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铎月娘低笑一聲,聲音苦澀。那年初遇,她懷着敬仰的心情,好奇的走近了他,原以為自己的真心的能感動他,不想只是收獲了太多的傷。“三郎可知道,那年我父親想殺了我,因為他說嫁給你只會讓我不幸。可是我卻是希望能當你的新娘,因為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你将成就這片大地一統的霸業。以殺止殺,讓這片土地不再有戰争,可惜我只是一個不會占蔔,不會馭蛇,甚至連自保都不能的笨蛋。”铎月娘擡起頭,望着遠方的天空,她的眼淚已經不屬于他了,為他掉眼淚不值得。
閉了閉眼,她的語氣轉為平淡,“我帶着忐忑,帶着希冀,跋山涉水,來到了你的身邊,我信你,所以我等你,我明白你的艱難,所以我不奢求你能一直站在我身後,可我到底還是不夠堅強,所以有時候,我希望你能陪着我,不需要承諾,不需要誓言,只是陪着我說說話也好,人們都說,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可惜我等不到,除了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的傷害,我什麽都等不到。後來我阿爹離我而去,我想,只要你說一句,你會陪在我身邊,我終歸還是會與你好好過日子的,可你對我的只有試探和猜忌,我終究是等不到你了,我等不到你的信任,等不到你的保護,連陪伴都只是奢望。我保護不了我自己,我還連累的身邊的人,綠桃和阿城去的時候,他們的孩子還未滿周歲,她還那麽小,甚至記不起自己爹娘的模樣。”
皮羅閣沉默了,半晌才艱難的擠出一句,“對不起,我們只是被謠言蒙蔽了,以後自然不會再有那些。如今我已承爵,是一诏之主,再沒有人能為難你。”
“是啊,自然不會再有了,我如今除了不會占蔔,連馭蛇的能力都沒有了,五哥用他的心頭血為我續命,我的血早已不純粹,已經失去了召喚群蛇的能力,如今的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廢人,什麽都幫不了你。”铎月娘自嘲的笑笑,“我就是一個廢人,連自保之力都沒有的廢人。”
皮邏閣心口一痛,語氣有些凝噎,“別說了,你自然有你的好,是我眼拙一時沒發現。都過去了,我們以後會好好的。”
铎月娘譏諷一笑,“不知诏主又發現我有什麽好了,不如直白的說開來,我趁早做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準備!舍得诏主再費心試探,勞心勞力。”
皮羅閣心口堵的厲害,她還是不信他,不由厲聲打斷她,“月娘,別說了,到如今你還是不願意相信我的真心嗎?我如今已別無所求,只求你的陪伴,陪我一起守着這片河山,一起到白頭,僅此而已。”
铎月娘想起那年,在月老廟前,他執筆,握着她的手,寫下的那些感性的字,最後也不過被他丢在了旮旯裏,任由衆人随意踩踏,“信與不信,重要嗎?結局早已注定了,不是嗎?陪你到白頭,僅此而已嗎?”铎月娘冷笑着凝視着他,冰冷的笑意,到不了她的眼底。她自然還是信他的,可她想陪着一起白頭的人,已經不是他了。
“是”皮羅閣無奈,輕聲說了一句,“我會用我的餘生來證明,我對你的愛不比皮羅邆少一分,我會給你,你想要的一切。”
铎月娘還想再刺激他幾句,想把他激怒,讓他遠離她。驀地心底一動,她感應到了。是的,她感應到了息魂的氣息。那氣息很微弱,它們在召喚她。然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船航行的軌跡始終與她感覺到的氣息隔了一段距離,就在她暗自焦急的時候,船已經與她感覺到的氣息錯過了,铎月娘當下整個人都亂了。不能錯過,她要去尋他,為何要錯過呢。
就在她手足無措的時候,原本萬裏無雲的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風,随着風起,一片黑雲快速的湧動了過來,鋪天蓋地的壓在了湖面上,把整個葉榆澤都籠罩在陰沉的氣壓裏。随着風越來越大,船不受控制的水裏打着轉,仿佛随時都會被打翻。原本平靜的湖面也翻起了黑浪,皮邏閣一把抓住铎月娘,就想把她往船艙裏帶。然而風浪實在太大,他艱難的挪動了一步,就差點摔倒在甲板上。只好死死的抓着船欄,把铎月娘圈在他懷裏。船被大風推動着,慢慢向铎月娘感應到的方向靠近。近了,又近了。铎月娘激動了,她要想辦法脫離他的鉗制,突然一道紅光穿透湖面,直沖天際。铎月娘随即手指着一個方向驚呼,“三郎,有祥瑞,快看。”
皮邏閣聽得她喚她三郎,心中大喜,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道紅光沖天而起。心裏暗叫不妙,剛想抓牢铎月娘,不料一個波浪拍過,她們的船又猛烈的晃了一下,铎月娘便趁着這個空檔,一矮身逃出他的鉗制,随即擡腳踩上花盆借力,在船向下傾斜的一剎那,翻身跳了下去。
“月娘,”皮邏閣一聲低吼,半個身子探出船外,手裏緊拽着大紅的披風,臉色瞬間慘白,顫着聲音說道,“月娘,不要,求求你,不要。”
铎月娘搖頭輕笑,“你我早已緣盡,何必強求!放手吧,這樣對你對我都好,與其在一起放不開過去而互相折磨,不如我們放過彼此。”
皮羅閣眼眶通紅的看着铎月娘,披風被他拽的死緊,咬牙擠出一句,“你敢尋死,我讓三浪為你陪葬。”
铎月娘又是一笑,笑得妖冶,“一統六诏一直是南诏的大願,月娘不敢阻了诏主的霸業,诏主已經答應我,會善待三浪子民,诏主不能食言,你已負我多次,只這一次,你不食言,我定不會再恨你。”
皮羅閣雙目圓睜,低吼道:“我不要霸業,我只要你,你若敢尋死,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要尋到你。”
铎月娘這次是真的笑了,很好笑,當年她不願放手的時候,皮邏閣放手了,當年铎月娘需要依靠的時候,皮邏閣離開了。如今這又算什麽,“不用了,你不用來尋我,若有來生,我不要在遇見你。我們各過各的,互不幹擾是最好的。”淚還是終于忍不住滑落,她不知道是為她的錯付,還是為他這遲到的告白。
“不,我不會放手,你生只能是我的人,死,也只能是我的鬼,若你敢尋死,即便讓你恨我,我也要讓三浪為你陪葬,我說到做到。”皮邏閣咬牙說道,他不知道若餘生失了她的陪伴,共享他辛苦打拼的一切,他得到的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船上已經騷亂了起來,風浪更大,铎月娘已經看到有人匆忙的往這邊爬過來,她拔出藏在腰間匕首,那是皮羅邆送她的。那年皮羅邆對她說,要擔心使用,別傷到自己,會見血封喉。她也用它殺過人,可那刀鋒一直是向外的,只這一次,刀鋒對着的是自己的方向。铎月娘毫不猶豫的向胸前的系帶揮去,也不顧忌是否會割傷自己,匕首很鋒利,只一揮,一陣布帛斷裂的聲音,随着她胸口鮮血的噴出,她猶如一朵開在水面的蓮花,張揚着向水裏飛去。這一秒她的心情是如此的愉悅而又急切,一如當年她飛奔向皮羅邆懷裏的歡喜…
腰間沉甸甸的黃金腰帶帶着她快速的下湖底沉去,她雖然在水邊長大,其實并不識水性。尤其是經歷了落水還魂的事故,她對水更是深深的畏懼,所以施玲兒才挑了水性不錯的綠桃到她身邊。以前和皮邏閣怄氣,她也敢往水裏跳,因為有綠桃在,可如今綠桃不在了,而她也無所謂了,這才是她和他的歸宿,她欣然接受。
她知道水有浮力,若她下沉的速度不夠快,也許剛落水就會被人救起,她抱了必死的決心,如何能給他救人的機會。所以到大釐的時候,她早帶了一百兩黃金在身上。然後用白色的繡布仔細的包好,把一百兩金塊裹在了裏邊,做成了腰帶。今天出門的時候,她特意系上了這條藏了百兩黃金的腰帶。铎月娘努力的憋着氣,大睜着眼睛在水裏搜尋着。終于在她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一抹微弱的紅光出現在她的視野裏,那紅光牽引着铎月娘向前而去。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個人形的東西靜靜的躺在哪裏,猶如睡在水裏的精靈。
在息魂镯的牽引下,铎月娘準确的落在他的身邊。她的身體也達到了極限,铎月娘微笑着張開口,任憑湖水瘋狂的灌入她的口鼻,窒息的感覺在一瞬間席來,铎月娘拉着那只帶着镯子的手安然的閉上了眼。身體裏的血液在瘋狂的湧動,盡數被息魂镯吸收。镯子上的蛇魂們紛紛脫離了制控,圍着她們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全部消散,化為虛無。終于都解脫了,不論是那些禁锢在息魂裏的蛇魂,還是铎月娘,終于得到了最後的解脫。
生同寝,死同穴。五哥,我找到你了,黃泉路漫,你別着急,奈何橋上你且等等我,別忘了給我摘一朵彼岸花,我只想陪你一起喝孟婆湯……
暖陽透過薄薄的窗紗,照在四個小小人兒的身上,他們在那片美好的天地裏,搖頭晃腦的背着初學的書,“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悅,不亦君子乎!”
大雨頃刻間傾注而下,迷蒙了這一方天地,廣闊的天地間只剩下一片蒼茫,顯得空曠而又寂寥。皮邏閣幾次要跳進水裏,都被部下死死的抱着。他如發狂的野獸一般不停的嘶吼,一撥又一撥的人都被派了下去,然而無論他們用盡了什麽辦法,依然找不回那抹白色的身影。
喜船一直停泊在湖面上,一撥又一撥的人一直在不停的下水打撈。好好的喜事頃刻變成了喪事,耽擱了多日後,一個年輕人踏上了這張喜船,走到了皮邏閣的面前。
“父親,我們該回家了,您的大業還在等着您呢。”閣羅鳳微低着頭,眼眸低垂讓人看不清他的情緒。
皮邏閣疲憊的搖了搖頭,“沒有她陪着,我要這大業做什麽。”
“父親,娘親已經走了,她不會水,堅持不了多久的,即便找到了又如何,這麽多年,娘親一直在父親的霸業,與三浪的存亡之間掙紮,如今南诏大業将成,活着就是對她的懲罰,死了才是最好的解脫。”閣羅鳳平靜的說道。
皮邏閣渾渾噩噩的頭腦難得的有了一絲清明,他猛的睜開眼,嚴厲的盯着閣羅鳳,“你在胡說什麽?我什麽都聽她的,再不會讓她難過,她怎麽能抛下我,她怎麽可以不要我。”說着嗚咽有聲。
閣羅鳳微微扯開唇角,扯出一個譏諷的笑,“兒子有沒有胡說,父親心裏明白,父親,我們該回去了,許多事還等着父親定奪,不能再耽擱了。”
皮邏閣搖頭,“我不回去,我要找到她,她生只能是我的人,死也只能是我的鬼,她不能丢下我,我一定要找到她。”
閣羅鳳長長一嘆,平靜的說道:“娘親來大釐以前,曾經在錢莊取了一百兩黃金,但是誰都不知道她把黃金放在了哪裏,我派人檢查了娘親曾經落腳的所有地方,皆一無所獲,我想娘親應該是帶在身上了,娘親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踏上這條船的,所以我們找不到她了。”
皮邏閣沉默不語,他知道,閣羅鳳所言不差,铎月娘性子是那麽的倔強,從不肯低頭,哪裏是這麽容易就能拿捏的。良久,才低聲說道:“她就是這副倔脾氣,寧折不彎。從來都不願意柔和一些,若當年……”他說不下去了,若當年她的性子柔和一些,恐怕墳頭的蒿草都有一人高了吧,若非當年她的倔脾氣讓張氏無可奈何,她如何能安穩的活到現在,只怕早被張氏弄死了。
閣羅鳳恭敬的說道:“父親,已經耽擱了數日,我們該回去了。”
皮邏閣又一次擡頭,流連着這一方天地,終于沉痛的點了點頭,“回吧!”
沉寂了數日的喜船終于再次起航,只是與來時的喜氣洋溢不同,這次歸程,布置喜氣的大船猶如一個脫力的老人,氣息萎靡了一路。
皮邏閣回了南诏,不久就取得了大唐皇帝李隆基的支持。大唐點兵十萬,派遣宦官王承訓、禦史嚴正誨領兵協助南诏史發動了對三浪的戰争,三浪不敵一路敗北。
阿伽做了皮邏閣的內應,邆邏颠指揮不當,三浪的士卒一路潰敗,慌忙逃生中,退到龍首關附近,又被沼澤奪去了衆多士卒的性命,軍不成軍,再無抵抗之力。
皮邏閣趁機發出宜将剩勇追窮寇的指令,一路暢通無阻的殺到了德源城。邆羅颠終于看清了,這個他一直崇拜的舅舅的真面目,在得不到吐蕃的援助,也不能再與浪穹和施琅齊心的狀态下,慘淡收場,帶領着自己最後的族人一路向北退走。剛出了邆赕的地界,就遇到了李德帶來的舊部。李德看着這個憔悴的诏主不由微微嘆息,雙手抱拳,“奉先慈善夫人命,請诏主退居野共川。”
邆邏颠愣住了,她竟然為他打算了,而且早就打算好了,在自己做了那麽多的錯事之後,她還是為他打算了,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裏,還為他謀了一條生路,可自己是如何待她的,真是悔不當初呀!
望偏則早就接到了李德帶回的消息,帶着自己的部族退保劍浪。施望千帶領一部分族人歸降了吐蕃,施望欠一路向西南逃竄,于瀾滄江畔被阻,最後獻出遺南與衆多財富歸降南诏,皮邏閣默許了他的歸降,收了遺南,放他與其部族,渡過瀾滄江,駐守永昌。
同年,皮邏閣觐見大唐玄宗皇帝李隆基,被唐皇“加封為特進,雲南王,越國公,開府儀同三司,賜名蒙歸義,并錦袍金钿帶七事”。
回到南诏不久,皮邏閣遷都太和城,築龍首關與龍尾關,加固大釐城,再建羊苴咩城。因铎月娘早除了族譜,重回族譜一事受到族老的反對,索性以慈善之名,表彰慈善為人有節,性情忠貞,寧折不彎,堪比松柏,封為柏節夫人。又因她生在南诏以北的浪穹,南诏建國後,追封寧北妃。
番外 第一篇 結局
大唐開元二十六年九月,大唐派遣宦官王承訓、禦史嚴正誨領兵協助南诏,直攻大釐,邆赕告急,浪穹與施琅皆派了重兵,三浪聯合抗敵,在皮羅邆留下的神兵的幫助下,倒也堅持了月餘。
十月的一天黎明前,一個守将,手持兵符,命令守門的士兵打開了大釐的城門,南诏軍隊趁機湧入,接管了大釐,大釐城破。接到消息,邆羅颠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他的兵符被盜,盜兵符的正是他的心腹阿伽。
皮邏閣看着洞開的城門,命令閣羅鳳親自領兵殺進了大釐。三浪的守軍四散逃竄,皮邏閣連發軍令,“宜将剩勇追窮寇”。可憐三浪的士卒們在驚慌失措之下,逃跑時慌不擇路,誤入沼澤,死傷大半。
施望欠見大勢已去,撤回了軍隊,退保矣苴和城,做起了壁上觀。獨留望偏和邆羅颠聯手奮力頑抗,然而大唐的軍隊神勇無比,人數又是浪穹和邆赕的數倍,浪穹和邆赕不敵,眼見無力回天,只得向北撤退,望偏攜部落退保劍浪,邆羅颠在部下的拼死保護下,半途得李德相助,才勉強得以保全,退居野共川。然而這兩地都已經屬于吐蕃的勢力範圍。邆羅颠心懷忐忑,南有南诏一路追擊,北有吐蕃不懷好意,焦頭爛額的時候,李德奉上書信一封。
看完書信,邆羅颠低下了頭,淚無聲的滑落,喃喃說道:“我竟然不知道她為我做了這麽多。”
李德也忍不住哽咽的說道:“诏主尚且年少,又自幼與慈善夫人不親近,自然看不到她的好,李德只有一句話,若非慈善夫人苦心經營,只怕邆赕早已是南诏的囊中之物,如今诏主能得這一地保全自身,已是耗盡了夫人的心力,诏主多珍重。”
邆羅颠只覺得各種羞愧,悔恨的感情沖擊着自己,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喃喃說道:“她真把南诏下聘的萬金全送給了吐蕃王,為我們求了這一方安身之地。我不是她的兒子,她何苦為我籌謀。”
李德無奈的嘆息,“诏主還不明白嗎,慈善夫人一生,只為了一件事而活,就是守護三浪,只可惜先诏主的離去,讓她生無所戀,诏主卻不能理解她的苦楚,所以她只好為诏主謀劃了這一條出路,也算是對先诏主有了個交代。”
邆羅颠何嘗不明白這些,他此時只悔恨自己成長太慢,一直用各種幼稚的方式,去傷害這個用生命在守護他們的女人。良久他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臉上,“我是混蛋,我對不起她。”說着如孩童一般嗚嗚哭泣起來。
另一頭,望偏恭敬的對着玉娘行了一個大禮,嚴肅的說道:“感謝姑姑和姑父對侄兒的援手。”
益西搖了搖頭,“我只不過是走了趟大都,觐見了大王,把你小姑姑的禮物和你們的心意帶到而已。也沒做什麽,都是月娘幫你們安排的。”
望偏心裏一驚,“小姑姑?”他沒想到這一切都是月娘幫他籌謀的,在他的母親那樣的羞辱她之後,她竟然還願意幫他。
玉娘點頭,“是,她把南诏給的一萬兩黃金,全送給了我們大王,為你與颠郎求了這兩個安身的地方。”
阿雅不相信的搖頭,“怎麽可能,她那麽恨我們,嫁給那個瘸子以後,就沒回過浪穹,怎麽可能會幫我們。”
玉娘冷哼一聲,譏諷的說道:“她不回浪穹,是因為有人不喜歡她,所以她不回。南诏是嫂子的娘家,嫂子怎麽不回去看看,順便求求皮邏閣把浪穹要回來呀!”
阿雅臉色白了一陣,嘴唇嗫嚅了幾下,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玉娘嗤笑一聲,“嫂子怎麽不說話了,嫂子可知當年,月娘在南诏受了多少委屈,幾番死裏逃生,拖着一身的傷,回的浪穹,嫂子是怎麽對待她的,大哥又是如何待嫂子的?”玉娘越說聲音越冷,“月兒一生背負着對阿爹的承諾,受盡了南诏的責辱,還拼死奪回大哥的屍骨,為你們母子謀劃出路,嫂子你活着可還安心。”
玉娘的話如尖刀一般一字字刺在阿雅的心上,阿雅忍不住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地。望偏不忍娘親受苦,只好低低的哀求了一聲,“姑姑!”
玉娘看了望偏一眼,“罷了,偏郎是個不錯的,以後多給你小姑姑上幾柱香吧!”
“不用了,妹妹的香,我自會上的,不勞煩诏主。”說話間,一個中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
玉娘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阿佑,你怎麽過來了?”
阿佑看了望偏一眼,說道:“妹妹不放心,帶了口信讓我來看看,如今我對她也算是有了交代了,我明天就走,來向你辭行。”
玉娘急了,“現在兵荒馬亂的,你要去哪裏?”
阿佑微微一笑,曾經陰郁的臉上,陰郁已盡數退去,盡顯剛毅,“我妹妹曾經說過,她最喜愛的日子,不過是農夫山泉有點田而已。她的理想很簡單,可惜生逢亂世,又長在大家族裏,她的生活不由她選擇,我要回邆赕去,我的妻子女兒在哪裏等我,我們會種幾畝薄田,養養牛羊,安靜的過完這輩子。把月娘想過的日子過個夠,她大抵也會歡喜的。”
“可是現在時局太亂,外面太危險。”玉娘還想說什麽,被益西打斷了,益西平靜的說了一句,“一路保重,有什麽需要,盡管來找我。”
阿佑拱手行禮,“保重,告辭!”然後便大步向外走去。
望偏看着他潇灑的背影,仿佛曾經有一個女子的背影,也如他一般的潇灑,一時感覺眼睛酸酸澀澀,有什麽東西抑制不住的想要宣洩出來。
玉娘沉默了一會,才再次出聲,“偏兒,姑姑們能為你做的就這麽多的,以後好好保重,照顧好自己。”
望偏沉悶的嗯了一聲,帶了濃重的鼻音。阿雅終于還是受不了被皮羅閣利用事實,若說她還存了一絲幻想,那便是皮羅閣沒有騙她,讓她到了地下到底還能與铎羅望做以前的恩愛夫妻,可如今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她劃花了自己的臉,一條白绫結果了她不甘的一生。
望偏對母親的離去,早已麻木,若說他的童年是幸福的,那麽他的成年就是不幸的,她的母親想要的太多,可惜一直被南诏控制,最後鬧得衆叛親離的結局。
望偏為阿雅舉行了葬禮,葬禮不隆重,到也盡了他最大的孝心。只是在阿雅的葬禮上,他模糊中,看到了一個高大的男子,他臉上有一道三寸長的刀疤,面目不顯猙獰,讓他覺得有幾分親近。
後來他多次找玉娘打聽,玉娘只含糊的說了一句,“月兒能做的都做了,她給了許多人救贖,卻救不了她自己。”
望偏想了想,平靜的說了一句,“若他缺了什麽,姑姑只管說與我知曉,子欲養而親不待,我能做到的自當盡力去做。”
對于施琅的所為,皮邏閣很是不屑,雖然施琅诏表現的很是無辜,仿佛他出兵也只是受了邆赕與浪穹二诏的脅迫,但是皮邏閣不聽解釋,直接斬殺了來使,又出兵攻打施琅诏。
施望欠不敵只好帶着部族向西南永昌逃竄,然而皮邏閣早已派兵在瀾滄江設伏,阻了他的退路。遺南在逃跑的途中,被遺棄在向南的路上,被皮邏閣的将士所俘,一路押解送到了皮邏閣面前。
皮邏閣本沒放在心上,只随口問了一句,“叫什麽名字?”
遺南冷哼一聲,将頭扭過一邊,不願答話。就聽下人禀報,“禀诏主,此女是施望欠的庶出女,遺南!”
“遺南?”皮邏閣慢慢的咀嚼着這個名字,半晌才問道:“慈善與你是舊識?”
遺南這才回頭看了他一眼,大大的美目裏波光流轉,不情願的說了一句,“她不是月娘嗎,诏主為何換了稱呼?”
皮邏閣突然來了興趣,挑起她的下巴,靜靜的打量着她,覺得這丫頭身上竟有幾分那人的影子,“你阿爹為何沒帶你一起走,怎麽把你落下了?”遺南不樂意的扭了扭頭,沒能把自己的下巴解救出來,索性閉了嘴巴不說話。押解她的士兵急着邀功,立即答道:“聽跟着伺候她的丫頭說,她的長姐把她心愛的一個匣子扔了,她急着撿回匣子,便下了車,然後就被抛棄在路邊。”
皮邏閣眉眼微擡,哦了一聲,“是個什麽樣的匣子,讓你如此寶貝,我到要看看!”
遺南遲疑了一下,扭捏的答了一句,“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不過是些女兒家的玩意兒,不值得诏主細看。”
皮邏閣還想問得更仔細一些,卻有人來報,說是施琅派了使者前來。皮邏閣只好把此事暫時放下,又看了遺南一眼,總覺得她那高擡的下巴,挺直的背脊,總有幾分那人的影子。
施琅的使者帶了大量的金銀財寶,承諾把遺南送給皮邏閣為妾。皮邏閣沉默了半晌,默默的點頭,表示接受了施望欠的示好,随即又傳令撤了埋伏,放了他們一條生路。施望欠帶着部族渡過瀾滄江,退守永昌,歸附皮邏閣,遺南在三天後嫁給了皮邏閣,成了他的夫人,也算是用自己另類的保全了施琅。
六诏的土地盡歸南诏,南诏的勢力在一天天壯大。又把阿姹嫁到了大爨,做了續弦夫人,幾年後,借由修建五尺道之故,皮邏閣通過對阿姹母子的把控,不費吹灰之力,把兩爨收歸了自己的勢力範圍,把難找的疆域擴大了一倍不止。為了便于統治,又進行了百萬奴隸的大遷徙。當他的手在三浪的地圖上劃過時,停頓了一下,接着淡淡的說了一句,“原邆赕與浪穹的子民倒也規矩,便不用遷徙了。”
此後,每年的六月二十四,星魂節那天,南诏都舉行盛大的火把節,紀念這個偉大的日子,這是一把火燒出的南诏的霸業。而洱海地區的子民們感念柏節夫人對他們的聖恩。則是采集鳳仙花根,搗碎染紅十指,舉着火把為了紀念,也為了祈福。卻是把火把節的日期往後延了一天,為每年的六月二十五,只因接到皮羅邆的死訊,已是六月二十五,南诏的慶功宴,他們沒興趣,可為紀念他們的诏主邆赕诏,他們是自發自願的。有下屬不服,上奏皮邏閣,如今還有什麽三浪,包括以前的河蠻,越析蒙嶲等,都已盡數歸了南诏,就應該聽從南诏的管教,皮邏閣聽聞了此事,眉頭皺了皺,雖然他們紀念的人邆赕诏皮羅邆,可染紅手指也是為了紀念铎月娘的忠貞。若此風俗能一直流傳下去,自己百年之後,還有人能記得她,也是好的。所以,直至千年以後,大理以北,白族地區的火把節一直比巍山晚了一天,也一直比不上巍山的狂歡熱鬧,歷史說着變成了故事,故事流傳了千年,早成了傳說,可千年來的傳統一直不曾改變。
番外 第二篇 阿慈的幸福
我叫阿慈,自由生長在嫡母的強勢之下,我的母親一直告訴我,我是庶女,比不得嫡出的姐姐們,可有時我也不甘心,嫡庶不過兩個字的區別,可為何待遇上的懸殊會如此之大,嫡姐們可以向男子一樣進學堂,學習琴棋書畫,而我,卻只能跟着娘親,辛苦勞作。學嫡姐們不願意學的女工,跟着下人們一起伺候嫡母和嫡姐,我只是個妾生子,就是個奴婢。
我以為庶女就該如此,我的娘親一直告訴我,雖然我比不得嫡姐有福氣,可比起那衣食無着的賤民,我該知足了,而我也一直是這樣認為的,直到那年,跟着嫡姐一起去觀音市,我見到了她。
她叫铎月娘,也是個庶女,可她的衣着不比她嫡出的哥哥姐姐差那麽一分,我聽她在車上,與嫡出的哥哥姐姐們說的開心,完全沒有庶女就應該低人一等的自覺。我張了幾次口,想要提醒她,這樣是不對的。可我還沒說出口,她就睡着了,而她的堂哥,聽說是邆赕的少主,就那麽當了她一天的枕頭,害怕她睡不好,僵着麻木的身子,一路小心的護着她,甚至還吩咐車夫,把車趕穩一些,莫要驚了她。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都是庶出,為何我與她的待遇會如此的不同。
整個觀音市上,我一直默默的關注着他們,他們讓我覺得很新鮮,我想若我不是生在蒙舍,也和他們生在一起,或許我也能得他們如此照拂,那是多麽美好的事,可惜我只能想想而已。
回帳篷的路上,我一直在羨慕着他們,無意中就聽到了那的嫡娘子彩凰與阿瑩的謀劃,她們竟然想要害她們,她們怎麽可以這樣。我慌了,我要去提醒他們,讓他們小心。可惜慌亂中,我不小心踢到了固定帳篷的木樁,被她們發現了,她們沖了出來,把我綁了,丢在了帳篷裏,揚長而去。
我掙紮了半宿,才掙脫了繩索,然後急忙趕了過去,可惜太晚了,铎月娘已經被擄走了,铎玉娘和益西到沒什麽事,只是阿瑩已經在寬衣解帶,要去攀誣皮羅邆,我不能讓她得逞。我悄悄繞進去,打暈了阿瑩,我試着喊醒皮羅邆,想讓他快些去救铎月娘,可私心裏,我去不願意他醒來,因為這或許就是改變我的命運的機會。
我的确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可铎月娘的命運也被改變了。我回不去了,他們也回不去了……
當我站在仙女湖邊,眺望仙女湖的風光,李旭陪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若那年我沒有藏了那麽龌蹉的私心,是否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我也曾問過李旭,“我當年做了那麽多的錯事,為何她還願意成全你我?”
李旭笑笑,“诏主向來面冷心熱,他知你的娘親在南诏,定然是你的軟肋,為人子女,你定然也是記挂你娘親的,換了是他,也是一樣,都是可憐人,他何苦還要為難你。”
這是我第一次問出了心底的疑問,雖然李旭說的有道理,可我仍不願相信,“若說是因為同情我,那麽當年我給慈善夫人下藥之事,差點要了她的性命,她也只是打發了我,我一直很奇怪,人可以這麽善良嗎?”
李旭嘆了口氣,“她們本來都是善良的人,只是偶爾會使些小性子,不涉及到全诏的利益,他們也是懶得計較的。那年你只道自己下藥差點要了夫人的性命,可夫人也知道你原意也是為了她好。”
我更奇怪了,心裏有了隐隐的猜想,“既然她知道我的本意,為何還要打發了我到大釐去?”
“你呀,不打發你們母子到大釐去,邆邏颠的身份如何能瞞得住,夫人眼神透亮着呢,她與诏主自幼一起長大,自然發現了邆邏颠與诏主和你都不相似,長相卻與我相似了七八分,可他到底是诏主認下的兒子,未免別人閑言碎語,遠遠的把你們打發出去,自然是最簡單的辦法,他們正愁着要找個什麽由頭,把你們分開來,讓別人發現不了其中的貓膩,你就送上去了。”
我徹底無言了,原來他們都知道,只是不說破而已,“原來是這樣,可我不明白,我差點害死了她,他們不追究,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幫我們。她明知邆邏颠不是诏主的孩子,為何還要為他謀出路?”
李旭長長一嘆,“此事我也問過她,她說,那年若非你配合诏主,在蒙舍一病數日,讓诏主有了留下的借口,讓她得了依靠,才能平安生下閣羅鳳。若非有你,只沖着張氏對她的态度,她只怕早就一屍兩命了。如今能回報一二,也是應當。”
聽李旭說完,我默默的出了一會神,輕笑着搖頭,幽幽說道:“慈善夫人向來睚眦必報,卻也極護短,她這是把我劃到了她的地盤裏了。可我到底還是做了許多錯事,我對不起她們。”
李旭伸手,把我攬進他懷裏,“好了,過了的事就別多想了,是非對錯,她們心裏自有定數,況且你也情非得已,诏主和夫人都知道。”
“人人都說南诏诏主仁義,可我知道,他們就是幾只狡猾的狐貍,若非我娘親在他們手裏,我也不會,”說道這裏,我想起了另一個問題,“當年那藥是給诏主下的,為何到最後卻是你?”
李旭神秘一笑,“自然是我,不然你以為是誰?”
我急了,他明明知道我想問的不是這個。眼看我要抓狂,李旭才笑着說道:“诏主自那年之後,飲食向來小心,所以你送的茶水,他根本沒喝。”
我愣了一下,傻傻的說了一句,“他把茶水給你喝了?”
李旭神秘一笑,湊近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你怎知我不是自願的!”
風乍起,帶來了湖水的微涼,輕輕扶過我的鬓角眉梢,猶如他溫柔的雙手,撫慰着我的不安,我與他們之間的是非對錯,已經說不清楚了,可她們最後還是給了我一個圓滿,我的幸福還很長……
番外 第三篇 遺南的心事
遺南拿着那雙奇特的鞋子,打量了半晌,好奇的問道:“這個穿在腳上,能走嗎?”
小丫頭也好奇的打量着那雙黑面繡金紋的鞋子,“奴婢看着像是鞋子,可與咱們平日裏穿的又不一樣,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鞋子了,主子不如穿上試試,奴婢扶着您。”
遺南想了想,也禁不住心裏的好奇,把那鞋子穿在了腳上,讓丫頭扶着,慢慢站起身來,站了一會,覺得還算平穩,又扶着丫頭的手,慢慢走了一步,卻差點扭傷了腳,把小丫頭吓了一跳,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可那人說,這是她唯一能幫她做的,成與不成,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遺南扶着丫頭的手,穩穩的站住,又平穩的邁出了一步,她猶如初學走路的孩童一般,一步走穩了,在走下一步。在屋裏走了幾圈,總算是能自己一個人走出去了,可總覺得別扭。西南夷素來民風彪悍,女子也是可以上陣殺敵的,自然學不來大唐淑女,笑不露齒,行得端,坐得正的那一套,小碎步更是走着鬧心。可穿上這鞋子,卻逼着她不得不放緩了步子,一步一步邁得均勻,走得仔細。
皮邏閣看着宴廳那缺了的席位,眉頭微蹙,“遺南怎麽還沒到,可是身體不适?”
原媛笑笑,“遺南妹妹最是古靈精怪,成妾已經派人催了幾回,可她說沒打扮好,還要在等等。她們年輕,愛打扮也是正常,大王莫着急,等打扮好了,妹妹總會來的。”
皮邏閣淡淡的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他近來時常會想起很多往事,然而都已經是往事了。空了,他總會讓遺南給他泡一壺苦茶,遺南總是抱怨,“大王的口味真特別,這麽苦的茶您還喜歡,我卻是最愛那一壺甜的。”
皮邏閣笑笑,“如此你便泡壺甜的自己喝吧,其實這苦茶喝的多了,也便品出香味來了。”
遺南微笑着說道:“柏節夫人當年可是泡了三壺的,妾覺得那回味茶也很好,獨獨不愛這苦澀的茶湯。”
皮邏閣微微一笑,想起那個人也是不愛這苦澀的滋味,記得她剛那次小産,對着那苦澀的藥湯,皺了半天的眉,愣是不肯喝,自己花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才讓她喝了下去,他有些模糊的想,後來她病了那麽多次,自己都沒再哄着她喝藥,她可有好好喝藥,身體是如何康複的。他搖了搖頭,實在是想不起來了,或許當年根本就沒有留心過,聽得遺南說的開心,那人也是怕苦的,遺南也一樣,不由淡淡的說道:“你可會泡那三道茶,我竟是許久沒喝到了。”
原媛見皮邏閣半天都沒說話,心裏不由有些氣悶,好不容易趕走了一個铎月娘,如今又來個遺南,好歹铎月娘還是平妻,可她遺南只是一個妾,全家就等她一個人,皮邏閣也不吭個氣,這心都偏得沒邊了。剛想開口再說幾句,就聽得小厮來報,說是遺南來了。
衆人皆轉頭,望向門口,只見一個窈窕的女子,緩步走了進來,因着年輕,衣服的顏色也鮮豔些,可衆人關注的焦點,都落到了她的腳上。
皮邏閣看着她腳上的那雙鞋子,隐約記起,那年铎月娘初嫁,除夕的家宴,也是穿了這樣的一雙鞋子,當年自己不明就裏,還以為是她突然長高了,後來才知是那鞋子的緣故。
遺南慢慢走到皮邏閣面前,先行了一禮,才捧過丫頭手裏的茶盞,給皮邏閣上了一杯茶,皮邏閣示意遺南在旁邊坐了,這才打開了茶盞,嗅了嗅,慢慢品了一口,濃濃的苦澀裏,含了滿滿的茶香,不由輕嘆了一聲,“好茶!”真是想什麽來什麽,不由心情愉悅了幾分,溫柔的看了遺南一眼,問了一句,“我記得你不愛喝這苦茶,可有準備了自己的甜茶?”
遺南輕輕一笑,“妾來的晚了,怕大王責罰,所以不只給大王備了茶水,連夫人的,少主的都備下了,原指望他們能替我求個情,如今大王不生氣成妾的氣,到是白瞎了我的一番功夫。”
皮邏閣哈哈一笑,“剛才阿媛還說你古靈精怪,此話不假,我不罰你,可你泡的茶,也不許藏着,快上上來。”
遺南微笑着點頭應了,使了個眼色,幾個丫頭就麻溜的上了茶,香花慢慢的抿了一口,說道:“是柏節夫人的回味茶,難得夫人還記得賤妾愛喝這個。”
皮邏閣這才轉過頭,看了一眼香花,“你也記得這茶?”
香花微笑着說道:“以前與南夫人一起在柏節夫人那裏聆聽教誨,是品過她親手沏的茶,南夫人獨愛甜茶的香甜甘冽,我卻是最喜歡這回味茶,感覺各種滋味在舌尖纏繞,仿佛這一生的滋味都在這舌尖上頭了。”
皮邏閣頓時來了興趣,笑看着遺南,“以前仿佛聽你說過,曾在柏節身邊受教,得她照拂,我原是不信,不想你和香花也是早有淵源。”
閣羅鳳淡淡一笑,“說起南夫人被俘一事,也與柏節夫人脫不了幹系。”
皮邏閣興趣更濃,淡淡的掃了遺南一眼,“索性今日無事,夫人可有興趣說來聽聽?”
遺南嬌羞的一笑,“原是小女兒家的事,只怕大王聽了會笑話臣妾。”
原媛早不高興了,遺南一來,就奪走了皮邏閣的所有目光,心有不甘,如今逮到機會,急忙說了一句,“今日家宴,這些小女兒家的事就不必說了。”
皮邏閣擺擺手,“今日家宴,本就是閑話家常,但說無妨!”說完淡淡的掃了原媛一眼。
原媛只得無奈的應了一聲,“是,成妾愚鈍了。”
遺南對貼身的小丫頭低聲吩咐了幾句,不大的功夫,小丫頭便小心的捧了個匣子回來。遺南接過,放在皮邏閣面前,打開匣子。一個用了紅布仔細包裹的東西靜靜的躺在匣子裏,紅布一層層揭開,裏邊是一枚精致的荷包,荷包似乎已經放置了許多年,但是上面的刺繡依舊如新的一般,并沒有半點損壞,看的出收藏的人很小心。遺南大大的美目裏波光流轉,她伸出手,小心的把荷包握在手心,輕聲說道,“這是柏節夫人送給妾的荷包,她說這荷包她收藏了許多年,一直不舍得戴,那年我要回施琅,夫人感嘆我陪伴了她四年的情緣,便送與了我。那年我與姐姐們一起趕路,姐姐們見我抱個匣子,生了逗弄的心思,把這匣子奪過去,扔出了車窗外。可憐這是夫人送我的遺物,我便棄了馬車,去拾匣子,被姐姐們抛棄在了路上。”遺南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着說道:“後來被俘,然後就遇到了王。”說完紅了臉,再說不出半個字。
皮邏閣愣了一下,接過荷包細細的打量了幾眼,“你可知我當年為何會放你父親一馬?”
遺南搖頭,“王是做大事的人,妾猜不到王的心思。”
皮邏閣哈哈大笑,“你總是這般小心,當年她與我說許久不見你了,有些想你,若有機會見到你,讓我代她向你問好,可惜我見到你的時候,你不太好,所以我留下了你,這樣她也可以心安些。”
遺南大驚,“妾愚鈍,竟不知夫人如此記挂我,妾明日起便沐浴焚香,感謝夫人對遺南的照拂。”
香花卻看着荷包呆呆的愣神,閣羅鳳輕輕碰了她一下,她卻是忽然被驚到吧,“啊”的叫了一聲。
皮邏閣擡眼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說道:“鳳兒,怎麽了?”
閣羅鳳尴尬的看了香花一眼,又若有所思的看着皮邏閣手裏的荷包,猶豫的說道:“這荷包的繡工,孩兒看着眼熟,仿佛與香花身上的荷包是一樣的。”
皮邏閣‘哦’了一聲,“拿來我看看。”
香花只得轉過身去,解下貼身收藏的荷包,遞給閣羅鳳,閣羅鳳又親自遞到皮邏閣的手上。皮邏閣接過兩個荷包仔細的看了一遍,笑道:“的确是一樣!”随即又眯起了眼,“怎麽這兩個荷包都看着眼熟的很?”
随侍在一旁邊的麽麽上前一步,打量了幾眼,臉色刷的一下子白了,趕緊低頭退到了一邊。
皮邏閣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秀丫頭,你也是府裏的老人,你可有印象?”
秀芝低垂着頭,顫着聲音,答了一句,“老奴老眼昏花,或許是看錯了。”
皮邏閣眯起了眼,打量了她幾眼,肯定的說道:“你沒看錯,說說看,你看到了什麽?”
秀芝遲疑了一下,顫抖着聲音說道:“開元十四年,瑩夫人胎動,據說是佩戴了柏節夫人送的荷包,老奴看着這兩個荷包與那個荷包仿佛出自同一人之手。”
皮邏閣手指摩挲着荷包,沉默不與,半晌說了一聲,“我記得當年這荷包,秀瑩和阿媛也各得了一個,不知可還收着。”
楊秀瑩不屑的撇了撇嘴,“那荷包差點要了阿姹的命,妾自然是要好好收着的,好時刻提醒妾有多少人想要害了妾。”說着偏過頭去,低聲吩咐了幾句,跟着伺候的小丫頭領命而去。
原媛笑得端莊得體,“我與月娘妹妹姐妹多年,難得她送了這麽一個物件與我,我自然也是好好收着的。”随即使了個眼神,身邊的麽麽低頭退了下去,不大的功夫,都捧了個荷包回來。
遺南看着好奇,伸手就要去拿,被原媛身邊的麽麽喝止,“夫人碰不得!”
遺南愣了一下,疑惑的望向說話的人,那麼麽急忙重複了一遍,“南夫人碰不得!”
皮邏閣平靜的問了一句,“為何碰不得?”
麼麽急忙跪倒在地,“大王忘了那年瑩夫人差點小産的事了嗎?”
皮邏閣想了一下,才哦了一聲,“是有這麽回事,可與這荷包又有何幹系?”
麼麽吓了一跳,急忙磕頭說道:“是老奴多慮了,看到一樣的荷包,就想差了,求大王恕罪。”
原媛也急忙跪倒在地,“麼麽也是關心則亂,求大王恕罪!”
皮邏閣眼光一轉,“無妨,起來吧!”随即又狀似無意的說了一句,“那件事,當年不就已經清楚了嗎,月娘只送了荷包,荷包裏的香料可是你們自己填的。”
秀瑩這才不情願的嘟囔了一句,“妾可沒那麽多的錢,買那些害人的東西,也不知那些肮髒的東西是誰放的呢!”
皮邏閣淡淡的掃了楊秀瑩一眼,“阿媛怎麽說?”
原媛心裏恨得慌,當年費盡心力才把铎月娘趕出了南诏,可惜趕走了人,卻趕不走她在皮邏閣心裏的位置。她死了,但是皮邏閣更在意她,還進族譜,進宗廟。她不甘心,如今看到這枚荷包,她心裏的恨又濃了幾分。銀牙一咬,原媛慢慢起身,跪在地上,一臉的悲戚,“如今已時隔多年,月娘妹妹也早已故去,今日還是家宴,大王還要揪着往事不放嗎?”
皮邏閣閉了閉眼,不再說話,月娘已經去了,說什麽都晚了。
遺南不明所以,只仔細的把四個荷包看了一遍,又把荷包遞給了香花。香花接過荷包仔細的看了又看,眉頭皺了起來。
遺南撅着嘴,仿佛有什麽困擾,最後還是問道:“王妃确定這是柏節夫人送給王妃的,沒有拿錯。”
原媛微微點頭,輕聲說道:“自然确定,怎麽可能會錯,當年我當她是好姐妹,可這荷包卻差點害了秀瑩妹妹肚裏的孩兒。雖然也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的差錯,可我想着就害怕,若非還記挂着當年的那點情誼,這荷包我早就留不得了。世人都說人心難測,這人心還真是個最害人的東西。讓我每每想起都是不寒而栗。”說着原媛打了個寒顫,似乎當年的事,讓她時至今日仍然心有餘悸。
遺南看了看香花,“不知少夫人可有什麽要說的。”
香花把荷包扔回匣子裏,淡淡的說道:“一個相似的荷包罷了,這也能攀扯到柏節夫人身上。”
遺南也點了點頭,“是呀,那暗地裏的人真真可恨,作出這樣的手腳來陷害柏節夫人。”
皮邏閣這時睜開了眼睛,眸光掃過二人,“阿南此話怎講?”
遺南伸手拿起自己與香花的荷包遞給皮邏閣,笑道:“王仔細看看這兩個荷包?”
皮邏閣仔細的看了又看,最後搖頭說道:“我不懂女紅,但似乎與那個荷包是一樣的。”随即又皺起眉頭,“本王看不出來有何不妥。”
遺南便笑着接過荷包,指着一處說道:“大王看看,這裏有兩個綠色的桃子呢。”
香花笑道:“只要是出自我娘之手的繡品,仔細找定然能找到兩個綠色的桃子,這是柏節夫人的吩咐,也是我娘的習慣。剛才夫人手裏的荷包雖然繡法與我娘手藝一樣,但是我仔細找了幾遍,根本就沒有桃子。”
“所以我才說是有人構陷柏節夫人,可憐柏節夫人性子剛烈,吃了這麽大的虧也不吭一聲。”遺南笑道。
皮邏閣忽然一掌掀翻了身前的幾案,踩着重重的腳步,一步一步走到原媛面前,“阿媛怎麽說?”
誠節夫人卻鎮定的說道:“當年就是這荷包害的秀瑩妹妹,若非成妾不喜佩戴荷包,只怕也會害了成妾,這荷包明明就是铎月娘送與臣妾的。”
閣羅鳳此時幽幽一嘆,“柏節夫人自從嫁進南诏,因庶出的身份,一直不受先祖母待見,月列銀子總是不能按時拿到,或許到手也被克扣了不少,那時候我們能吃飽都是問題。為了能讓我吃飽,母親親自種地,努力的練習箭術,只盼着偶爾能捕些小雀給我增加營養。這也是我母親小産之後再也不能懷上的原因,也是她多年來身體一直不好的原因。若她當年有錢能買到麝香來害母妃,為何她不好好調理自己的身體,總不至于一到冬天就手足冰冷,畏寒犯病。”閣羅鳳說着,眼角泛起了淚光,心情也沉痛了起來,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跟着铎月娘一起吃苦的日子。
香花繼續說道:“母親每年冬天都會犯病,一吹風就會病倒。到了冬天一般連屋子都不敢出,幾個大火盆要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那樣才感覺好一些。可被炭氣一熏,又開始咳嗽,先是随便咳幾聲,到冬天快過完的時候,幾乎都是整夜整夜的咳,有時候痰裏還帶了血絲。”
遺南驚得睜大了眼睛,“原來柏節夫人的病是那時候來的,難怪表姐夫遍請名醫,又親自爬遍了點蒼山找遍了奇珍的藥材,也治不好夫人。”
城節不樂意了,好好一個家宴,所有人都跟自己的母親的過不去,不由冷哼一聲,“父王,母親與父王自幼結識,母親的脾性,父王最是清楚不過,這些人就是在陷害母親。”
皮邏閣眯起眼,淡淡的掃了城節一眼,秀芝這時沉聲說了一句,“柏節夫人性子倔強,明知被冤枉了也不辯解,跪了三天祠堂,才導致小産,肚裏的胎兒不保,自己還去了半條命。當年若非少主聰明,跪在先诏主院外背弟子規,得了先诏主的歡喜,只怕柏節夫人早已駕鶴西歸了。”
皮邏閣不知道自己心裏的感覺是什麽,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壓抑不住的想要湧出來。他猛的轉頭,盯着閣羅鳳,沉聲問道:“當年你為何不到添香院來找我?”
閣羅鳳緊抿着唇不說話,秀麼麽又嘆了一口氣,“王怎知少主沒去,左不過是被人攔住了見不到王,這才想到跪在先诏主院外背書,這才打動了先诏主。”
話說道這裏,皮邏閣如何能不明白,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當年那個驕傲的身影從始至終沒有辯解一句,只淡淡的說了一句,“夫君從不把妾放在心裏,妾無話好說,只問一句,夫君打算如何責罰妾?”
是啊,他一直在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覺得她應該就是蛇女,蛇女都是無所不能的,卻一直都忘記了她其實只是一個女人,一直再普通不過的女人。比起別的女人,她只不過多了一分堅強,多一分驕傲,更多了一分倔強。她那寧折不彎的性子自己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為何在那時會被蒙了心,相信了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卻不仔細的思索一下。從那件事之後,他們倆越走越遠,終于到了無法挽回的那天。
皮邏閣陰沉的看着原媛,半晌冷冷吐出一句,“夫人好手段。”
原媛有些驚慌的看着他,顫着聲音說道:“大王與我夫妻十餘載,不可輕聽她人之言。”
皮邏閣抓起荷包,砸在了她的臉上,冷哼一聲,“她人之言嗎,月娘自嫁入我南诏以來,行動受限,輕易出不得府,雖然秀瑩受到了波及,莫非她是用自己的孩兒在拼這一局,只有你,協助母親處理內務,也只有你能拿到那些東西。”
原媛一下子癱坐在地,搖着頭不可置信的說道:“大王不可如此對我,臣妾對您是真心的,臣妾這些年為大王生兒育女,打理內務,臣妾功不可沒。”誠節夫人瞪大雙眼,兇狠的看着遺南,看着那幾個荷包,罵道:“都是這些賤人,她們這些賤人都該死,你我本來早就私定終身,我們的生命裏不應該有她們。”
皮邏閣怒喝一聲,“還不拖下去,無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探視。”這是把原媛徹底的禁足了。
原媛大喊一聲,“大王,你薄情寡義,你不能這麽對我!”她這話刺到了皮邏閣心底深深的痛,當年那人也曾說過,“你不是一個薄情寡義之人,可為什麽你的眼裏除了權利,再無其它。”
為什麽,因為他有自己想要的守護,可惜他贏得了權利,有了守護的力量,可那人已經遠離了他,再不願陪在他左右,與他一起坐擁這大好河山。皮邏閣心如死灰,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他想得到的,都失去了,為什麽留下來的,都不是他想要的。自己不是不知道铎月娘的委屈,可惜她從來不說一句,若這是她想要的,那麽他給。
原媛原本對王後之位勢在必得,可被這橫插一幹,永遠的禁了足,在得知皮邏閣封遺南做了王後的那天夜裏,一根白绫結束了自己不甘的一生。
事後,遺南輕嘆一聲,“夫人對遺南照顧有加,臨死還幫了遺南一把。如今那人得了該有的報應,我也了了一樁心事。”
秀芝平靜的說道:“夫人做事向來如此,對于害她的人她不會手軟,但是對于困苦的人,她能救兩個絕對會救下一雙。夫人常說,人在做,天在看,惡人自有天收,我相信夫人說的每一句話。”
遺南笑笑,“想必麼麽也受過夫人的恩惠吧!”
秀芝點頭,“夫人心慈人善,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她們都還小,懵懵懂懂。
大唐天寶七年,皮邏閣因病謝世,辭世前,他拉着閣羅鳳的手,“我死了不用建陵,我想去那裏找她,我想她!”
閣羅鳳笑了,“父親,娘已經與她心愛之人在一起了,父親也不缺人陪伴,何苦執着不放。千尋塔很不錯,連通人間仙界,孩兒會把父親安放在地宮裏,每日祝禱,願父親能早登極樂。”
皮邏閣執着的看着閣羅鳳,“把我送到她身邊,你就是下一任王。”
閣羅鳳淡淡的笑了一下,“我本來就是王者之命,我自幼聰穎,難道父親就沒想過我的來處。父親可知何為珍惜,何為後悔。因為您失去了所以才知道珍惜,因為您求而不得所以才後悔。孩兒一定會把父親風光大葬,也會把媛夫人移到地宮裏去,就在父親旁邊,讓她陪着你,那樣你們都不會寂寞。”
皮邏閣睜大眼睛看着他,滿臉的不可置信。閣羅鳳淡淡一笑,壓低了聲音,“我原是守護靈蛇,為守護她而來,她不願看我受苦,與我解除了血契。她其實是一抹被我從一千四百年後拘來的幽魂,我對不起她,我一直想要補償,可惜你的存在成了她痛苦的源頭。她一直很崇拜你,她知道你将成一方霸主,可是後來,你為了霸業,利用了她,也傷害了她,她不會原諒你。”閣羅鳳語氣漸冷,“我娘留給我最後的話是照顧身邊的親人,守護腳下的土地,保護身後的子民。”
皮邏閣大睜着眼,不甘心的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不能不争,不能後退,他沒有退路。他原本一直想着只要自己爬到了最高的那個位置,他們只見的阻礙将被清理幹淨,誰都阻止不了他們在一起,他會用後半生的時間來彌補早年對她的虧欠,可到底還是錯過了,她的性子從來都是那麽的倔強,從來不願對他軟一分。對于傷害過她的,她都瑕疵必報,對于與她無關的,她也從不放在心上,譬如他們那些遠去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