順理成章。
莊煙岚地鐵老爺爺臉。
要擱平時,媽多半會嗔一句“就你貧”,爸今晚也就不必睡客房了,今次卻是不鹹不淡地睇身邊一眼,之後繼續吃草莓。不多時,徐杏榕起身去主卧,把門一阖,把屁颠跟她過去的莊崇民拒于門外。
後者只好摸摸鼻子,回客廳和女兒大眼瞪小眼。
莊煙岚眨眨眼,笑問:“爸,話說你是怎麽被發現的?”
莊崇民在單人沙發上坐下,捏了捏眉心,“一個學生拍了張我喂狗的背影照發到了校園論壇上。”
“蕪湖,又被公開表白了?”
雖說爸有妻有女,家庭美滿,但外形條件擺在那,加上他是通身的禁欲氣質,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最吃這套,自他二十多歲當上講師起,攢的桃花拿來填株桃花樹綽綽有餘;據說在校園論壇裏的人氣也高得吓人,之前有座他的專樓,壘了大幾百層,裏頭各種影響社會和諧的危險發言。
危險到什麽程度?這座樓直接被禁的程度。
莊崇民焉能聽不出來女兒的幸災樂禍,他此時沒心情計較,只回:“大概是榕榕帶的研究生看到,告訴了她。”
莊煙岚想起正事來,興致勃勃地問:“對了,那窩狗在哪?照片有嗎?”
聞言,爸明顯振作精神,拿出手機,和她分享:“有,是一窩比熊,有三只呢。”
父女倆都是愛狗人士,只不過爸更為資深,看到小型狗走不動道,看到大型狗想愉快玩耍;偏他本人狗毛過敏,輕則咳嗽,重則休克。
而媽今天動大怒也不是“師出無名”。
這還要從兩人大學說起。大學裏,有一回爸久咳不愈,一開始只以為是感冒,媽陪着爸去醫院看病,檢查出來爸是過敏,但沒發現過敏原;直到爸有一回在寝室發生休克,室友送他去醫院,終于水落石出。
原來,那會爸和一個室友在寝室樓下看到一只金毛,病得奄奄一息,兩人愛心發動,先送狗去寵物醫院看病,後得到另四位室友的同意,又把狗帶回了寝室,養了一段時間的病。這期間,要屬爸照顧得最盡心,動不動抱抱舉高高。就他這過敏體質,能不出事嗎?
爸原本還想瞞着媽,奈何室友第一時間聯系了家屬,媽被吓得不輕,讓爸保證不再和狗親近。
爸應了,但愛狗人士的靈魂依舊熠熠閃爍;尤其黎大的狗數量甚衆,總有一款爸拒絕不了的。媽不同意,爸就偷着來,也一直沒被媽發現。
直到某天,爸喂完狗,因為媽沒課,當天他沒開車,騎的是家裏的山地自行車,快騎到家時,接到媽的電話,說是在家附近的生鮮超市等他,晚上家裏來客,要多加兩道菜。
爸踩着飛車過去了。生鮮超市門口,兩人碰上面。就在這個當頭,一件讓二人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自行車後走出兩只狂搖尾巴的雪團子,爸一下車,便一左一右湊到他身邊,舔着鞋頭,蹭着褲腿,一副“我是你的小可愛”架勢。
那段時間,爸的咳嗽有複萌态勢,和大學裏的一個頻率,媽早有疑心,而爸一句心虛的“我要說我和它們剛認識,你信嗎”成功讓媽的臉發青發黑。
爸能一直不被媽發現,原因就在于他只喂狗糧;架不住這兩只是爸最愛的薩摩,又嬌憨又黏人,爸抵擋不住萌光波,又開始抱抱舉高高。加上人家喂狗是喂幾塊錢一斤的狗糧,而爸買十幾塊錢一斤的優質狗糧不說,偶爾還能買幾十塊錢一斤的讓狗子們嘗嘗鮮。
狗子們不跟他親跟誰親?
這就又牽扯出狗糧費。
爸自結婚後便年年上交工資,而媽每個月會給爸五千的零花,爸每用一筆錢都會記賬,月初再交由媽過目,媽也同樣。但因為媽不讓爸親近狗,這筆狗糧費被爸無情地從記賬簿上抹去。
這一抹就是好幾年。
事情可不大發了,直接關系到夫妻間的信任問題,尤其爸一副心虛到頭裹尿不濕都不敢面對她的架勢,一度讓媽産生爸在攢私房養情人的錯覺。後來,還是爸好哄歹哄,承諾以後見到狗,一定繞道走,這才把媽哄住。
這回想必是爸一時“情至深處”,三度淪陷了。
此時,父女倆兩顆腦袋湊到了一塊。
照片出現,莊煙岚陰沉了一個晚上的心情放了晴,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好可愛……好像小綿羊……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生物!”
“動态的更可愛。”莊崇民嘆息:“想象一下它們沖你叫,你能忍住不給他們喂東西,不抱抱它們?”
莊煙岚擡起臉,認真思考幾秒,而後堅定搖腦袋,“不能。”複又低下頭,一臉癡漢笑,“啊,太可愛了!感覺心快化了。起名字了嗎?”
“還沒。”
“要不就叫‘睡客房’?睡睡、客客、房房,三個字,正好夠。”
空氣突然安靜。
莊煙岚望着對面那張便秘臉,攢的那點郁氣終于散盡。
莊崇民倒也沒什麽心思計較,他又掐了把眉心,“榕榕最近的脾氣是不是比以前漲了些?”
意識到這是個問句,莊煙岚挑了下眉,“就為媽讓你睡客房?”
“不止。你看她一副完全不想和我共處,也沒打算回心轉意的派頭。剛開始來找我對峙的時候,情緒也比往日激動。”
“那老祖宗還說過事不過三,你看看你這第幾回了?怪媽喽?”
被女兒一譴責,莊崇民自認理屈,沒做聲。
“不過麽,媽最近好像确實比較容易上火。”莊煙岚沉吟道,“就前幾天的事,記得嗎?她吃白粥配醬瓜,把一碟醬瓜吃個精光,我就調侃了一句醬瓜鹽分高,會加重對腎髒的負擔,上了年紀的人要注意保養,少吃為妙。擱平時,媽頂多嗔我一眼,那天不但當真,還追問我49歲怎麽就上年紀了,反應大極了。”
這事,莊崇民也記得,不過他和女兒持不同觀點:“你那就是嘴欠,該。”
得,溝通不下去了。
莊煙岚靠回沙發,正打算開電視,被莊崇民按住:“正事還沒談完。我上回不是還提過,榕榕老是夜起。這兩個月稍微好點,但也都起了好幾次。”
“她該不會是焦慮吧?還是,更年期?”話音剛落,莊煙岚已經自問自否:“不可能不可能,仙女怎麽可能有更年期。”
不得不說,她看媽自戴濾鏡,且這副濾鏡具有一定厚度。畢竟,這位是活生生的大美人啊,原裝正品不說,天然去雕飾的時候她也沒少見,就一個字:美!
至于為什麽只有一個字?詞窮啊。
就是朝夕相處,她還能時不時被媽的美貌秒到,加上出挑的氣質和身材,作為顏狗,媽在她眼裏可不就是仙女般的存在?
正如仙女沒有吃喝拉撒,仙女也沒有更年期。
想及此,莊煙岚目光一滞——不對,這個仙女是有吃喝的。她緩緩地把腦袋轉向莊崇民,問:“爸,媽上廁所嗎?”
說起來,做了二十多年母女,她還真沒見過媽上廁所,拉和撒都沒有。
莊崇民曉得這個女兒思維跳脫,聞言皺着眉斜睨她一眼。
“呃,你這表情的意思是,不但拉,還挺臭?”
“……新陳代謝是人類最基本的生理活動。還有,榕榕和臭這個字扯不上關系。”
“這還能有不臭的?”
莊崇民忍無可忍:“你小時候,我給你換尿布也不臭。”
“那是你有濾鏡,覺得我可愛。”
“榕榕最可愛。”
五個字,從語氣到表情皆一本正經,證明當事人的确發自肺腑。
這麽多年了,莊煙岚自以為已經被錘煉得麻木不仁,到底是高估自己:“爸,你以後要肉麻的時候能提前通知一下嗎?有點不适。”
莊崇民眼神輕淡,明明白白寫着四個字——下次還來。
莊煙岚“啧”聲,有個問題她一直想問,趁機吐了出來:“爸,話說你看媽看了幾十年,是怎麽做到看不厭的?李白都說了,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抖什麽機靈?”
“不抖機靈,我就見你敬亭山都看厭了,徐杏榕女士怕是還沒看厭。”
“榕榕還不好看?”
“那再好看的東西,看久了,也沒新鮮感了。”
莊崇民卻是不以為然,“沒聽過一個詞叫常看常新?榕榕四十歲和三十歲能是一個樣子?就說今天,那也和昨天有差別,怎麽就沒新鮮感了?”
莊煙岚心頭一個恍然。
爸剛才不說了麽,媽在他眼裏是最可愛的。而可愛早被認證為世界上最不講道理的準則。
她猜,就是媽長出的一根皺紋、一縷白發,爸都會以之為可愛。
也難怪說有些人久處不厭,其實今昨兩天能有幾多差別,這分明是把整顆心都系在了那個人身上,對方的喜怒哀樂無一不牽動着你的情緒。
不得不說,這一秒,爸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矗立了起來。
她怎麽想,也就怎麽誇了:“爸,這點我得誇你,要是世界上的男人都跟你一樣專一,不拈花惹草,朝三暮四,不知道少多少愛恨糾葛。”
“我這麽好,你還不幫我跟榕榕說兩句?”
喲,原來還等着呢。
莊煙岚嘴角一翹,雙手一抱,“好讓你回房睡覺?”
“周六我做三文魚火腿牛油果沙拉。”
“這怎麽好意思呢?維護家庭和諧穩定不是我這個女兒應該做的嗎?”
“再加糖醋藕片。”一頓,“一個月,你想吃我就做。”
莊煙岚速度拍板:“成交!”
她起身去執行任務。正在這時,主卧門被人拉開,“莊煙岚。”
一般說來,媽連名帶姓喊她的時候,心情好不到哪裏去。
她用眼神按住已經蠢蠢欲動的莊崇民,火速奔去主卧,賣乖地問:“媽,你喊我啊?”
徐杏榕在浴室,正在敷面膜,見她出現,問:“你知不知道什麽牌子的眼霜抗老效果好?這個沒效果。”
莊煙岚愣了下。不怪她愣,實在是徐女士平時就沒操心過抗老這回事。之前的護膚套裝都是基礎保濕的,還是爸有心,早早給她換了套抗老的。
她應聲,“我問問恬恬吧,她比較懂。”
徐杏榕點頭。
她扒着門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哦,對了,媽,爸讓我轉達,在他那,你最可愛。”
徐杏榕繃着張臉,只是細視之下,眼角眉梢還是染上了笑意。
當晚,莊崇民順利回房。
莊煙岚躺在床上,腦子裏回蕩着“專一”二字,暗想,有些人大概一輩子都學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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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慕笙最近有點發愁。
這天沒課,她坐在自家庭院裏,沒精打采,後來幹脆整個人趴伏在桌子上。
“小姐,淑女是不會伏在桌面上的。”
周叔來了。
喬慕笙嘆口氣,挺直腰背,實在沒精神,又單手支頤。面前的三層點心架上琳琅滿目,從三明治到蛋糕應有盡有。
她拿了塊黃油餅幹,才剛咬下一口,便又重重嘆了口氣。
周叔站至她身側,“小姐,您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喬慕笙把另外半塊餅幹吞下肚,這才幽幽開口:“周叔,我一直認為臧克家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經死了’是為哥哥量身打造。”
周叔皺眉,“小姐,少爺是您的兄長,希望您慎言慎行。”
“是是是。”
喬慕笙疊聲應,冷不防聽到周叔又補上一句:“但我衷心認同您的觀點。”
她目光一亮,哦?周叔竟然和她意見一致。
她話下:“前段時間,我好不容易見哥哥有活過來的跡象。”說着,目光又陡然黯淡,“可這些天,他好像死得更透徹了。”
周叔面色凝重,“小姐,我依舊衷心認同您的觀點。”
喬慕笙又嘆口氣,“我呢,好像知道原因,可我要是從中幹涉,哥哥一定會不高興。”
周叔哪能不察他那個少爺最近有多失常,聞言,沉吟道:“小姐,您是怕少爺不高興,還是怕少爺繼續……‘死’下去?”
這有必要選擇?
喬慕笙恍悟大悟,起身,“周叔,您今天的中文格外優美。”說的都是她愛聽的。
“小姐,您要相信,我對少爺和您絕對忠誠,我的任何言論都建立在保障兩位身心健康的基礎之上,希望您能認知到這點。”
他畢恭畢敬地說完,一擡頭,他們家小姐已經奔出十多米。
他提了聲,“小姐,淑女的步伐應當是輕快而沉穩的。”
未免周叔痛心疾首,喬慕笙及時将草上飛調整為輕快而沉穩的小碎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