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隆冬,雪劍山莊。
蘇老夫人的壽宴座無虛席,自三年前屠魔大會後,河南一線閣衛家家主突犯了暴病而亡,而衛家自此亦漸漸敗落,武林中雖無再選盟主世家,然而雪劍山莊蘇家自圍剿青懸宮後,聲名鵲起,隐隐有了引領武林之勢,此次恰逢已故蘇羽莊主夫人之四十大壽,江湖中人各大門派自然一一前來送禮道賀。
絲竹悅耳,人聲鼎沸,壽宴的主角卻早早離了場。
蘇夫人端詳着許久不見的兒子,:“阿染,若不是為娘的壽日,恐怕你還不會回來。”
蘇青染撲通跪了下來,“孩兒不孝。”
蘇夫人搖了搖頭,輕輕扶起兒子,“阿染,你自幼脾性和你父親不同,你父親精明幹練處事果決,而你從小無憂無慮善良緩和,但是有一點,你們父子倆倒是像的很,一樣情深。”
蘇青染愕然地擡起頭,蘇夫人徑自說了下去,“想當年姑蘇蘇家武林地位如何顯赫,而你父親卻執意要娶我,娶一個毫無江湖地位的世家小姐,而我們家歷代書香世家,自然也不同意我加入腥風血雨的江湖幫派,你父親就在這種情況下執意将我娶進了門。”
蘇青染詫異的搖頭否認,“孩兒如何比得過父親,孩兒都不曾……”
蘇夫人淺淺笑了笑,“阿染,你真當為娘老了不中用了,當年……唉,不說也罷,這三年來卓家小姐還一直等着你,剛才在壽宴上你卻還是拒絕了人家。”
蘇青染滿臉歉意,“孩兒不孝,給蘇家帶來了這麽多的麻煩。”
蘇夫人沒有接話,繼續說着,“這三年來,你一直在西域,為娘知道,你心中一直有執念和心結。”
“什麽?”蘇青染此刻真正驚訝得張大了嘴。
蘇夫人保養得當的面容卻也不再年輕,此刻卻如少女般透出一股調皮來,“想當年還在閨中時,也和三兩閨中好友看些閑書野史,諸如衛靈公分桃之情、漢哀帝割袍之義……”
“娘親,你在胡說什麽?”蘇青染越聽越不得勁。
蘇夫人卻不似玩笑,表情愈發凝重,“孩子,世上之情愛,并無什麽清規戒律也無什麽世俗眼光可言,唯從心二字,你也長大了,這之前的紛亂恩怨就此放下吧,你這次回來得匆忙,有空便去莊外看看走吧。”
蘇青染心裏咯噔一下,不知為何心跳得厲害,遲疑着問道,“娘,您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蘇夫人收起俏皮的神色,“娘什麽都不知道,娘只想你此生能平安喜樂罷了。”
午宴已接近尾聲,整個山莊裏絲竹熱鬧聲卻還在繼續,這次壽宴,整個山莊會整整熱鬧三天。
今日天氣卻不怎麽好,張燈結彩的天空卻是陰沉沉的,午後竟漸漸飄起雪來,蘇青染也沒有披大氅,這幾年身體早已不像在青懸宮裏那邊孱弱畏寒,一襲蒼色錦袍更襯得人清冷幾分。
蘇青染擡頭望天,雪漸漸紛繁起來,蘇青染卻突然想到那日也是隆冬,鴉色的屋檐上落滿了雪色,那人意氣凜然間挽了一朵雪梅來。
蘇青染想起娘親的話來,腳便不有自主地朝山莊外走去,天愈發冷起來,山莊的門子們冷得将手攏在袖子裏,相互依偎着靠在門邊,蘇青染走近了才聽的他們在說笑着,“唉,你看那叫花子,在我們山莊外待了這麽幾年了,今年這冬天卻冷的異常,這叫花子估計已經凍得像條死狗了。”
蘇青染混着風雪,依稀聽到“死狗”二字,忍不住問道,“什麽死狗?”
那兩個門子冷不丁聽到身後傳來詢問,吓得一哆嗦一轉頭卻發現是極少回莊的少莊主,吓得跪下來求饒,“少莊主饒命,實在冷得很便圍着取個暖。”
蘇青染不予理會,直執着地繼續問道,“什麽死狗啊?”
其中一個門子便擡手朝山莊門外三五丈外的角落指了指,“喏,那裏有個叫花子,在我們山莊前足足待了好幾年,也就是老夫人仁慈,不然早趕走了他。”
蘇青染循着方向望去,只見那牆角落裏有個黑漆漆的一小團子,渾不像是個人,破敗的單衣的衣角在風雪中逆着風晃蕩,白白的雪花點點布滿了那人蓬亂的頭發,頭發長得可真亂,如枯敗的稻草幾乎遮住了整張臉,連輪廓都看不見。
蘇青染魔症一樣朝那團子走去,一步兩步三步……越來越近,那團子仿佛聽到動靜,不安地動了動,勉力換了一個相對暖和點的姿勢。翻動間,依稀透出了一點臉部的端倪,蘇青染卻忍不住輕聲驚呼起來,“你!”
那團子聽到這聲極輕的驚呼,于風雪淩冽亂發飄零中猛地睜開了那雙眼,亮如星辰的眼眸裏卻透着不可置信驚恐萬分的慌亂,全身似乎凍僵了無法動彈,然而蘇青染卻能察覺到那人慌亂的躲閃,而那凍得泛白的雙唇卻無聲地呢喃着,“阿……”
蘇青染癡癡地怔在原地無法再靠前,第一次深刻地去感受那人用這樣慘烈直白的方式傳達的情意。山莊外……蹲了好幾年的叫花子……
蘇青染依稀記起那日于火堆裏救出南燼後,自己內心是搖擺不定的,直覺裏不想他死去,但卻無法放下仇恨再與他在一起,或許這麽些年了,早已習慣了南燼的強大,即便是手腳筋脈盡斷,即便是內外傷痕遍體,蘇青染從沒想過扔下他會有什麽,就這麽把他放置在了郊外的破廟裏,而自己急惶惶離去。
以後的日子,自己總是沒有勇氣返回去尋找那人,卻總是無法抑制地想起那人和自己一樣的手腳具廢,內心裏叫嚣着不要欠那人的,便趕往西域,趕往那處南燼曾經帶他去過的小院,一遍遍地打聽一處處地找尋所謂的靈藥,一待便是數年,奈何毫無進展……
可是那人在做什麽?他竟然不管不顧地,就那麽守株待兔地守在自己的家門口,他的手腳好了嗎,他的武功恢複了嗎,他還是那個江湖中人人聞風喪膽的南燼嗎?
他無法去想象多少個日日夜夜裏,他怎樣在那個牆角裏捱過冬日的寒冷,夏日的酷熱,路人的嘲弄,小厮的責打,更無法想象病了痛了餓了的時候是如何熬過去的……他只是突然發現了,有一種感覺叫心疼。
他仍舊呆呆地伫立着,他突然想起了娘親的話,平安喜樂,而在青懸宮的日子裏,自己的身子被悉心照顧着,那麽一個殺伐決斷的人在自己面前毫無架子,處處忍讓着自己,忍痛陪着自己試藥,給自己過生辰做壽面,帶自己千山萬水找靈藥……
蘇青染還在沉思,身後卻傳來小厮的呼喚,“少莊主,您讓小的好找,今日天冷的很,快披上這鴨絨大氅。”
蘇青染回過神來,卻快速地轉身,一把接過大氅,又轉身毫不猶豫地裹在了牆角的那團子身上,小厮錯愕地看着蘇青染。
蘇青染沒等小厮消化完錯愕,便接着放招,一把将那裹着大氅的黑黢黢的團子抱了起來往山莊裏走去。
小厮連聲勸着,“少莊主,使不得呀使不得,這……這髒兮兮的叫花子怎麽可以帶進山莊裏啊,更何況這幾日多少江湖豪傑在莊裏啊,被人看見了是要恥笑我們雪劍山莊的呀。啊……少莊主你等等啊,莊主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責備奴才的。”
蘇青染并不停下來,扭頭說道, “莊主要是責備你,你就說不讓他進門的話,少莊主就跟着叫花子闖江湖去了。”
小厮一臉不解,撓着頭無語望天,“這哪兒跟哪兒啊,少莊主還能看上個乞丐不成?”
懷裏的人裹在厚重的大氅裏,在這小厮在這一陣又一陣的驚吓呼喊聲裏,嘴角露出一個暖得可以化雪的笑來。
數月後,一輛馬車迎着春日的風駛出了城,慢悠悠地走在城郊。
馬車裏,雖然是早春,但仍舊鋪着厚厚的絨毯,馬車十分寬敞,中間放置着一張小方桌,桌上散着幾本書冊,馬車後方還有個夾層,相當于馬車被隔成了兩間,夾層裏固定着一個藥爐,黑陶藥罐上方依稀升起幾縷藥香……
南燼身上蓋着薄毯被蘇青染安置在馬車裏,蘇青染自己則拿着卷書冊打發時間。
南燼氣色恢複了許多,深邃的眼神裏卻多了份暖意,問道,“阿染,你真的決定嗎?”
蘇青染眼色一橫,“莫非你還想反悔不成,我娘親你可都見過拜過了。”
南燼淡淡笑着,“自然不會,如今我們去哪兒?”又自言自語着,“去哪兒都好,回大理也不錯。”
蘇青染神色不變,卻說道,“去西域好不好,咱們就住在那個小院裏,聽說西域有好多珍奇的藥材,咱們就開個小醫館,也學那些杏林高手們懸壺濟世,好不好?”
蘇青染怕南燼拒絕,忍不住又開玩笑道,“如今你可也是個病人了,以後可都得聽我這個大夫的。”
南燼心中微動,知道蘇青染是想去找當初他服用的靈藥,然而別說還有沒有靈藥的存在,即便能找到,“雪裏青”的生長期需要整整十年,南燼卻不予打算告訴蘇青染真相,只要他願意,自己陪着他慢慢尋找又有何妨,這三年裏早将江湖豪情消磨殆盡了,一切不過如夢如幻罷了,而自己想要擁有的此生祈求的此刻不正在手邊嗎?
南燼臉上浮起暖暖的笑來,此刻蘇青染離他極近,他一把将蘇青染撲倒,雙手摟着那人去解衣裳,蘇青染怕傷着南燼卻不敢擅動,白玉般的肌膚便被露了出來,南燼調笑着,“病人先來試試大夫的藥效靈不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