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染不知道混戰是何時結束的,也記不清南燼是被如何帶上路的,更不知衛冥是何時和自己分道揚镳的,聽雪劍山莊的回報,一線閣衆人擁着衛冥急急而去,只留下約定,雪劍山莊武林大會之時再會。
而蘇青染這幾天一直盤旋在心頭揮之不去的是血泊中被挑了手筋腳筋的南燼,這一刻,蘇青染內心仿佛清明了,自己曾經受過的慘絕人寰的痛苦,他死也不要南燼也感同身受一回。
自己父親的死,自己曾經被禁锢的自由……仿佛在這一刻被南燼傾斜了,這使蘇青染對自己陷入了深深的鄙夷和自愧中。
随着車馬一天天行近姑蘇城,蘇青染的懼怕日盛,他無法面對南燼,此次之後的南燼對自己是否已絕望,他也無法面對娘親,無法面對整個雪劍山莊,因為他明了,終其一生他恐怕都無法血刃自己的殺父仇人。
雪劍山莊外,蘇青染勒住馬缰,飛身下馬來,二叔迎了上來,“阿染,你做的好!這次你真是名聲大噪,江湖傳聞,雪劍山莊的少莊主重現江湖,和一線閣衛盟主合力覆滅了江湖上最嚣張的魔教組織青懸宮。”
蘇青染心裏咯噔一下,“二叔別說了,不是……不是大家說的那樣的。”
“那是怎樣的?青染哥哥!”突然身邊竄出一個黃衫嬌俏的小姑娘,對着蘇青染露出明媚的笑容。
蘇青染一怔,“這位姑娘是?”
面前的姑娘噗哧笑了出來,青蔥纖指輕輕在蘇青染額頭談了一下,“呆瓜哥哥,我是子佩呀。”
蘇青染怔了征,呢喃道:“卓家妹妹?”當初被困青懸宮時時常想起的娉婷少女此刻真切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蘇青染無比詫異又無奈地發現自己內心竟然平靜無波。
卓子佩咯咯笑了起來,突然感覺周身犯寒,順着寒意望去,木格粗劣的囚車裏,一個傷勢沉重衣衫淩亂的男子,蒼涼漠然中一雙好看的鳳目竟直直地望着自己,卓子佩下意識地便後退了幾步。
蘇青染尋着卓子佩的目光望去,南燼早已重新閉上了眼,仿佛剛才只是卓子佩的一場幻覺,蘇青染輕輕安撫卓子佩,“子佩妹妹別怕,那人……那人只是受傷比較重,沒什麽的。”
蘇青染轉頭對二叔說,“二叔,那……那人雖然是個魔頭,但是我們名門正派也不必做那些欺辱人的事情,還是找個房間暫時安頓南……那人吧。”
沒人注意到此刻囚車裏的男子長長淩亂頭發遮掩下的緊閉的眼忍不住地輕輕抖了抖。
“也罷,離武林大會還有五天,來人,将那人帶下去找一間下人房安置好,務必看管好了。”說罷二叔攜着蘇青染進了莊,“阿染,安頓好後去看看你娘親吧,我差人去将她接了回來……嫂子知道你……你平平安安的,不知道開心成什麽樣了。”
站在門口,蘇青染深深地吸了口氣,勉力練習了數次笑容,才終于推門而入,“娘!”
房內的婦人應聲而回,手纏着的鳳眼菩提串亦顫抖得應聲而落,蘇青染一個箭步抄手截住了那串菩提,穩穩地送到婦人手中。
“阿染,我的阿染,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蘇青染連日緊繃的心緒陡然塌陷,他像以前無數次經歷過的場景一樣,亦像在青懸宮裏無數次幻想過的場景一樣,拉着娘親重新坐到窗扉邊,依偎進娘親的膝頭。
蘇夫人憐愛地輕撫着蘇青染的頭,“阿染,這兩年你吃苦了,為娘時時擔心着你是不是受傷了,是不是被人欺淩了,是不是饑不飽餐身不裹腹……”
蘇青染輕輕搖了搖頭,“娘,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高了許多,還比以前白胖了,武功也比以前好了……孩兒……真的并沒有吃苦。”
蘇夫人一怔,“那江湖傳聞,青懸宮是殺人不眨眼的魔教,他們真不曾欺辱過你嗎?”
蘇青染一怔,有欺辱過自己嗎?深陷青懸宮的時候,無時無刻覺得自己被禁锢着被仇恨包圍感覺被欺淩着,可是離了青懸宮,這種念頭卻漸漸淡去,淡然到自己都不解為何當時會有那樣強烈的怨恨。
“娘,您希望我為父親報仇嗎?”
蘇夫人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來,“傻孩子,娘尚且都不願意其他人去報仇,更何況你,冤冤相報何時了,娘親只想你平安喜樂地過安穩日子,泉下老頭子有知也能心安了。”
說起這個,蘇夫人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拉着蘇青染說道,“阿染,這次你回來 ,可看到卓家小姐了?”
蘇青染不明白娘為何這麽問,“見了,長成大姑娘了。”
蘇夫人聽了倒笑得更厲害了,“如此便好,我們雪劍山莊和金陵卓家趁着這次武林大會,把你倆的婚事也給定了吧,真是再好不過了。”
“什麽?我怎麽能和她成親?”蘇青染一聽便跳了起來。
蘇夫人沒有想到蘇青染會這麽排斥,很不解地問道,“阿染你怎麽了?卓家小姐是自幼和你定了親的呀,這次武林大會也不過是兩家人坐下來重新商量下兩家的親事,你失蹤的這些年,卓家小姐一直在等着你。”
蘇青染尴尬地搖了搖頭,甩掉不合時宜闖入腦海裏南燼那張執着又寵溺的臉,“娘,我畢竟失蹤了這麽些時候,實在是不好耽誤卓家妹妹終身的幸福,如今,我只想陪着娘親和二叔,不想早早的成親成家。娘,我願意向卓家妹妹和卓伯父伯母請罪,是我辜負了卓家的心意。”
蘇夫人憐愛地撫着蘇青染的發,“阿染,我們蘇家經歷了這麽多的磨難,為娘早已不在于這些事情,原本想着你受了這麽多的苦,以後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疼着你,但若是你不願意,便照着你自己的心意選擇吧,只是別這麽輕率地做出決定,來日方長,別輕易傷了人家姑娘家的心啊。”
回到雪劍山莊已過了三天,這山莊上下一片歡騰熱鬧景象,所有人都忙着準備着後天的武林大會,蘇青染看着這滿山莊的歡愉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輕松。
穿越過張燈結彩的連廊,繞過幾座青蔥繁茂的假山,終于漸漸安靜下來了。
青蔥盡頭是一排簡陋低矮的下人房,普通的下人都不住這裏,這裏是最低等的奴仆們居住的地方,蘇青染詫異山莊裏竟然還有這麽靜谧的所在。
蘇青染的腳不自主地朝那排房子走去,他知道南燼就被關在裏面,一步一步輕得蘇青染能聽到自己心跳的回聲。
屋內的南燼被禁锢在下人房裏的床邊,昏暗的房子裏感受不到一絲的光亮,被割斷了經脈的四肢還被不放心地用巨大的玄鐵鏈牢牢地鎖住了。這樣倒也好,倒省的被人裏三層外三層的把守着了。
雖然全身傷痕累累,內傷外傷遍布周身,五官感知退化,然而長期處于靜谧黑暗的空間裏,還是讓南燼的聽覺份外靈敏,南燼屏氣數着,一步兩步三步……一步步仿佛重重地踩在心尖上,一點點越來越近。
蘇青染在門口止住腳步,遲緩着擡起手……突然肩膀重重被擊了一下,“阿染哥哥,你來這裏幹什麽?害我好找。”
屋內的南燼被這一擊被迫從期待中回過神來,嘴角忍不住扯出一個勉強的慘笑來,“南燼啊南燼,想不到有一天你也會嘗到這種味道?”
屋外的蘇青染受驚不小,慌亂間拉着卓子佩跑出老遠才停下來,“子佩妹妹,你來這裏做什麽?”
黃衫羅裙的卓子佩咯咯笑着,拉着蘇青染做到花蔭下的石桌邊,青蔥玉指輕輕敲着他的頭,:“呆瓜,我找你啊,在這山莊裏悶了這幾天了,你都不陪我玩。”
蘇青染輕輕推開卓子佩的手,突然問道,“子佩妹妹,你今年芳齡幾何?”
卓子佩雙頰微紅,佯怒道,“你都不記得我幾歲了呀,本姑娘就比你小了兩月,這才讓你僥幸當了哥哥。”
蘇青染臉色一滞,“妹妹如今也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也該找個好人家了,切莫耽誤了終身。”
卓子佩乍一聽以為自己聽錯了,忍不住湊近,“阿染哥哥,你說什麽?”
蘇青染還未來得及解釋,突然一道冷冽的殺氣襲來,猝不及防間肩上便挨了重重一擊,一旁的卓子佩正欲抽出腰間軟鞭,便被來人朝着脖頸一擊便昏了過去。
蘇青染連忙扶住卓子佩,一手抽出承影轉身迎戰,只見來人深衣束身,眉宇間不見了乖戾卻滿是陰鸷,一雙貓眼不複靈動卻透着幾分決然,不是阿複是誰?
阿複一句話也不說,擡手便使出迦魔心經最陰毒的招數,幾十招下來,蘇青染便已招架不住,阿複一腳将蘇青染踢到在地,手中的劍直指蘇青染眉間。
“阿燼在哪裏?”
蘇青染心中一動,“你想救他走,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阿複的劍尖又往前進了半寸,嘴裏恨恨,“呵呵,你以為你這樣就可以免除一死?我要在這區區山莊裏帶走一個人不過如探囊取物,我恨不得将你碎屍萬段。”
蘇青染聽罷,也不答話,靜靜閉上了眼。
阿複一口怒血梗在喉嚨,一字一句道,“蘇青染,你是不是覺得阿燼欠了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青懸宮欠你父親一條命?”
蘇青染心中大驚,直覺裏阿複會說出讓自己無法接受的事情:“你住口。”
阿複冷笑一聲,“當年是你父親自己蠢你信不信,當年阿燼曾經吩咐青懸宮上下不得傷害你父親一絲一毫,可是你父親自己蠢。”
蘇青染大口喘着氣,“不許你說他,你住口,啊!”
阿複惡意地扯出冷笑來,“我偏要說,你父親簡直愚蠢至極,竟然看不出阿燼的心中乾坤,阿燼如何舍得傷你欺你困你,而你那愚蠢的父親竟然看不出,只一門心思認定阿燼是大魔頭,可是又沒本事硬搶你,便動了舍身救你的心思,他也不想想,中原武林衆人會白白為了雪劍山莊的道義來青懸宮送死嗎?活了這麽大把年紀,還将希望寄托在滿嘴假仁假義的武林正道身上,你說蠢不蠢。”
蘇青染耳邊嗡嗡的,腦子裏空蕩蕩的,仿佛父親的死又一次逼真地重現了一次,而阿複還在繼續,“無奈當時你父親一心求死,吓得青懸宮衆人難辭其咎,阿燼甚至為了你父親的死,重罰了所有人。”
蘇青染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複,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阿複卻仍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你是裝糊塗呢還是和你父親一樣傻?你就不想想為何你突然又恢複功力了?為何你荒廢了這麽多時候,反而功力更勝從前?你以為都是天上掉餡餅嗎?”
蘇青染大腦一片空白,嘴裏不自覺地重複着,“為什麽?”
“為什麽?你竟然真的問為什麽?阿燼為了能治愈你的手筋腳筋,問遍了天下名醫,耗費了無數的精力尋找靈藥,你以為為何要帶着你去西域,為何要在青懸宮裏人手中空的時候還執意離教遠赴西域?”
蘇青染眼神一亮,“真的有靈藥嗎?原來這不是錯覺,原來我恢複功力真的是因為靈藥,那靈藥就在西域對不對?”
阿複一雙貓眼晦暗不明,不理會蘇青染突然的激動,嘴角仿佛透着譏诮,“可惜阿燼恐怕怎麽都沒想到,你費盡心思卻不僅僅是為了逃離青懸宮,而是要覆滅整個青懸宮啊,堂堂雪劍山莊的少莊主的手段真是不容小觑。呵呵呵……阿燼他也不過是個大傻瓜!”
蘇青染被這一頓罵罵得六神麻木,只喃喃:“你帶他走吧,如果你還覺得不解恨的話,反正取我性命也輕而易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