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尾深衣陌少

第 52 章 ☆、番外·勘主

中土東海之濱,巨港雄城名號天姥。梯航萬國,此其都會。八方夷商舶貨,諸藩貢獻琛品,無不彙聚于此,經由南北水路、官馬驿道,輻散九州一十三行省。

鼎治一朝,銳意維新,興文教、通西學、勵工商、禦兵防,國力一時強盛無倆。

而內庫、海庫兩庫并起,貨殖通財商天下,黃金白銀,滾滾而至。

上古史書形容盛世有言:“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置于鼎治之朝,毫不為過。

此時正值仲夏五月,榴花照眼,鳴蜩聲聲。天姥城中的中土女子,以火紅的石榴花插上發簪,大街小巷,處處榴花欲燃,別樣風景,亦引得各樣膚色的夷族女子紛紛效仿。

天姥城內,商區、棧房、庫區、民居區泾渭分明,雖夷漢雜處,卻井然有序。城東近海港地區,乃是朝廷市舶司所在,四面所聚,俱是大的行會組織的會館。其中與市舶司相距最近,東西對峙而立的,乃是兩座巍峨莊重的重檐歇山樓群。雕梁畫棟,磨磚對縫青水牆,雖非金碧貴色,恢弘大氣卻均不輸宮殿王府。行人過時,無不仰目。

這東邊的一座,中土商賈出入,玄衣緋帶的館丁間雜往來,莊重肅穆,不急不緩。

西邊的一座,摩肩擦踵的卻都是些高鼻深目、奇裝異服的番邦商人。其中的作海水色的藍衫館丁,亦是上衫下褲的夷人裝束,并非全為中土人衆。

只是眼下,西面這會館裏頭,人流匆匆,似乎有些緊急的事情要準備。

率衆走在最前頭的一個中年男子,身着紫檀色帏羅直身,蟠螭玉縧鈎,足上绀青绉紗時樣履鞋,天倉飽滿,富貴端方。

這男子快步而行,見着前面急急火火闖進來的一個面如冠玉的騎裝青年,大怒道:“處處尋你不着,五小姐的轎辇很快就到,你倒是還有閑情去賽馬!”不由分說叫過一個模樣幹練的屬下,“盧定,速速帶大公子去更衣!”

青年雖不作聲,臉上卻是毫不在乎,随着盧定進了更衣的閣子,忍不住道:“盧定,你是一直跟在我爹身邊的。令主那邊年年都來人,他又不是第一回接待了,犯得着這麽如臨大敵麽?”

盧定拿了套精致錦衣過來,笑道:“這回不一樣,舵主既然是讓大公子去接待五小姐,我看哪,舵主是想和令主攀親家了。”

這大公子,正是海庫在天姥城分舵舵主潘知壽的長子潘少如。海庫航海所用之艦船,十之有六為內庫船廠制造;交易貨物,亦大量自內庫采購。海庫天姥分舵日常事務,相當一部分便是與內庫溝通交涉。內庫與海庫之間每年就艦船和貨物各有一次大議價,皆是兩邊主事級別的人物參與。

潘少如驚了一驚,道:“聽說那五小姐今年都二十三了,比我還年長三歲。爹想讓我娶她?”

盧定掩口咳嗽了聲,道:“女大三,抱金磚。令主可就兩個寶貝女兒,大的早就嫁了,這個小的啊,不知多少人眼饞着呢。五小姐去西洋督習艦船火器營造七年,上月才剛剛回來。這回和內庫商榷船務的事兒,趕上朱三公子另有要務,令主便命五小姐頂替三公子前來。這般大好的機會,舵主可不得緊着些?”

潘少如換着衫子,不悅道:“據說朱二小姐是絕色美人兒,五小姐大為不及,是以至今未嫁。我潘少如在天姥城中多少擁趸,為何要娶這樣一個又老又醜的女人?”

盧定搖頭道:“這就是大公子沒想通了。五小姐是随母的。你看那左大人能讓令主這麽多年癡心不改,必然有其過人之處……”他以手掩了唇,別有深意道:“……人們都說,是內媚……”

潘少如會意,笑道:“是麽,那我倒是該見識見識。”

盧定又正色道:“大公子切莫唐突了這位五小姐,舵主此前讓在下去打聽過她。據說這五小姐年紀小的時候,倒是個挺好相與的姑娘,後來也不知遇到了什麽事兒,竟是性情大變了。一般人啊,都不敢在她手下做事,說是那五小姐辦起公事來日夜不分,宵衣旰食的,一般人都吃不起這個苦。她行事啊,也甚是強勢的了。”

潘少如哼道:“女人強勢?那是她沒遇到過強勢的男人,遇到過了,自然就會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盧定笑道:“大公子眼下還是恭敬些,要治啊,成婚之後随便治。”

潘少如不耐煩道:“我知道,不用啰嗦。這位姑奶奶我雖惹不起,卻有人惹得起!”

盧定試探道:“大公子說的是……內庫勘主傅生?”

潘少如系好了衣帶,道:“不錯。我原本想着若是內庫那不着四六的堂主和這位五小姐談,可能沒什麽看頭。聽說那堂主本就和朱家關系匪淺。這些年內庫海庫的交易價格能這麽好談下來,還真靠的就是堂主和令主的私交,兩邊各讓一步,利益均沾。但這回既是那個不講人情的勘主傅生來談……啧啧,怕是有好戲看了。”

舵主潘知壽和大公子潘少如率衆在會館之前兩列排開,地鋪紅毯香花而迎,十分隆重。

不少西洋商賈早先在家鄉便聽聞過朱五小姐專精艦船火器營造之名,這回聽說朱五要來海庫會館,便特地前來觀瞻。亦有人是為了一睹海庫令主子女的風采,特來看個熱鬧。一傳十十傳百的,這道路兩側竟是人頭攢動,熙攘喧鬧。

遙遙只見四人打馬而至,二女二男,俱是中原人的裝扮。兩名女子一衣白,一衣紅,皆戴了遮陽帷帽,看不大清面容。

海庫令主不喜子女張揚,所以以前三公子來時,所帶扈從亦不過兩三人。潘知壽等見怪不怪,迎上去施禮。

四人翻身下馬,白裙的女子撩起帷帽烏紗,笑意清淺,拱手還禮道:“朱尾見過潘舵主和諸位舵衆。初來乍到,還望諸位多多關照。”又向潘知壽笑道:“潘舵主是長輩,勿要多禮。”

潘知壽使了個眼色,潘少如上前彬彬然施禮道:“在下潘少如,想必三公子已經向五小姐提及過了。五小姐這段時日在天姥城下榻,有何吩咐,告知在下一聲即可。”

朱尾解開帷帽系帶,将整個帽子揭了下來。潘少如一見,竟是大吃一驚,把将将要說的話,又咽回了肚子裏。

也不光是潘少如,所有舵中此前耳聞過朱五小姐舊事之人,全都有一瞬的驚愕。

人皆言,朱五小姐年二十有三,而雲英未嫁。

可眼前這女子,分明是已婚少婦的打扮!發挽随雲,耳堕雙珠,從發帶到衣裙,竟都是一色素淨白色,只在纻絲薄襖外面套了件藕荷色的比甲。

潘知壽和潘少如都有些犯嘀咕。

聽說這朱五小姐長年在番邦居住,平日裏都是做西洋打扮。這回來,莫不是不懂中原的風土人情,穿錯了衣服、梳錯了發髻?

潘少如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道這五小姐膚白如雪,眉目纖細靈秀,雖非絕色,卻別有一種風流滋味,竟是越看越覺得親切喜歡,之前那種種抗拒之心便煙消雲散了。後面兩名男子分明只是侍衛而不是郎君,這五小姐到底是嫁也未嫁?

潘知壽到底是世情通達之人,一眼瞧得出朱尾眼角眉梢,帶着一縷婉娈媚妩之色,絕非童貞女子所有。眉頭不由得一緊。

他引領着朱尾一行四人入館,接風洗塵,寒暄一番之後,便上了午宴。

朱尾所帶的三名随從,俱是酒席之間的達人,長袖善舞,圓融練達,為朱尾擋去許多無妄之酒。

潘知壽幾番試探都被擋了回去,索性直接詢問朱尾道:“五小姐何時有了婚嫁之喜,屬下在海庫中十餘年,怎的從未聽聞過?錯過觀禮,實乃屬下之失啊!”

朱尾琉璃杯在秀白指尖轉了兩轉,淡色的雙唇仍是未沾點酒。禮貌笑道:“數年之前便成了婚,只是如今……孀居罷了。”

她後一句聲音低落了些,似是悵惘,潘知壽驟聞“孀居”二字,身軀一震。他官商兩界中歷練多年,什麽大場面沒有見過?本以為方才那句話說得甚是圓滑,哪知恰是觸了黴頭!

他怔愣着望着這個年輕的五小姐,才發現那烏壓壓的鬓邊,居然雜着絲絲縷縷的華發。那頭發顯然是刻意從旁處梳了青絲過來遮掩的,卻還是不能完全擋住,只是若不仔細去看,倒也不易發現罷了。也不知這朱五小姐,究竟是歷了何事,竟是紅顏白發——約摸着是和她那早亡的夫君有關了。

潘知壽正躊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聞朱尾低笑道:“朱尾此番前來,不過代替三哥辦事,并不豫在中土久留。潘舵主但論公事罷。”

潘知壽心知這本婚事鐵定是泡了湯了,心中不免失望,只得打點了精神,道:“五小姐果然是務實之人。那屬下便不多廢話了。按照以往的規矩,海庫與內庫每年五月十八,也就是三日之後,議艦船營造及造價事宜。”

朱尾無聊地“哦”了一聲,道:“那便照慣例,議呗。”

潘知壽道:“若是照慣例,內庫由堂主劉戲蟾出面來與三公子議事,倒是沒什麽問題,只是咱們海庫和內庫,都換了人了。”

朱尾道:“我來和我三哥來,有區別麽?”

潘知壽輕咳了一聲,道:“五小姐已入海庫七年,功績斐然,自然不遜三公子。屬下擔心的,只是內庫那邊的人。這回據說堂主劉戲蟾臨時遠赴西南查勘礦務,讓勘主出面來談。”

朱尾盯了潘知壽一眼:“勘主就勘主,有什麽問題?”

潘知壽搖搖頭道:“五小姐有所不知,這勘主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內庫中是出了名的。內庫礦脈、軍火、船務、運輸四大分庫,十三分堂,沒有哪個不曾在他手裏吃過虧。這勘主為人苛酷,不近人情,從來只勘賬務,不見外人——五小姐也是曉得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去老勘主不大管事,下頭有些錯失,上下打點打點、糊弄糊弄也就過去了,如今勘主審驗嚴苛,連他人臉都見不到,如何打點?這幾年內庫裏頭的人,銀錢往來都是規規矩矩緊緊巴巴的,生怕落了口實。”

朱尾笑道:“雲中君胸中韬略,深謀遠慮,早先設立內庫時便将庫務、財務兩相分立,正是為了約束主事者權力。勘主掌磨勘審驗之權,自然需要鐵面無私。否則要這個勘主何用?”

潘知壽沒料到朱尾竟是贊賞之意,一時有些語塞。只是他到底老辣,又道:“話雖如此說,但是那勘主性情古怪,矜傲得很。我們過去增補或者退還商貨,在銀錢折扣上頭,很是吃過些虧。那勘主寸步不讓,連堂主的面子都不給。這回難得他親自出面談判,倒是破天荒的頭一遭,五小姐如果能殺殺他的威風,對我們以後與內庫榷議,都是大有好處的。”

朱尾聽潘知壽這席話說來,略略思忖,問道:“這勘主姓甚名誰?我怎的從沒有聽說過?過去的勘主,不是劉戲蟾的父親麽?”

潘知壽見朱尾有些被他說服的意思,忙道:“這勘主姓傅,單名一個生字。其實資歷也不算淺了,是老勘主十多年前就物色上的人,八九年前開始代老勘主主事。只是當時尚無功勳,照內庫的規矩,是不能正名的。他真正擔勘主之名,也就是近兩三年的事情。”頓了頓,又添油加醋道:“這傅生仗着自己受老勘主器重,自己又是憑本事進來的,別說不把劉堂主放在眼裏,把咱們海庫都整個兒不放在眼裏!這種眼高于頂之人,如果五小姐這回不給他點顏色瞧瞧,以後恐怕愈發打壓我們海庫了!”

朱尾沉吟着,旁邊盧定前來禀報道:“五小姐,舵主,那商談之地如今還是沒有定下來。我們建議在會館談,內庫執意要在天姥山莊談,說是勘主身子不好,不便遠行。”

潘少如聞言不由得插嘴嘲諷道:“天姥山莊離天姥城不過十幾裏路,也叫遠行?這傅某人也未免太矯情了些,分明就端着架子呢!”

朱尾嘆道:“既是兩邊都要在自家的地盤談,那便幹脆換個中間的地方罷。”

盧定道:“天姥城和天姥山之間,有個明慧禪院。這禪院在一座小山之上,眼下正是花木繁盛的時候,清淨美妙得很,是個很好的議事之所。五小姐若是不喜歡天姥城中喧鬧,也正好去那裏住上兩日。”

朱尾數月來,都在海上航行奔波,也确實疲憊。乍回中土,又想起許多舊事來,不免心中煩躁。便應了盧定之言,又強硬道:“倘是內庫那邊仍舊不肯讓步,就說艦船采購,減去兩成!我海庫銀錢充盈,在琉球另建船廠,未嘗不可!”

朱尾去得天姥城外,循着崎岖山路逶迤而上,只見花木掩映,葳葳蕤蕤;青枝綠葉之間,白牆烏瓦,果然是個出塵之所,不由得心生喜愛。在明慧禪院讨了個小小禪室,靜居了下來。

這日清晨起來,汲井漱齒,持了一卷貝葉書,步出院庭閑讀。苔色幽綠漫漫,連綿青松深竹。行至竹林之中,無意中見到一株老竹之上,刻了一首《畫堂春》,句句讀來,多年沉寂之心忽而生起萬丈波瀾,無聲哭倒在地。

一生一代一雙人,争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作者有話要說:差點把我寫死……還寫不完傅生,傅公子啊……前面陌上春自己其實已經提過了謝謝君莫楚的雷!靜悄悄滴窩還是看到了噗噗争取明天一定……要有進展啊……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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