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上)
宋珺瑜再次做了那個古怪的夢。
在那個古怪離奇的夢境裏,她又一次變成了那一顆輪回神樹。
神樹在時光裏慢慢成長,随着時光的流逝,它幾乎忘記了那道促使它生長的聲音,也在一次次的挫敗之中,漸漸淡化了想要結果的心思。
然而在突如其來的某一天,那道聲音又再次回到了她的身邊。
只是和之前的平和溫柔不同,那道聲音已經變得奄奄一息,再也不複曾經的輕快悅耳。
神樹擺動着枝丫,從上往下,見到的終于不再是擺動的裙擺,她看到了一張極為蒼白虛弱的臉龐,那張臉如同神樹想象中那般好看,卻宛若一截燃到了最後的香,似乎即将斷絕生機。
“這麽多年不見了,你已經長得這麽大了啊!”
世上最後一位真神擡眼望着神樹,瞳仁裏帶着幾分明顯的嘆息:“這些年我走遍了四方,将骨頭分散到了各地,總覺得我已經到了隕落的時機,但心中還是挂念着你,畢竟先前那麽多年,只有你陪着我度過。”
“你是我在人間最後一點牽挂了,如今見到你蔥盛繁茂,我也就放心了……”
縱然神樹竭力伸展枝丫,想要挽留即将隕落的神,然而它只是一棵有靈識的樹,只能眼睜睜看着孤寂歲月裏唯一的夥伴隕落。
神的隕落是什麽樣的呢?
神閉上眼眸,她的神力散落進山河大地,神剩下的軀體會變成山岳,繼續守護住人間……
輪回神樹見到了神的隕落。
那一剎,它整棵樹的樹身顫動了一下,它似乎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奇異的痛楚。
這種痛楚不像是往日裏蛇蟲噬咬着它的軀幹,就像是從中被什麽抛開,一刀刀切割着樹芯,是前所未有的痛楚。
當神閉上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眸的時候,神樹忽然快速綻開了花。
花瓣墜落,落入神的軀體,變成了一顆紅色的小痣,緊接着,神樹結了果。
可結了果又怎樣呢?
它忽然就懂了神會回來隕落的意義,神至死都在顧念着它:離神軀最近的神樹,能攫取神遺留的更多的神力。
溫和的神,最後的私心,仍是落在了它這顆不開花、對神沒有過半分裨益的神樹身上……
神樹的頂端結成了果,神樹有了心。
可忽然間,神樹并不覺得這果子有用,因為這人間的濁氣,早就被神用神骨蘊藉得極為妥帖。
它或許是最無用的樹,甚至這一刻,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生存于世。
也就是這時候,神樹感知到了天道的聲音……
“宋道友!”
“宋道友!”
宋珺瑜再次醒來的時候,聽到的是一道有幾分熟悉的聲音。
她睜開眼,對上的是戈瑤擔憂的視線,宋珺瑜打了個噴嚏,不适地皺起眉,才發現空氣中濁氣的濃度已經無比深厚……
“姬婵呢?現在這是哪裏?外界又是什麽情形?”
有了先前的經驗,宋珺瑜心中已經有了預感,她估計又昏迷了好幾日。
然而這次醒來沒見到姬婵,宋珺瑜本能便覺得不祥。
“我不知道姬婵道友的境況,如今濁氣四溢,人間不少人已經失去了神智,已然極為危險,偏偏無根城安然無恙,城內處處都有我師父的痕跡,再加上接到了道友的傳音,我思來想去,還是想跟過來一看。”
因為百鬼塔的救命之恩,戈瑤對宋珺瑜極為客氣:“我在路途中見到兩魔族鬼鬼祟祟,察覺不妙,出手攔下,才聽她們說她們是奉魔主之令,送你去無根城。”
縱然做好了姬婵會因為想要自己活下去偷偷将自己送往無根城的準備,然而事情真的發生了,宋珺瑜仍是覺得心中極為憤怒。
宋珺瑜沉下了臉。
“魔後,您不能怪魔主!”送宋珺瑜的是之前宋珺瑜在魔宮的兩個婢女,見到宋珺瑜醒來,連忙出聲:“您已經昏迷十日了,您一直不醒來,魔主便整日不合眼守着您,後來前日那老禿驢不知道給了什麽傳音給了魔主,魔主昨日才下令讓我們送您去無根城……”
“魔後,定是那老禿驢在您身上動了手腳,所以您才昏迷這麽久,老禿驢以您來威脅魔主,魔主才不得不将您送往安全的地方。”
宋珺瑜怔了一瞬。
宋珺瑜本以為自己這次暈過去和姬婵有關,可聽這兩位婢女所說,自己的昏迷似乎不像是出自姬婵之手。
兩個婢女不知道內情,卻誤打誤撞似乎說中了一些東西——
聯想起見到佛子時佛子最後說的“是我愧對你。”這句話,和那些出現的莫名其妙的夢境,以及佛子昨日的态度……
“佛子在萬陣生裏種下了陣法,在無根城化為宋清接近你的時候,他觸動了陣法,這段日子,你開始逐漸陷入了輪回陣之中,若是沒有他解陣,你之後會困死在無盡的輪回之中,再也無法醒來。”
“姬婵也知道這件事。”
正在忡愣間,久違的系統的聲音卻在宋珺瑜的腦海裏響起,解答了宋珺瑜的困惑。
宋珺瑜瞪大眼,心立即沉了下來,她害怕自己會成為姬婵的掣肘,于是在知曉了佛子的真面目之後不敢再接近佛子,卻沒想到還是不知不覺中中了招。
“如今一切在于你了,”宋珺瑜也沒想到,再開口時,系統的聲音會突然改變。
那是宋珺瑜無比熟悉的、屬于現代的養母的聲線:“宋珺瑜,不要給自己加上那麽多條條框框,與其去後悔往日的過錯,我更希望你竭盡全力,去追尋你想要的将來……”
系統之後沒再說話了。
宋珺瑜的眼淚卻滾滾流了下來。
她聽得出來,這是屬于她現代養母本來的聲線和靈魂,來到異世這麽多年,和養母生活那些年的快樂記憶是她內心深處最隐秘的支撐,縱然不明白為什麽現代病重逝世的養母會突然變成系統,宋珺瑜混亂的一顆心卻仍是在這一刻找到了方向。
如今擁有了太多困惑,但現在并不是計較這些困惑的時候,如同養母所說,最重要的是盡快趕回去找到姬婵,不要成為姬婵的拖累。
幸好,如今距離清平門不遠,仗劍一個多時辰便能趕回。
然而剛行半個時辰,一行人便看到了天空中籠罩着的、宛若烏雲般堆積的深濃濁氣。
那濁氣,悉數堆積在了清平門的方向。
宋珺瑜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運用最快的速度驅劍往前,果不其然,魔門和仙門已經在清平門山門前展開了對峙。
再近一點,中間空出了極大一塊地,佛子和季陽面如金紙、不停地吐着血,仙界人人驚惶,不敢靠近……
而宋珺瑜心心念念的姬婵,正站在對面隊伍的最前方,比起吐血的佛子來,姬婵的臉色看起來似乎要好些,只是一頭烏發再次變白,發白如雪,襯得她整個人如妖似魅。
姬婵沒有騙宋珺瑜,事實上,她的修為看起來确實要比佛子更高一些。
佛子緘默不語,季陽卻是運用靈力放大了聲音——
“事到如今,佛子不敵魔族,仙門即将落敗!掌門師父,您還不願說出凇綏山究竟在哪嗎?”
季陽的聲音,傳遍了周圍山岳,宋珺瑜瞪大了眼,一下子明白了一群人尋來清平門的原因,以及那傳聞中清平門的機密——
當年尋真真人誅殺清平門的叛徒,估計就是從那叛徒身上知道了清平門掌門知道凇綏山位置的消息。
他這麽多年化身為季陽藏在清平門,估計就是為了探聽凇綏山的位置,甚至,掌門當時閉關的事情,估計都是出于他們的設計……
“父親,不要信他!”
宋珺瑜撕心裂肺呼喊,竭力想要阻止,卻絕望地發現,她的聲音傳不到衆人的耳朵裏。
空中似乎出現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佛子改了清平門的護山陣法,如今外頭的人悉數無法進入,裏頭的人更無法聽到外頭傳來的動靜!
周邊已經有了一些修者圍在這裏,這是附近察覺到異樣過來觀看的門派,這些修者同樣也無法再靠近清平門之中。
佛子似乎知道會有人過來看,于是為人間留下了這手好戲,将一切坦白在世人面前。
宋珺瑜飛快地破解着陣法,而迎着宋珺瑜痛苦的視線,後山傳來一陣動靜,蒼老的萬長老扶着岳林,從後山禦劍而下。
岳林蒼老的聲線在場地中響起,他似乎極為信賴佛子,朝着佛子作了一揖:“您當年勸我茍活這麽些年,我倒沒想到竟然還有一日會真的用上。”
“珺瑜那孩子,這些年還好嗎?”
“她很好,”佛子回了一禮:“她如今已經抵達了安全的地方。”
“那便好,”岳林蒼老的臉龐上露出一個笑:“當年先祖看到天啓,知道了凇綏山所在的位置,自此這個秘密在我們歷代掌門之中流傳,我們清平門歷代掌門接任掌門之位都需立誓,一旦朝不是下任掌門的人洩露了凇綏山所在的位置,便會蒙受天譴。”
“我倒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将這件事說出。”岳林蒼老的臉龐上笑意愈深:“但幸好是我将這件事說出,這也算是我為珺瑜那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白發蒼蒼的老者下了飛劍,朝着周圍的修者們環顧着鞠了一躬:“還望諸位日後善待黎明百姓,懲強扶弱,匡扶仙門道義。”
岳林閉上了眼,一字一句:“這凇綏山,就是第三個山頭的山脈,被當地百姓稱為詭崖山,劈開山體,便能看到石頭的神像……”
岳林偏着頭,氣息越來越弱,最後徹底隕落。
扶着他的萬長老神情一黯,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一刀捅入自己的胸口,追随岳林而去。
宋珺瑜的眼淚大顆落下,這才明白了岳林閉關的始末:這百年閉關的孤寂與煎熬,強行拖着性命,岳林只是不想将這個秘密傳給她,讓她将之公之于衆,蒙受天譴……
而此時,被陣法籠罩其中的人卻并不明白一切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刻。
場中一片沉寂。
大概是蠅營狗茍、你争我奪的日子過久了,所以分外不能理解岳林的行為,誰也沒想到,這個曾經無比破落的門派,竟世世代代,藏着這樣一個翻覆乾坤的秘密,即便破落進了深山,也從未想過将神體據為己有。
有一部分人,久違地想起了初心,他們剛入道時,也曾想着達則兼濟天下,匡扶世間正義。可是随着時日的流逝,他們漸漸陷入了資源的掠奪之中,一心想着進階,再也想不起當時曾經想要仗劍行走天下的誓願……
知道了真神的屍身所在,大家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施為,目光只望向前方的佛子。
佛子直起了腰,縱然在之前的戰鬥中輸給了魔頭,佛子臉上的神情卻似是極為高興,他含笑望向姬婵,神情看上去極為溫和聖潔,一如往日在殿堂之中拈花微笑。
然而佛子說出的話卻宛若一顆巨石投在了衆人心間——
“現下,小友準備結束這污濁肮髒的世道了嗎?”
一時間,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佛子為何說出這種不祥的話來。
“如你們所見,你們都要死了!”
然而緊接着,季陽痛快的笑聲卻在四周響起,場地裏回蕩着季陽颠三倒四的控訴聲——
“怕了嗎?你們漠視他人性命,魚肉百姓、視天下人為蝼蟻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一日如今日般全部淪為階下囚,成為我們手中的蝼蟻?”
“我的爺爺、親朋、道侶沒有死在魔族之手,卻悉數死于道貌岸然的仙門手中,既然你們樂意躲在背後、蠅營狗茍地織網,匡扶公義之人,那我們便在這醜陋的人間布下一張大網,将所有的污濁一網打盡!”
“這百年的時間,我們悉心打造了一具魔骨,拿走了鎮守世間戾氣的菩提骨,等到最後将魔骨投入鎮壓濁氣的神體裏,你們猜猜,這世間會變成什麽模樣?”
“你,你,你……”季陽瘋狂地笑着,手指指過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我們,還有這污濁的世道,都會死……”
迎着衆人驚恐的視線,季陽的臉上流露出斑斓的魔紋——他竟早已堕落成魔!
仙門一陣騷動,不少人禦劍想要外逃,這才發現佛子已經改掉了清平門的陣法,他們根本無法逃脫。
一時間,陣法內響起無數哭嚎聲,這些高高在上的修者,當靈力無用的時候,他們便如他們曾經鄙夷、輕慢的無用凡人一樣,無力得只剩哭喊。
而宋珺瑜身邊那些觀戰的修者,聽到季陽的計劃,見到陣法中修者的模樣,再也顧不得看熱鬧,飛快地逃離了此地……
而更有一些機警的修者,見到無法從陣法裏逃離,竟轉身投向了對面,朝着姬婵大呼——
“魔主,您修為高深,和我們并不像之前的魔王那般有着無法化解的仇恨,為何要葬送大好性命為他們的計劃鋪路?若您願帶我們度過今日之危機,日後我們必将奉您為主,唯您馬首是瞻……”
有一人出頭,自然有其餘人附和,沒一會,在場的人大部分都表了态,甚至有人不顧身份,跪地作揖,高呼“吾主!”
魔修們只是想要打贏戰鬥,同樣不想死,一樣烏泱泱地跪下來,大呼“吾主”……
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姬婵身上。
“你們和她沒有仇恨?”
季陽,不如說是尋真真人,卻似是聽到了極為荒唐的話,大笑出聲。
“她就是你們心心念念想要殺死的前任魔王!仙界恨不能殺了她,活下來的魔修當時對仙界的進攻袖手旁觀,你們居然還妄圖想要讓她助你們?”
“她太聰明了!假死蒙蔽了你們所有人!”季陽大笑:“她是我們培養了百年的魔骨,我們設計了她這輩子的一切,卻沒想到她的蟬衣伶會臻化境,差點壞了我們的大事!”
“不過還好,我們抓住了她的軟肋……”
“魔主,是一個人,還是這天下人,我相信,您早就有了抉擇!”季陽笑着望向姬婵,成竹在胸的模樣,似是猜到了姬婵會如何選擇。
這陣法極為難解,宋珺瑜卻在短時間內解開了七八層,她一邊努力破開陣法,一邊留意着陣中的動靜,從沒想過會聽到這麽一番話,怔在了原地……
聯想起之前姬婵的表現,蟬衣伶的功效,以及姬婵在上任魔王死後忽而不再介意宋歌和杜霜的事情,她這次在魔宮裏姬婵說的那些話……
宋珺瑜心中湧起一種猜測,不由得瞪大了眼。
而始終垂着眼、似是對一切百無聊賴的姬婵,直到這時才擡起頭,低低地嘆了口氣。
明明姬婵是應當看不見的宋珺瑜的,然而她的目光卻似乎通過了阻礙的陣法,直直地望到了宋珺瑜的眸子裏。
那是一雙宋珺瑜無比熟悉的眼眸,像宋歌,像杜霜……
這百年來,似乎一直這樣望着她,從未有過任何改變。
宋珺瑜在這雙眸子裏讀出了姬婵的心緒——
還是讓您知道了吶,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