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她們話聲音大了,驚醒了睡在外屋的綠桃和碧桃,兩人披衣點了蠟燭進來,見月娘和玉娘一張床上躺着,不由有些奇怪。碧桃畢竟年長一些,是四個人裏最大的一個,人也比較老練,只聽她輕笑道:“奴婢隐約聽得聲音,還以為是姑娘們夢魇了。”
綠桃還年幼,只比铎月娘大個兩三歲,平日裏和她們一起胡鬧慣了,自然不似碧桃那般拘謹,只打着呵欠道:“姑娘半夜不睡覺,只顧着悄悄話,當心明天有黑眼圈。”
铎月娘無奈的擺擺手道:“好了,好了,我這就回去睡覺,你們也趕緊睡去,別一驚一乍的嚷嚷。”
綠桃又含糊不清的咕囊了幾句,徑自回去睡覺了,碧桃走上前幫她們掖好被角輕輕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她們回了浪穹,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獻祭的事。仿佛這事就沒發生過一樣。日在沉寂中緩緩流淌,随着春天的到來,各種各樣的山花開滿枝頭,紅的似火,粉的似霞,白的似雪,一簇簇,滿山遍野,開得好不熱鬧。
那個極少把注意力放铎月娘身上的張秀,給铎月娘的關懷也多了起來。從她的衣食開始,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問。然而铎月娘注意到,張秀注視着她沉思的時間越來越長。铎月娘在她的目光下全身的每個毛孔都不自在了。過了良久,她才溫柔的問铎月娘:“月兒,你也快七歲了,你可害怕?”
铎月娘輕輕搖頭,該來的還是來了,四月的獻祭,她怎麽可能會忘記,夢裏的黑蟒蛇每夜都會如期而至,睜着墨綠的蛇眼,憂傷的看着她。想着這幾個月的夢,铎月娘福至心靈,試探的問了句,“娘親,是獻祭的事嗎?”
張秀微微點了下頭,輕輕“嗯”了一聲,想了想才幽幽道:“本來你父親已經找了生辰與你們一樣的送過去了,只是不知道哪裏出了錯,李知古派人把兩個孩的頭送回來了,那猩紅的血滴答滴答的一路滴進了你祖父的書房,那樣的鮮紅。兩個活生生的孩就這樣沒了。”張秀微閉了美目,仿佛不願再回想。良久才低聲道:“月娘,已經有太多的人為了我們付出了性命,我們不能再虧欠他們。”
铎月娘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死咬着唇仿佛不這樣做她就會驚呼出來,她靜靜的看着張秀,心裏各種駁雜的情緒在劇烈的翻滾。她不知道已經有兩個活生生的孩為了她和皮羅邆已經離開了自己的父母,離開了這個世界。可憐天下父母心,誰家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
半晌,張秀才睜開眼睛,溫柔的道:“你是我的孩兒,我自然想讓你好好的,可你終究與別人不同,娘也沒辦法了。”
“娘!”铎月娘打斷了張秀的話,輕聲道:“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其,我願意去當祭品。”
“月兒,你害怕嗎?”張秀又問了她一句,眉頭微蹙,眉眼間是化不開的愁。
铎月娘看着張秀半晌,低下頭,勉強擠出一句:“自然是害怕的。”先不是皮羅邆口中那巨大的蟒蛇,她自就對蛇有陰影,不害怕還真是騙人的。
張秀別過了頭,望着窗外開的正好的一樹梨花,微風一起,花瓣紛飛,如雪一般飄飄揚揚,鋪了一地。“我遇見他也是在梨花如雪的季節。”張秀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唇角微微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陷入了回憶裏。
铎月娘良久得不到張秀的答話,看到她臉上柔情一片,以為她在懷疑與時羅铎的往事,本不想打擾,卻又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只能輕喚一聲:“娘,我什麽時候走?”她想過自己也許會死于戰亂,也許會是那天想家了而去投湖,但是一直沒想過自己會成為祭品,去喂一條蟒蛇。
張秀回過神,憐愛的看着她,“明天就走,與你五哥一起。”
铎月娘心裏一緊,“五哥也躲不過嗎?”她想着那天在寧湖皮羅邆與她的話,心裏劃過一絲些微的痛。那孩親眼目睹自己母親的死,所以才會那麽沉默。他已經很可憐了,為什麽還要走上和铎月娘一樣的路呢。
張秀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吐蕃的援兵,我們雖然等到了,但是他們要求實在是過分,如果不是你,估計我們早已覆滅,如今李知古又蓄勢待發,可我們現在實在沒有力量與之抗衡了。”
铎月娘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娘,現在大唐皇帝是誰?”
張秀想了一下,“唐中宗,叫李顯。”
铎月娘不懂這些紀年方式,覺得有點頭大,不過夠了。她以前接觸過的少的可憐的南诏歷史中記載,六诏被滅是在開元年間,李隆基還沒上臺,是不是表示他們還有機會,而她也清楚的記得,裏面記載着李知古很快會被拿來祭奠大祖父,所以她現在的責任就是保存實力,争取一切機會。
邆赕被李知古占領後,他修築工事,奴役百姓,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弄得百姓怨聲載道,民不聊生。咩羅皮已經打算親自帶領一隊人馬,帶上大量邆赕和浪穹的土特産,以及最出名的浪劍,到大唐面見唐皇,親自呈情,表明歸附的心思以及李知古的逆天所為。所以只要咩羅皮到大唐呈情順利,那麽他回歸之日就是李知古的死期。
铎月娘看着張秀,這個才二十出頭的女人,卻因為心裏有太多的過往,已經過早的凋零了。她能看出張秀是不快樂的,她心裏有許多的心事。她不願意,铎月娘也不問,都距離産生美,她們母女之間卻只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铎月娘挺直了的身,平靜的了一句,“娘放心吧,我不會害怕,我一定會回來的。”話雖然的滿,到底心裏還是忐忑不安,語畢,淚珠不自覺滾落。
張秀閉上了眼,良久才睜開,噙着溫柔的笑,輕輕替她拭去眼淚,輕聲道:“你不會有事的,娘知道你不會有事的,孩別怕,娘等你回來。”
铎月娘不知她的話是從何起,只哽咽着點了點頭。窗外陽光明媚,各種美麗的雀鳥叫得正是歡快,铎月娘想起一事,輕聲笑道:“這些鳥兒多美呀,若是把它們的身上最美的那些絨羽紡成線,在織成衣,肯定是最美麗的,不知大唐的安樂公主見了,會如何歡喜?”
張秀愣了一下,不動聲色的交代了幾句,才不舍的離開。這邊張秀才剛走,铎羅望和玉娘又一路跑着走了進來。她們談笑了些閑話,都很有默契的不提獻祭的事,然而玉娘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铎羅望也紅了眼眶,哽咽着道:“月兒,千萬保住自己,神川都督府派的援兵還在,只等伯父那頭順利了,便可以動手,你要好好活着。”最後,千言萬語都不下去了,只好別過頭,擠出一句:“我們等你回來。”着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跑了出去。
今天的意外很多,然而施玲兒和時羅铎的到來最是意外,時羅铎算得上個是好丈夫的。他雖然有一妻一妾,卻和大夫人感情和睦,沒事一般也不到張秀的院來。對張秀相敬卻不親密,給她們的衣食用度也是一樣不缺,關懷裏帶着淡淡的疏離。铎月娘不知道他們的故事,也不妄作猜測,只覺得這樣對張秀其實也不錯。
少夫人施玲兒是一如既往的雍容華貴,端莊典雅,這次卻也是紅了雙眼,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憔悴了不少,時羅铎嘆了口氣,沉聲道:“月娘,阿爹沒用。”話未完卻是懊惱的閉上了雙眼。施玲兒卻早就抽泣了起來。
铎月娘心裏難過,卻還是輕笑着,拉着施玲兒的袖,道:“能用我的命換得一時的太平,雖死猶榮。只願父親與母親多多保重,別傷了身。”
施玲兒抽噎着,半晌才勉強平複下來,拉着她的手,溫柔的道:“你雖然不是我生的,但是你和大郎,玉娘的感情我是看在眼裏的,我是真的把你當自己的孩了。”
施玲兒這話卻是不假的,玉娘有的東西她必然也有一份的,衣食住行上她從來就不曾苛待過她們母女,雖然她是庶出,卻也把她當嫡出一樣的養着,什麽好的都緊着她和玉娘先挑。铎月娘初來時,因為她的受傷,她寧願委屈了自己所出的玉娘,也不曾委屈過月娘。
“母親,孩兒知道!”铎月娘輕聲呢喃,語氣有着些許的哽咽。
時羅铎也是忍不住的傷感,他收斂了神色,溫和的看着铎月娘低聲道:“月娘,若李知古問起碎石阻兵一事,你該怎麽回他?”時羅铎作為浪穹诏的少主,他肩上的責任不只是一個家,一個府,而是整個浪穹,有十數萬民。
铎月娘略微思索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平靜的道:“他不會問的。”
時羅铎不解,問道:“何以見得?”
铎月娘微微一笑反問道:“一個七歲的孩,對任何事都是一知半解,驀然離開了父母和熟悉的家園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除了哭鬧害怕,還能做些什麽?”
時羅铎猶豫了一下,微微舒展了緊蹙的眉頭,沉聲道:“今天晚上好好歇息,明天早上與你五哥一起上路,千萬要保住自己。”他頓了一下,“你羅邆腳傷未愈,你要照顧好他。”
铎月娘用力的點頭算是回答,心裏卻在計算着接下來的事。她清楚的知道時羅铎在害怕什麽,可是時羅铎肯定不知道,她這個靈魂雖然來自千年以後,但是她真的喜愛這裏的一切,喜歡那兩個對她愛護有加的哥哥,還有那個嬌憨的,願意為她委屈自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