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記憶讓一個人成為獨特的人，而不是任何其他的個體。
逐漸養成的喜好，獨一無二的習慣，說話行事的風格，與人交往的态度……
如果一個人，失去了記憶，會怎麽樣？
江小舟夢到了兩儀劍宗的事。
時至今日，哪怕是當時讓他叫苦不疊的淩晨爬山吹冷風，也變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兩儀劍宗，在江小舟心裏是寶靈州最好看的地方，論劍臺後有一座落霞峰，峰頂可以看到山澗中永不褪色的落霞，樂池仙子就住在這裏。
一個小孩子正在山間行走。
他穿着一身定制的衣袍，身體被江長閣和樂池養的肉嘟嘟的，幸好長得臉小眼楮大，才沒顯出一副心寬體胖的姿态。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擡頭望了望落雁峰的位置，然後埋頭趕路。
這正是他七歲的時候的樣子。
以江小舟如今的修為，自然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元嬰期之上的修士，并不經常做夢，而夢也常常是一種預兆。
但他并不打算醒來。
七歲的江小舟匆匆趕往落雁峰，那裏出乎意料地熱鬧，樂池仙子的院外圍着一群表情期待的弟子，不斷有仆人端着熱水和血水進進出出，江長閣站在院中，神色激動又緊張，雙手握拳，來來回回地走着。
“爹……”江小舟走上前去，他的心也被這種氛圍搞得緊緊地繃起來︰“怎麽樣了？”
江長閣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頭。
他勉強扯出一個笑來寬慰自己的長子，然而還沒開口，屋內就傳來樂池仙子的尖叫聲。
“啊！……不行了！……江長閣有本事你來生啊！！痛死我了！”
“夫人！用力啊！”
“我再也不會給你生……孩子了……啊！”
“頭快出來了！夫人！繼續用力啊！”
“啊啊啊！”
屋內傳來一陣砰砰的巨響，江長閣臉色一變，就要擡腿進去，但他又記得産婆的囑咐，僵在那裏，不敢動彈。
這時，門打開了，一個女童端着一盆鮮紅的血水，急促地說︰“夫人因為劇痛靈氣暴走了，宗主請進來壓制住她！”
江長閣看了一眼那盆血水，忍不住偏過頭去。
明明連戰鬥的時候，樂池也從來沒流過這麽多血……
現在想想，當初江長閣明顯就是第一次見到生孩子的場景，然而江小舟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如果注意到的話，他也許會早一些對自己的身世感到疑惑。
江長閣一步踏進去，将七歲的江小舟留在外面。
江小舟卻可以看到屋內的場景。
屋內早已經是一室狼藉，這多半是樂池靈力□□搞的鬼，産婆滿頭大汗地壓住她的手腳，見江長閣進來，連忙說︰“宗主，你來壓住她！”
江長閣剛走進一步，便被撲面而來的花瓶砸在身上。
“你個混蛋啊啊啊！”樂池仙子痛的面目猙獰，青筋暴起，臉色蒼白如薄紙︰“老娘再也不會！給你生孩子了！”
“不生了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江長閣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把花瓶扔到一邊。
“夫人！用力啊！”
“日！我要死了！”
“不會死的不會死的！”江長閣疊聲說︰“你要發洩就發洩到我身上好了！別氣壞了你自己。”
江長閣本來要壓制樂池仙子，卻不敢用力，只能任由她洩憤。旁邊是血淋淋的剪刀和紗布，江長閣看一眼，心便抽痛一下。
看到樂池這麽痛苦，他居然開始後悔要這個孩子了。
世上沒有後悔藥吃，即使有，在這種關頭，也來不及吃了。
江浸月的哭聲，在混亂的夜色中，響亮地響了起來。
兩儀劍宗宗主的幼子出生，算是一件大事，一時之間，整個兩儀劍宗都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江長閣卻出現在江小舟的房間裏。
“要不要，去看看弟弟？”江長閣忐忑地問，他害怕因為這份熱鬧，讓江小舟覺得孤獨。
“好啊！”江小舟興致勃勃地同意了。
弟弟叫江浸月，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樂池仙子剛剛生育完，還很虛弱，正抱着江浸月，有一搭沒一搭地逗他笑。
江小舟進去後，樂池仙子眼楮一亮，大笑說︰“你快過來，看你弟弟長得多醜哈哈哈哈。”
“……”
江小舟走過去，踮着腳尖，探頭往襁褓裏看。
小小的嬰兒正呆呆地看向頭頂，兩只爪子胡亂揮舞着，他其實不算很醜，不過胎毛已經剃了，現在是個光頭。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絕對無法想象，剛出生的孩子，手居然那麽小，眼楮居然真的像寶石一樣。
江小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但他又覺得練過劍的指頭太粗糙了，換成柔軟的嘴唇，貼到嬰兒的臉上。
天啊……
好嫩好薄的皮膚，就像是浸透了水的紙一樣，江小舟擡起頭，生怕自己傷害到這個小嬰兒。
然而，弟弟看着他，朝他伸出手，咧開嘴傻笑起來。
樂池仙子小聲說︰“诶，奇怪，剛才明明怎麽逗他都不笑的……”
江小舟的手指，被弟弟揮舞着的爪子捉住了。
他的手其實也很小，但那根手指仍然有嬰兒的手掌大，江小舟感受到食指傳來的微弱力道和皮膚溫度，還有空氣中的奶香味，誠惶誠恐地對弟弟露出了一個笑容。
“小月……”
七歲的江小舟，被弟弟拉着手，輕聲說︰“我是你的哥哥喲……”
當時的他沒有看到，此時的江小舟卻能發現，身後的江長閣無聲地紅了眼圈。
在七年前，他從好友手中接過這個孩子，也是這樣，飽含着愛意地接受了江小舟。
生死是輪回。
愛也是輪回。
之後，江小舟便帶着江浸月漫山遍野地跑。
江浸月的天賦非常卓越，覺得兩儀劍宗後繼有人的江小舟，越發憊懶，甚至偷偷地将靈心劍訣教給江浸月。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江長閣對他，除了愛還有更沉重的責任感，所以對靈心劍訣的傳承感到疑惑。明明更有天分的是江浸月，為什麽江長閣一定要他來練靈心劍訣。
當時他不清楚緣由，現在卻有些明白了。
江長閣準備将兩儀劍宗傳給江浸月，但他希望自己能擁有足以自保的能力。
對于江長閣來說，最強的力量就是他手中的靈心劍訣，因此這是必須傳給江小舟的。
而且為了保證他們成年之後，江浸月不會仗着兩儀劍宗對江小舟不利，他甚至不願意将靈心劍訣教給自己的親兒子。
這份恩情，江小舟結草餃環，不足為報。
因此，找到江浸月，不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江長閣和樂池仙子。
江浸月飛快地長大了。
對江小舟來說，他躺在襁褓裏咯咯傻笑的樣子似乎還就在昨天，但一轉眼，江浸月就能在月色之下，練成一招燕月如鈎。
那一晚月色的光輝，全都集中在江浸月的劍上。
“哥哥，我練成了！”
江浸月的劍，如風如月，送到他的眼前。
江小舟瞬間拔出問心劍，翻身躍起，擋住了致命的一擊。
穿着黑袍的少年，面無表情，手上拿着一把月白色的劍，劍上光紋如月色流淌，而劍尖，被問心劍擋住了。
這一招燕月如鈎，江小舟閉着眼楮都能認出來，他所用的，也正是克制燕月如鈎的下一招，快踏清秋。
“……小月。”江小舟驚訝地叫出聲。
少年冷漠地看他一眼，手中劍光微寒︰“我是七星島四星弟子，燕月，奉長老之命，來取你性命。“
他的眼神中，沒有一點熟悉的東西。
江小舟卻慢慢笑起來。
他倚在牆上，倒提問心劍，月色斜照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光輝。
“小月，你長大了……”面前的少年，雖然裹在黑色的長袍之中，但仍然能看出他的變化。他長高了很多，整個人仿佛是樂池仙子和江長閣的結合體，高高瘦瘦的，但是他身上，多了一些冷清的東西。
“你知道我是誰嗎？”江小舟問。
“你是江小舟。”燕月一字一句道，他還不至于殺錯人。
“我除了是江小舟，還有另一個身份。”江小舟垂眼看他，目光缱倦又悲傷︰“任務……你之前活得和阿刀他們一樣啊，不，比他們更可憐，你連記憶都沒有。”
燕月的臉色，陡然陰沉了起來。
他讨厭別人說他沒有記憶這件事！
明明有個人一直在等他！那個人就是……！
就是誰呢？
他失去了記憶，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他為誰而活，他在等誰出現……誰來救他！
心髒好痛，渾身都叫嚣着痛苦和空虛，腦子也被蟲子吞噬着。在七星島，試圖找回過去的人，都将受到最嚴酷的刑罰。他們的腦子裏會埋下蟲子，一旦試圖碰觸記憶的禁區，那些蟲子将活動起來，吞噬大腦。
然而，比起身體上的痛苦，他更難以忍受的是自己的失憶。
眼神迷茫了一瞬間的燕月陡然憤怒起來。“你是在拖延時間嗎？“他冰冷地看着江小舟，殺意凜然。
“拖延時間？也許是吧。”江小舟愣了愣，随後哈哈大笑︰“……七星島居然敢派你來殺我，既然你出現在我面前，難道我還會放手嗎！”
蓮心火騰然而起，化作繩索，朝燕月揮去。
作者有話要說︰
撒花慶祝弟弟出場！
想象一下，失去記憶真的是很痛苦的事。
我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我的親人和朋友，我的愛好和夢想……如果沒有關乎這些記憶，人就如同空中的飄絮一樣，輕飄飄的，連活着都不踏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