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醋
宋歌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宋珺瑜眨了眨眼：乍一想，她忽有些不知道怎麽去形容宋歌。
但作為師妹，對曾經的師姐感興趣，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宋珺瑜其實早就做好了姬婵會詢問的準備，不過這些年姬婵似乎一直對宋歌不感興趣，宋珺瑜也沒想到姬婵會突然問起來。
“你大師姐宋歌，是個沒有過去的人……”宋珺瑜斟酌着詞藻，小聲開口。
宋歌是錢長老陪着宋珺瑜去流民中撿來的。
第一次見到宋歌的時候，她頭上破了個大洞，傷口汩汩地流着鮮血，一般人受了這般傷很可能活不下去，少女卻始終吊着一口氣。
宋歌的臉色無比蒼白，脊背清瘦，眼神卻極為兇狠，如同一匹受傷的孤狼。
宋珺瑜和宋歌對視了一眼，心像是被什麽扯了一下，被宋歌眸子裏蘊藏着的韌勁徹底震懾住，當即便決定收下宋歌為弟子。
因着頭上的傷，宋歌入門後昏睡了很長時間，醒來後便忘記了往事。
不知道宋歌的名姓，宋珺瑜便替宋歌取了名字。
那時候的宋珺瑜也剛剛修煉不久，身無長物，宋歌的修行天賦極好，很快便趕上了宋珺瑜，卻連一把趁手的兵器都沒有。
宋珺瑜只覺得自己虧待了弟子，千方百計想着要給宋歌一些好東西。
恰好魚舸秘境開放，這是個只能低階修士進去的秘境，裏頭有無數法寶機遇，然而和機遇相伴的，也有許多蛇蟲猛獸。
“我當時極為冒進，在魚舸秘境裏，甚至拖累了你師姐許多。”
“我中毒失去了意識，再出來時已經回到了清平門，其餘人說，是你師姐将我背回來的。”
“後來我一直想着報答你師姐的救命之恩，可惜我那時修為低微，一窮二白，沒什麽能報答你師姐的，反而是你師姐照顧了我很多。”
提起往事，宋珺瑜忍不住就有些悵惘。
“你師姐離開山門的前一日還過來尋了我，我以為她不知道我的喜好，誰料她居然給我帶了我當時最喜歡的乾華樓的桂花糕。”
“所以我一直不怎麽相信她已經隕落了。”
想起那一日的場景，縱然過去了這麽多年，宋珺瑜的眼眶仍舊有些熱，掩飾般轉過了頭：“她當時還同我講，讓我慢點吃，以後想吃的話有機會再給我買……”
“大家都說她是想起了記憶，才回去魔域複仇自尋死路，”這些話已經在宋珺瑜心底裏埋了很多年，說到這裏，宋珺瑜終是克制不住情緒，淚眼朦胧地望向了姬婵：“但若是她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又為何和我允諾日後？”
“之後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宋珺瑜苦笑出聲：“幾十年一下子就過去了，除了清平門的人，再沒人記得她。大家都說人間滄海桑田，然而乾華樓的掌櫃換了好幾代，桂花糕的味道依舊，宋歌卻一直都沒有回來。”
長久的沉寂。
姬婵垂着頭，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克制着神情上不露出異樣！
她快妒忌瘋了！
宋歌那騙子随口一句允諾，便被宋珺瑜惦記了那麽多年！
難怪宋珺瑜忘記不了宋歌：宋歌見證過宋珺瑜最為弱小的時候，兩人擁有着患難的交情，宋歌甚至救過宋珺瑜，宋珺瑜惦念舊情，自然不肯忘記她……
姬婵聽着宋珺瑜的話只覺喉嚨發苦，她原本以為宋珺瑜是對宋歌的不辭而別心生怨怼，卻沒想到宋珺瑜會這般在意宋歌！
姬婵腦子裏有着無數關于魔域的記憶，她比誰都明白魔界的殘忍。
修為低微的宋歌進了魔域那樣的人間煉獄，怎麽有可能再活過來？
她很想如同其餘人那樣告訴宋珺瑜，宋歌估計已經在魔域死掉變成了泥，然而對上宋珺瑜含淚的視線，即便心中的嫉妒讓她幾欲發狂，姬婵還是擠出了一個笑，幾乎咬牙切齒般慢慢回答：“宋歌師姐必定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宋珺瑜笑了笑，沒再說話，模樣看起來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姬婵知道宋珺瑜心裏估計還在想着宋歌的事情，幾乎咬碎了一口牙，不想讓宋珺瑜再惦記着宋歌，姬婵索性一次性問出了聲：“那二師姐杜霜，又是怎樣的一個人？”
宋歌和宋珺瑜之間或許是單純的師徒之誼，姬婵真正芥蒂的卻是杜霜。
杜霜敢在那本《磨鏡寶典》上寫上那樣的話，對宋珺瑜可不是單純的師徒之誼！
宋珺瑜被姬婵的詢問又一次拉回了思緒。
姬婵一向內秀，很少在意旁人。
她看了姬婵一眼，姬婵的表情平靜看不出異樣，讓她恍神間又想起了杜霜。
杜霜不高興的時候，也會這樣面無表情。
但姬婵和杜霜應當是不一樣的，畢竟杜霜一聽她提及到宋歌，便會極為不高興，姬婵卻神情間看不出異樣，想來也只是好奇。
“杜霜是我在狼群中帶回來的，當時的杜霜奄奄一息，幾乎快要被狼給咬死。”
杜霜原本是某些貴族門閥專門培育的馴獸人，但她在馴服狼王的時候狼王發了狂，杜霜被整個狼群攻擊，宋珺瑜見到她的時候，也只剩一口氣。
宋珺瑜救起了杜霜悉心醫治，知道杜霜在人間再無親朋之後，便收下杜霜當了弟子。
杜霜入門後喜愛黏着宋珺瑜，她天賦很高，也很聽話，宋珺瑜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弟子。
宋珺瑜其實心中知道杜霜為何會排斥宋歌。
杜霜之前是專門培養的馴獸人，所謂馴獸人，在貴族門閥眼中和獸類差不多，甚至有些貴族以獸人和野獸搏擊為樂。
馴獸人在封閉的野獸堆長大，自然缺乏某些人類社會的常識教養，而杜霜很多時候也如同獸類一般，行事之間全憑本能。
後來的宋珺瑜才知道，杜霜之所以黏着她，是因為覺得她的氣息好聞，于是和獸類一般，本能地想要和她在一起，甚至萌生出了極端的占有欲。
宋珺瑜察覺到杜霜對她的感情有些奇怪，但那時候她和杜霜相處了幾年，熟知杜霜的身世，也并不想過分去責怪杜霜：畢竟杜霜學着人類的常識為時尚短，或許會混淆掉一些感情，把慕儒之情當做了愛情。
宋珺瑜原本想着逐步疏遠，回歸師徒界限，慢慢引導杜霜，然而杜霜極為聰明，一旦她表現出一點想要疏遠的跡象，杜霜就會同她鬧別扭。
本以為時光會慢慢改變杜霜，未來的杜霜自會意識到什麽是真正的喜愛，然而天道并沒有給杜霜機會，當着宋珺瑜的面，杜霜被天雷劈成了齑粉。
在杜霜進階的前一日，杜霜其實來找過她。
漂亮明媚的弟子眼眸裏含着明顯的委屈，聲聲質問：“我到底有哪點比不上宋歌？”
宋珺瑜當時決心糾正杜霜非同一般的攀比心和占有欲，只語重心長地勸她：“你是你，宋歌是宋歌，你不必同她比。”
“你不要老是将我當小孩子！我其實什麽都懂，等我進階成功，你就會知道，我哪一方面都比她厲害！”
杜霜卻根本聽不進勸，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抿着唇轉身離去。
杜霜當時看着她的眼神讓宋珺瑜無比心驚，杜霜的性情如同攻擊性極強的獸，宋珺瑜總覺得杜霜之後會做出什麽出人意料的事情來。
然而宋珺瑜再沒機會知道杜霜想要做什麽事了。
杜霜以往的實力太過強悍，誰也沒想到杜霜會當着她的面徹底隕落。
宋珺瑜一想起來便覺得無比後悔，總覺得或許是那日的争執，才讓杜霜心神不寧，沒有進階成功。
若是早知道杜霜的結局，宋珺瑜那時候必定會和緩地、順着她的心意同她說幾句話，而不是同她争執。
這些內情，宋珺瑜自然不會告訴姬婵，便只說了怎麽收下杜霜的、以及杜霜的性情和修為，順帶着告誡姬婵修行的時候不要冒進。
這時候宋珺瑜才突然發現，姬婵竟然也進階到了金丹期！
宋珺瑜高興地瞪圓了眼，從往事的傷懷中走了出來。
如今雙喜臨門，她煉制出了頂級法器，姬婵也成功進階，宋珺瑜心中無比慶幸，張羅着要舉辦一場宴席慶祝一下。
姬婵面上附和着宋珺瑜的話，一如往日一般乖巧能幹：幫忙張羅着宴席，傳音給清平門內各人，眸底卻愈發黯沉——
姬婵同宋珺瑜相處了這麽久，自然了解宋珺瑜的每個神情變化，姬婵敏銳地察覺到，宋珺瑜提及到杜霜的時候，掩藏了一些東西。
有什麽事情不能對自己說的？
縱然知道宋歌和杜霜已經都成了死人，不會冒出來和她争奪，可姬婵還是覺得心中像是塞了一團暗火，‘噌噌’冒着火苗。
她并不怨怪宋珺瑜，只恨自己沒有早點遇到宋珺瑜，才讓宋珺瑜碰上了先前那兩人，讓那兩人惹了宋珺瑜傷心……
很快，宴席便開了起來。
一輪明月高懸，宋珺瑜和姬婵做了一桌子菜，挖出了埋藏已久的好酒，衆人飲酒聊天，宛若最是平常不過的一家人。
這樣和樂融融的氣氛下，連不茍言笑的錢長老都露出了幾分笑意。
“錢長老，這些年多謝您照料我！”
宋珺瑜借着酒勁，找上了錢長老，敬了他一杯，說出了藏在心底裏很久的話：“我現在也掙了許多靈石，你無需再想先前那般勞累，無論如何，清平門都是你永遠的家！”
錢長老深深地看了宋珺瑜一眼，目光掠過一旁的姬婵，眼眸裏有什麽一閃而過，舉杯同宋珺瑜碰了一杯。
他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并沒有說出來，只是淡了眼眸裏的笑意，輕聲嘆了一聲：“好孩子。”
酒足飯飽，宴席直到半夜才散去。
宋珺瑜很喜歡這種和樂的氛圍，暗自決定日後要多舉辦幾場宴席。
這段時日緊繃着煉器，已經很久沒有休息好，宋珺瑜回到房間後就撲倒在了床上，打算昏天暗地好好睡一覺。
睡前宋珺瑜慣例運轉了一圈靈力：此番煉出了極品靈器，她自己的修為也大有裨益，體內的經脈又被拓寬了一圈。
宋珺瑜無比高興，想着第二日再去嘗試一下草木的感知能力，随後便沉沉睡了過去。
大概是白日裏提起了宋歌的原因，宋珺瑜做夢便夢到了宋歌。
她似乎回到了魚舸秘境之中。
她陷入了一片有着粉色大團花瓣的花海之中，感覺身體似乎越來越不對勁，熱得難受，然後，她又被一條晶亮的奇怪小蛇在脖頸上咬了一口，她那時候才剛開始學習藥理，不明白這是什麽東西，只覺自己的身體愈發沉重，幾近要窒息。
這小蛇肯定有毒！
宋珺瑜心中無比慌張，彌留之際，便看到了尋過來的宋歌……
宋歌一如往日那般出塵冷清。
她看着這花海，又看到宋珺瑜腳下逃走的小蛇，神情似乎有些奇怪。
這些記憶同宋珺瑜記憶中一樣，再之後的記憶宋珺瑜就記不起來了，只記得再醒來時，她便回到了清平門。
宋珺瑜在睡夢中皺起了眉，體內的靈力無意識流轉得愈發順暢。
‘噗’的一聲輕微響動，像是揭開了某層遮擋着的紗，宋珺瑜突然夢見了之後的畫面——
宋歌帶着她尋了個山洞，唇覆蓋在她脖頸上的傷口上……
那種瀕死的感覺逐漸褪去，宋珺瑜沉沉的軀體逐漸恢複了過來，另一種可怕的灼熱卻是席卷了全身！
宋珺瑜眼睜睜看着夢境裏的自己以一種恬不知恥的姿态喚着宋歌，再然後……
宋珺瑜從睡夢中面紅耳赤地醒來，在夜色中瞪大眼，再沒有任何睡意——
這個夢境實在是太真實了，真實到似乎……真的曾經發生過。
當年見識短淺，宋珺瑜并不清楚那粉色的花海和小蛇是什麽，宋歌說什麽她就信了什麽。
然而如今的宋珺瑜卻知道，那花名為合歡花，除非合歡，不然修者會爆體而亡，是修真界幾乎絕種的頂級催.情藥。
而那小蛇，更是幾近無解的劇毒。
有些事情，一旦生疑，便會越想越覺得蹊跷——
當年她究竟是怎麽解的毒？為什麽會沒有之後的記憶……
這個夢境，究竟是不是真的？
而如若這夢境是真的，為什麽她卻對一切毫無印象？
只有一種可能——她被人封印了記憶。
宋珺瑜忍着羞恥，仔細地回顧着夢裏的一切。
夢裏的宋歌，不費吹飛之力就吸走了宋珺瑜身體裏的劇毒，之後在做那檔子事情的時候，宋珺瑜哭着求饒，宋歌看起來身體卻毫無異樣，甚至游刃有餘，勾得宋珺瑜神魂颠倒……
如若一切都是真的，當年的宋歌，不僅能解掉世間罕見的劇毒，更是封印了宋珺瑜的記憶……
擁有這般能力，宋歌，真的死在了魔域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