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沈遇斯心裏有道坎,是這三年來亘在心底跨不去的坎。
五歲那年,他躲在奶奶的懷裏,親眼看見哥哥把父母的骨灰盒埋進墓地。那時他懵懂,死亡對于他來說只是沈遇聞口中的一個陌生的詞語。
十三歲那年,他看見唐陽一的鮮血迸濺,倒在血泊中,死亡直觀淋漓地展現在他眼前,午夜夢回,是唐陽一渾身染血,滿眼怨恨地望着他。
可一轉眼,他的雙手帶着血,眼前卻是江期的釋然一笑。
他死命地摁住他的腹部,想讓血流得再慢些,想堵住那道傷口。他被擡進救護車前,江期已經失血過多昏迷,擡着他的擔架周圍都是人,他看不見他,他覺得可能要失去他了。
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月,王成用棍子擊碎了他的膝蓋,他都難以想象當時是怎麽挺過來的。他從沈遇聞的口中得知,江期脫離了危險,從ICU轉到了隔離病房。
他出院的那天,江期沒醒。
他坐在輪椅上,從探視的玻璃窗前望着。他戴着氧氣罩,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獨自在裏面,隔絕衆人。
沈遇斯沒忘記約定,他等着江期好起來。
他堅持做複健,執意要以一個完美的形象出現在江期眼前。
然而,江期始終沒有別的消息。
那天,他跟着沈遇聞去刑警大隊做筆錄,看見了負責這件案子的大隊長顧延。
沈遇斯很有禮貌,低聲道:“顧隊長。”他沒忘記那天就是顧隊長沖了過來,護着他和江期。
他問:“你有什麽事?”
“我是來做筆錄的。”沈遇斯說完後,就被顧延請到了筆錄室。他說所有被綁架的學生必須使用化名,抹去具體身世背景,這都是江家提出的。
所有筆錄的重點都在唐陽一身上。他是這起綁架案中,唯一一個失去生命的,其他人都沒看見,沈遇斯是最直接的目擊證人。
沈遇斯就用了餘安這個名字,他早就想好了。他捏緊身邊沈遇聞的手,痛苦的回憶侵襲而來,他感覺自己要窒息了。
他們在筆錄室待了兩個小時。再出來時,沈遇斯的臉色是蒼白的。離開前,他鼓起勇氣問顧隊長,江期有沒有來。
顧延看了他好一會兒,他手邊的拐杖令他眼前一陣恍惚。他原本可以選擇拒絕告知,但還是說了。
“他不會來做筆錄。”
“為什麽?”
“他的家長拿了份醫院出具的檢查報告,證實是腦損傷,創傷性應激障礙。即便做筆錄也不具備參考性,法庭不會采納。”
沈遇斯有那麽幾秒鐘腦海一片空白,盲目地去拉沈遇聞的手,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幻聽了。
他明明沒有傷到腦袋,怎麽會有腦損傷。他始終不信,直到現在他都不信。
江期是因為唐陽一,所有的報複性行為,創傷應激,都是因為唐陽一。
*
餘安按照陸信給的定位,順利找到了約定的地點,是一家五星級酒店。陸信這兩天都在酒店的會議室參加心理學術讨論會,這是一場全國性的高端學術論壇,他脫不開身,只能把地點約在這裏。
他剛結束會議,就來到了1013房間。
門口挂着請勿打擾的牌子,他知道餘安已經到了。
時隔一年,他再次接到餘安的電話時,內心感到很詫異。
他哥哥是沈遇聞,當初特意組了個局請他去,恭敬地拜托他給他的弟弟做個長期的心理咨詢,價格随便他開,只要能讓孩子開心一點。
他的要求着實不高,當時只當這孩子是家庭壓抑,尋常的抑郁情緒之類的,他笑着應下,能讓沈遇聞親自拜托的事情着實不多,他甚至有點受寵若驚。
沈遇聞動作很快,第二天就把孩子送來了,還是坐着輪椅來的。
陸信很快在心裏有了個談話的大概框架,這孩子的心理問題多半離不開腿上的疾病。他很和藹地做了自我介紹,那孩子也低聲回應,“我叫餘安。”
只是介紹,就沒了下文。
陸信問了幾個問題,他再沒有開口。他很大程度上,抗拒這樣的聊天方式,他只是坐在輪椅上,一聲不吭,但依舊堅持每周都來。
一個月兩個月整整過了半年的時間,他才主動開口說話。
他說:“陸醫生,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的故事很漫長,一次只講一點,每次的內容都像是斟酌了很久,他不需要他發表任何意見,只需要傾聽。
他一點一點地潤色過的故事令陸信産生了很大的興趣,甚至開始期待每周他的到來。後來有一次,在跟沈遇聞偶遇的飯局上,他忍不住問他,餘安這孩子口才怎麽這麽好。
沈遇聞一臉驕傲地回答:“我弟弟,妥妥的學霸!他從小就開始在雜志上投稿小故事,我都收着呢!哪天拿給你看看。”
說到他弟弟,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陸信很懷疑沈老板這個弟弟的身份,不同名不同姓,更何況兩人差了十幾歲,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豪門狗血大戲之類的。而且,這哥倆兒的性格沒有一點相似,每次他看着等在外面的沈遇聞,笑得燦爛,總覺得這人陽光得過分。
餘安很有計劃,中考前一周,故事走到了最後,落在那個男孩Q出國了,他很嚴肅地宣布,“故事結束了。”
陸信挑了挑眉毛,第一次發表自己的看法,“所以,故事是bad ending。”
“嗯。”餘安沒否認。
就故事本身而言,又失憶又出國的主角,想要再出現的概率基本為零。
餘安的故事雖然講完了,卻還是堅持每周來。
上了高中之後,他分享的事情多了些。
去年夏天,餘安結束了療程。他說沒有時間再來了,陸信很遺憾地對他說:“雖然很想跟你繼續聊天,但是作為一名心理醫師,我還是不希望再看見你。”
那個與他有關的故事,到底還是停在了bad ending了吧!
直到兩個月前,餘安所說地故事的主人公男孩Q忽然出現了。
男孩Q的故事直切重點,開口的第一句便是,“我初二那年被綁架了。”
陸信雖然覺得世界很小,但也沒小到這種程度。
而今天,餘安給他打過電話後,他想都沒想就約在了這裏,他實在是好奇。
餘安正坐在沙發上擺弄手機,聽到陸信的敲門聲,立刻起身去開門。
他們有一年沒有見面,陸信倒是沒變,他卻有了不少變化。
“怎麽沒胖啊?”陸信扯開領帶,打趣道。
餘安笑笑,“高三了,天天都是題海戰術,胖不了一點。”其實,他之前有胖一點,但因為躺了半個月的醫院,又瘦了回去。
陸信淡然一笑,“你最近學習怎麽樣?有沒有想去的大學?”他知道餘安這樣的好學生選學校不會太難,只見餘安搖了搖頭,“沒想法。”
兩人像老朋友一樣聊着近況,陸信注意到他手邊的肘拐,皺着眉看他,“怎麽又柱上拐了?”
餘安無奈地一笑,略過這個話題,說道:“陸醫生,還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嗎?”
陸信沒來由地一陣緊張,他當然記得,同一個故事,他聽了兩遍,還是兩個視角。
他點了點頭,“記得。”
下一秒,餘安說:“男孩Q,他來了。”
陸信一怔,他竟然知道,“你們見面了?”
話落,只見餘安忽地重重點下頭,“成我同桌了。”他迥然一笑,既無奈又微喜的感覺,總之,陸信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下陸信徹底愣住了,這麽說達陽确實挺小的。
他不知道江期也在一中,還跟餘安做了同桌。而且,他猜江期還不知道餘安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永福路”。
陸信給他拿了瓶礦泉水,“你今天聯系我,是想繼續那個故事,還是要聊些別的?馬上要高考了,心理壓力挺大的吧?”
餘安搖了搖頭,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姓李的綁匪死刑執行了,就是前些時候的事情。那天,Q他跑進了山裏,我找了很久,最後在一間土磚房裏看見了他。”
“他還是沒記起沈遇斯的樣子。”他苦笑一聲,“挺悲催的。說不上什麽感覺,我其實都已經忘很久了,他轉學來的時候,我甚至都有點厭學了。”
“他怎麽就不能好好地在國外待着,哪怕在北元待着也行。”
餘安自顧自地說了一堆,在發洩這些日子裏的情緒,一點一點透着對江期的無奈,對自己無力。
這時,陸信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平常做咨詢的時候都會靜音,但因為今天的情況特殊,他倒忘記了。
他瞧了一眼,屏幕上赫然顯示的名字是Q。這還是他在知道江期就是男孩Q後,專門改的。
餘安停下了,“陸醫生,你可以接電話。”他也需要平複下心情。
“抱歉。”下一秒,陸信起身走到遠一點的門口處,接通了電話。
那頭背景音嘈雜,他聽見幾聲喊叫,還有清晰的聲音:“江期,趕緊過來。”
江期應了一聲,“來了。”
随後,他對着電話說了聲抱歉。
陸信回了個沒事,緊接着,江期喘着粗氣的聲兒傳了過來,“陸醫生,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