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r Vorleser
“我媽說不能亂跟陌生人走……”
好吧，其實說不上陌生人，但反正不是很熟。
“我叫趙宇琛，電話153，身份證號0100198509161253，男，漢族，家住南平鎮育學路同實街106號……”
簡瑜發懵地看着他，把筷子放下，然後看到對面一擺手，有點認真但不多地說：
“如果我幹什麽壞事，你可以報警抓我呀。”
“趙老師，我，為，為什麽？”
“因為你是簡瑜。”
話中的人此時俨然愣住了，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側眼看了一下手表，其實沒過去幾分鐘，但她心就是跳得有些快，她有點急，急什麽，還有一個小時才上課，吃飯只需要不到十五分鐘，她在急什麽，她不知道。
反正有點煩，又有點令她感到害怕不敢去辨別的情緒，還沒升起多少，就被死死壓住不敢張揚。
她還敏銳地抓住什麽信息：
同實街106？？？
她家就在同實街105……
隔壁人家的兒子要去大城市上學，一家人剛搬走。
她偷瞄了趙宇琛一眼，當場就直直撞上了視線，簡瑜只能裝模作樣地略過假裝往班裏看。
她想趕緊離開這裏，即便只有兩個人，但是趙宇琛有種藏不住的壓迫感，可能不是他故意的，反正讓人感覺起來是這樣的，除此之外，還有簡瑜心裏詭異的微妙感覺在作祟。
趙宇琛心裏活動顯然沒有簡瑜那麽多，他想法很簡單，目的不單純。他覺得自己喜歡蔣倩，如果要當繼父，首先得獲得簡瑜的認可，簡揚還小，比較好搞定，但簡瑜明顯比同齡人早熟一點，從以往和蔣倩的交談中也多少能猜出她以前受過傷害，他得多關心一下簡瑜，至少現在簡瑜受傷是個很好的接觸機會，說不定蔣倩能對他有個不錯的印象。
對，就是這樣，可以先請簡瑜吃飯，欠點什麽，可以不還，但能心存感激;如果非要還，一來一往，接觸多了，機會就來了不是！
“你今天可以先在這兒吃，下午我下課來找你，中午晚上都一起就好了，辦公樓就在隔壁，我在一樓，你也在一樓，來回方便，每天讓同學幫你帶飯也挺麻煩，你到樓道也不自在不是，我和你媽媽說了，她同意我才來找你的，你知道，因為那事我一直挺內疚……”
“你不用內疚！”
簡瑜不知道被哪個詞給惹怒了，語氣突然就沉下來變冷了，明顯聽到最後不是很高興，但是臉色發黑，不過并不是對着趙宇琛發脾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手不斷卷着練習冊的頁腳卷來卷去，不知道該說什麽，良久才憋出幾個字：
“對不起，我不是，沖你，我說真的，趙，趙……”
一瞬間，簡瑜卡住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抿了一下唇，生硬地低聲說道：
“那件事，根本不怪您，誰內疚，您，您都不該內疚的，說實話，我沒有怪過您，我……”
趙宇琛沒在意，只是也沒再說什麽，自知說得有點多，又禮貌地笑了一下，正好此時手機鈴聲應景地響了。
“那行，你們是五點半下課，六點上課是吧？我到點了過來找你，就這麽說定了……”
說完，趙宇琛就走了。
簡瑜擡頭，皺着眉頭，看着他離去的背景，良久。
下午有兩節課，上完最後一節課後是四點，接着是近一個半小時的自習。
一整個自習，簡瑜都有些心神不寧，兩頁化學題，平時只用半個多小時，今天直到鈴聲響了，她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有四分之一的題沒做完，還有一個化學方程式配錯價了……
按這個勢頭，今天晚上得飛速趕其他八門了了。
頭疼……
周邊桌椅碰撞的聲音傳來，同學們跟百米跨考沖刺似的飛出去，免不了一番碰撞，這個人的書倒了，那個人的筆掉了，但是只需要一分鐘，熱鬧就會散去，整個樓道裏空無人煙。
高一還好，基本都按時去吃飯，高二高三就能發現班裏還有那麽鐵打的十幾個人啃面包學習。
鈴聲響起的時候，左辛荘以肉眼可見地優勢飛到簡瑜桌子旁邊問要帶些什麽，剛說完一句話，優勢殆盡。
“謝謝，這幾天麻煩了，你快去吧，暫時不用管我。”
左辛荘狐疑地瞅了她兩眼，簡瑜歪歪頭示意他要快點跑了。
“我有飯吃，快點去吧。”
他這才重新甩起大長腿，因為人瘦，幾下穿梭過人海，沖向食堂。
簡瑜這時候卻突然一點不餓了，她手心裏出了汗，說不上來，有點緊張，但是又有點期待，意識到後者時，她卻心裏一激靈，甚至掐了一下自己，有點厭惡地皺着眉頭。
朝門外望了一眼，空無人影。
他沒來。
就那時，簡瑜竟然還有點落寞的欣喜，反正每次碰到趙宇琛，都很尴尬。
第一次，自己包紮得和豬頭一樣動都動不了……
第二次，自己被推倒在地，披頭散發，還哭了，自己都嫌棄自己……
第三次，自己特殊地出去吃飯，不想和人說話，又碰到了……
每次都是。
她在意自己的形象，在意別人的看法，尤其是，是……
趙宇琛？
為什麽會特別在意？
不知道，不想知道。
面對左辛荘，顯然，她就不會有這樣的煩惱，甚至心如止水。
可是，趙宇琛和左辛荘不一樣，和整個學校，和簡瑜見過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就是不一樣。
就這樣，簡瑜莫名其妙地有點煩躁，抓了抓頭發，下一秒，一只修長好看的手略彎曲着闖入視線，用掌指關節扣了扣桌面。
簡瑜緩緩擡起頭，一瞬間愣了神。
黃昏的餘晖鋪天蓋地地灑進教室，打在男人身上，趙宇琛的半個身子沐浴在金色的光輝裏，發絲也染成了金色仿若神明一般，他皮膚是那種冷白，此時卻柔和地不像話，腕骨突出，一時間竟生生把簡瑜看愣了。
她從未覺得人能這樣好看。
就是電視裏的明星，此時也未必能相比，趙宇琛一眼看上去，就是脫俗的氣質，在光底下，尤為突出，他仿若一塊瑞士的手表，精密又舉手投足間帶着說不上來的優雅高級感，哪怕是穿着洗褪色了的襯衫，毫不影響筆直挺拔的身姿，仿佛外面的楊樹，硬朗活潑，腰線清晰勁瘦，簡瑜自愧不如。
“愣着幹嘛？這年輕人就是有朝氣，沖出去和野牛遷徙似的，真吓人，哈哈……”
後面趙宇琛說什麽，簡瑜沒聽進去。
直到輪椅被突出的一道坎卡了一下，簡瑜眼底才恢複清明，努力把腦海中的景象抛開。
“高三早下課十分鐘，為了和低年級的錯開高峰，你不是拿到手機了嗎，課間把想吃的發給我，趁飯還熱着快點吃……”
趙宇琛正說着，發現簡瑜低着頭不動了，下一秒，一滴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他哪見過女孩子哭呀，瞬間不知道怎麽辦了。
“哎，不是，怎麽哭了，飯難吃嗎？”
“我太餓了……”
簡瑜解釋她哭的理由鬼都不信。
帶着隐隐約約的哭腔，可以看出想隐藏但控制不了。
簡瑜喉嚨有些堵得慌，她爸從小只會打她，除了蔣倩，沒人跟她說過這種話。她羨慕其他小朋友有爸爸，因為她從未從爸爸身上得到過溫暖。
趙宇琛眉頭當場就跳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笑。
但簡瑜哭得真挺認真，甚至都不顧理由的扯淡了，只是瞎應付過去。
除了家人，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種熱切的關心，小事，卻偏偏極其容易戳中一個敏感的人。
她平時一個那麽冷的人，哭起來也是壓抑着的，聽不到一點嗚咽聲，除了擡起頭時眼眶紅了，有幾滴淚還沒流幹淨，但是面無表情，很讓人懷疑這是真的沙進了眼。
趙宇琛晚上自習不用着急，前面兩個小時都是數學物理化學的，他九點準時去輔導，剩餘時間自己支配，所以他看到簡瑜像機器似的進食時有點瘋了。
“六點上課，現在才五點三十五，你不用五分鐘吃完飯，不是，慢點，你不是有胃病嗎？”
說到胃病，簡瑜突然擡頭，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你怎麽知道？”
“你媽媽告訴我的。”
趙宇琛回道。
他有蔣倩的聯系方式，是想多聊天的。
然而幾次聊天下來，除了聊到簡瑜，蔣倩能多說幾句以外，兩人純粹尬聊，蔣倩永遠都有點事先不聊了。
于是，別的不知道，簡瑜的事情聊了一堆。
她以前就因為簡朋帆家暴進過醫院，最嚴重也是最後一次，胃部大出血，落下了胃病。
簡瑜敏銳地察覺到什麽，低下了頭。
她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的一根弦清晰地斷了。
“早點回去安心，遲到不好。”
趙宇琛歪頭看她，突然想到什麽，因此也忽略了簡瑜逐漸變得疏離的語氣。
“哎，你們晚自習不是就是寫作業嗎？你半個月沒來，那些功課怎麽弄？”
“我……”
好吧，她沒有足夠的底氣說她都會，她也在憂愁怎麽搞，有些物理題她是真的看不懂，出去問老師太麻煩，她也不願意出去。
“我不知道。”
“這樣吧，你這些天晚自習來我這兒寫作業，我九點到十點去輔導，你不是十點放學嗎，放學別走，我回來給你輔導半個小時，加上其他空餘時間，能趕上進度……”
“不行，我不搞特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趙宇琛真的沒把自己當個老師，語氣也是吊兒郎當的，一向怕老師的簡瑜說完話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就跟和朋友聊天似的，絲毫沒什麽尊重的感覺，換做平時，換個老師，她要麽當隐形人默不作聲，要麽緊張地變個聲調結結巴巴，從未像現在如此自然。
“這話怎麽說的？你這叫搞特殊嗎？”
“全班同學都能在班裏上自習，為什麽偏偏我不能？”
說完，簡瑜突然覺得這話莫名有點熟悉，也懶得管，搖搖頭表示拒絕。
“那你們一整個班都打石膏嗎，你們一整個班半個月都沒來上學嗎，這能一概而論？這不能，是不是……”
“我，我……”
“你擔心我講得不好？那你真小瞧我了，我當年可不偏科，你們高中這點東西，我還是有把握的。”
趙宇琛多少是收斂了，他都沒說自己是高考大省理科狀元這茬子事。
“不是，這得和老師說，我做不了主。”
簡瑜放下筷子，無意間暼到一本書。書敞着第一頁，上面印着書名，“Der Vorleser”，然後是一句反正不是英文的話。
下面還有一句，手寫的，黑色粗筆，大概是趙宇琛的字，整個畫面出乎意料地協調好看——
“人并不因為曾做了罪惡的事而完全是一個魔鬼，或被貶為魔鬼。”
“我和你們老師說……你看什麽呢？”
“這是什麽？”
趙宇琛越過她，笑着說
“書啊！”
簡瑜回頭看了他一眼，像看傻子一樣。
趙宇琛突然覺得犯賤挺有趣，至少逗簡瑜就像逗家裏以前的小狗一樣可愛。
“不是，額，是本德語書，朗讀者，德國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小說，《Der Vorleser 》。”
簡瑜愣了一下，睫毛眨了眨，迅速地回頭，“什麽？”
趙宇琛又念了一遍，簡瑜沒聽過德語，只是覺得和英語很不一樣，而且趙宇琛念出來的，有點，有點性感？不是裸露欲望的那種，是一種理性嚴謹包裹下的特別，就像，就像趙宇琛一樣。
“我能看看嗎？”
趙宇琛挑了一下眉，示意她随意。
簡瑜翻了兩頁，不是譯制版，純德文，有幾頁上面整整齊齊地寫着一些筆記，應該也是趙宇琛的字跡，只是比第一頁的更娟秀整齊些。
突然湧上來一種感覺，她幾乎沒有猶豫，正要轉頭問：
“我……”
“你想看嗎？”
趙宇琛先她一步，把話說完了。
“我沒有譯制版的，你可以試試學德語。”
然後他把筷子放下，手機“叮”地一聲，來信息了。
“你們班主任回我了，走，我們回去拿書，筆我這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