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課
一開始簡瑜還是有些不自在,不過後來做題做進去了,也就不覺得什麽。
晚上夜風吹得稍微有些涼,偶爾簡瑜擡頭,能看到趙宇琛扶着眼睛認真地寫着什麽。
這個時候的辦公室人不多,很清冷,大多數老師在教學樓,或者值完班回了家。人越少,辦公室的光越顯得慘白,帶着一種孤寂的沁涼籠在人身上,讓趙宇琛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清冷落寞。
簡瑜在寫一道簡答題,腦海裏卻是趙宇琛寫字的情景,他每天其實都在認真幹活工作,這與他向來一副沒有正形的樣子并不沖突,直到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的一角,周圍是簡潔的透明隔板和銀白色的桌面,白光打在他後脖頸上,人有一半浸在昏暗的陰影中,簡瑜突然覺得,他并不開心,就如同自己一樣,看不清渺然的前程。
她知道趙宇琛之前是什麽樣子,雖然她理解不了,但她覺得,現在的生活,他看起來過得很起勁,但或許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說白了,他只是想熱鬧地填充每一天,以驅趕迷茫,可實際上,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将就而已。
“這個,最後一步分類讨論,你這裏排除的時候漏了點東西,再看看。”
趙宇琛突然掉過頭,遞過來一張卷子,簡瑜回頭看了一下,硬邦邦地接過來,皺着眉頭眯眼看着那道題。
“哎呦喂,累死本帥哥了,我得去看看那幫兔崽子們在幹嘛了,走了。”
他抻了一下胳膊,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像個十八九的少年人,看起來活力無限,簡瑜雖然沒回頭,但眼睛餘光裏瞟到那個腿長腰細顯得精幹的人影,一瞬間覺得自己剛才純粹是胡亂猜想,主觀臆斷。
他或許真的很自在開心……
“我……”
“哎,那個”
簡瑜正轉過頭,她剛看到趙宇琛桌子上還有本德語教材,想問等自己作業寫完了,這書能不能借她自學。
就在她側過身子的同一時間,趙宇琛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一個大步流星只顧往前走,一個坐着仰着頭,幾乎是發懵了一樣,簡瑜在那一刻覺得空氣靜止,産生了錯覺,清晰地聞到了某人身上淡淡的煙草味,不重,夾雜着薄荷的清爽,成年男子鍛煉出的健壯肌體散打出的不可抑制的荷爾蒙就這樣直直地闖進了少女的心,相比起簡瑜見過的男同學的幼稚感覺,她猛地覺得慌亂無措,頭腦一片空白,又在淩亂時覺得一陣龌龊可恥,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往後逃竄,偏過身子。
涼風透過窗子吹進辦公室,外面寂靜無聲,月色如水,青春懵懂的愛戀在不知覺中生根發芽,卻令人害怕。
所有的感覺都是單方面,簡瑜在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後,穩住心神,卻發現有什麽東西根本是洪水猛獸,她壓制,壓制,或許根本壓制不住,有一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一整個全面崩塌,潰不成軍。
然而,至少現在,她只是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但她可以控制。
趙宇琛卻抓了把頭發,眯着眼看了一下她,他察覺到了簡瑜的異常,但卻在簡瑜沒有意識到的輕微皺眉中只捕捉到了一絲轉瞬即逝,難以言喻的厭惡感,這份厭惡感甚至連簡瑜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解釋。
趙宇琛心下一沉,有些擔心,簡瑜會不會因為那件事對自己有抵觸?但他也沒說什麽,只是用兩根手指“篤”地敲了一下桌子上一本很厚的書,正好是簡瑜看到的那本,那是他上口語課的教材。
“你要是寫完作業還有時間可以看看這本,用來自學不錯,有不會的可以問我。”
說完就幹脆利落地走了。
簡瑜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氣,再坐起身時突然被吓到了似的又往後移了一下。
趙宇琛又回來了,在玻璃門處扣了扣,說道,
“這幾天我送你回去,你媽媽知道,不放心你自己發消息問問。”
“哦,知,知道了。”
趙宇琛一副難以捉摸的表情,凝視了一下簡瑜,才真的走了。
簡瑜覺得,他可能覺得自己有毛病。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毛病。
真是瘋了!
她從未覺得電視裏的愛情有什麽真實的,浪漫主義不過幻想,藝術演繹都是狗血胡編,然而她沒想到,這回,嘲笑者真的淪為了笑話本身,可笑。
簡瑜收拾好東西,努力什麽都不去想,直到整個桌面變得空蕩,她擡眼掃了一下周圍,辦公室只剩下她了。
她終于松弛了些,靠在椅子上,給蔣倩發了消息說了趙宇琛和她一起回家的事,手指在屏幕上停留片刻,又把已經打出來的字都删了,沒想到一條新消息突然出現。
同實好看:他可能一時有些迷茫罷了,你不要在意。
簡瑜沒回。
同實好看:他和我說愧疚,我就覺得是個理由,等他慢慢想通了,他自己就明白了。媽想了想,拒絕過了,但拒絕也沒用,他也不是壞人,他想幫忙就幫吧,大家相互照應着些,等以後有機會了,媽想想怎麽回報人家,他要是願意的話,咱們多請人家來吃上幾頓飯……
簡瑜:嗯,媽,我知道了。
打出去的字就只剩下這幾個,她在和蔣倩聊天時總是這樣,不回駁,什麽都應着,怕說到什麽傷到她。
放下手機,簡瑜大着膽子掃了一下趙宇琛的桌子,幾本書,一個筆筒,電腦,一個摩托車擺件,還有一副手套。
簡瑜眯着眼盯着那副手套,覺得有些熟悉,下一秒蔣倩帶着手套卸貨的場景在腦海裏閃過,她想起來那是對面在加油站工作的阿姨贈的幾副手套,趙宇琛桌面上的看起來挺新,不像蔣倩戴了好久的那副,不過也有些起毛。
他不會是在幫她媽卸貨吧?
簡瑜突然有些不知所錯,為什麽要讓他來幫呢,她們要欠他多少,又該怎麽還?
除此之外,桌面上基本就沒什麽了,與旁邊老師們充滿生活氣息的擺設一整個天差地別。
和他亂糟糟的形象不大符合。
可他也不能說邋裏邋遢,怎麽形容,簡瑜撓撓頭,半天想出一個詞:
精致的糙漢。
然而桌面,卻像是電視劇裏那種腦子缺根弦不近人情冷峻嚴肅的人的風格。
趙宇琛整個人都是反差……
簡瑜突然搖搖頭,怎麽又是趙宇琛,怎麽又是想關于他的事,她咬了下唇,又拿出一套歷史題開始寫。
還沒分班,九科一起,能逼瘋人。
一直到十點十分,作業寫得差不多。
簡瑜揉了揉手腕,手放到那本德語教材上,翻開幾頁,皺了眉頭。
跟天書一樣……
什麽也看不懂……
開門聲突然響起,在寂靜的深夜異常明顯。
簡瑜猛地擡眼看去,看到是趙宇琛才放松了警惕。
雖然學校治安不錯,但簡瑜一直都挺容易受驚,又一向保持着警覺,提防着一切。
“怎麽樣?”
“不太,不太好……”
“你可以把那本拿回去,有時間就看,初級教程我暫時用不到。”
“哦。”
趙宇琛又給她講了半小時的課,他會挑重點,講起來又有邏輯,主要是耐心,簡瑜問什麽都認真地解答,半小時過去,簡瑜擡頭偷看了他一眼,趙宇琛沒發現。
她有點開心,一下子發現很多不懂的點被打通了。
她有點不開心,趙宇琛的形象在短短半小時裏更高大了,她說不上來,就是聽他講的時候,老是看着那張臉走神。
這種感覺不好,她被束縛住了,有什麽東西,像是無形的無數絲線,在虛空中将她與另一個人牽連,讓那個人的身影不斷出現在腦海裏,更可怕的是,将其神化,不斷完美,塑造成一個持續吸引自己的對象。
很讨厭,是的,很讨厭。
可是讨厭的感覺帶着悸動,揮散不去。
更讨厭了!
等趙宇琛收拾好東西,回頭發現簡瑜還坐在輪椅上,心神不寧,恍恍惚惚的。
“丫頭,這是做題做懵了?殺傷力這麽大?!”
趙宇琛聲音很低沉,但是帶着一絲很明顯的少年氣,好聽是真的,辨識度挺高。
但此刻那聲音卻一下子讓簡瑜驚醒了。
簡瑜幹巴巴地說了個“哦,好”,接着一把背起書包,卻沒有拿那本德語教材,徑直自己手動推輪椅出去,多停留一會兒都不行的那種。
趙宇琛不理解地看了下簡瑜的背影,不緊不慢地追了上去,畢竟手推輪椅有點費勁,他大長腿邁兩步就跟上了。
簡瑜家離學校挺近,走十多分鐘就到了,只是這小段路坑坑巴巴,水泥墊得不平,路燈也壞了幾盞,好的也不亮,晚上多少看起來有點吓人,烏漆嘛黑的,打着手電筒,總給人一種下一秒一個人影就能出現在手電筒的光裏的感覺。
趙宇琛推着簡瑜往前走,簡瑜手裏拿着手機打光。
趙宇琛感覺那光打得相當穩,一動不動那種,歪頭朝下面看去,就見輪椅上的人雙眼緊閉,手裏緊緊握着手電筒,整個人跟定住一樣僵硬。
簡瑜怕黑,但明顯面子大過天。
突然什麽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在半夜裏乍一聽真有點害怕瘆人。
而後聲音不減反增,簡瑜強迫着自己睜開眼,又聽到更響的一聲,像是指甲撓牆的聲音,一下子心就開始狂跳了。
趙宇琛停下腳步,眼睛緊緊盯着右前方聲音傳來的地方,胳膊上青筋暴起,明顯在蓄力。
突然一個黑影飛過,簡瑜心猛地一梗,一只手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的胳膊,溫熱結實的感覺傳來,她反應過來是誰的胳膊後又觸電了似的猛地松開,然而還是輕輕抓着一點衣服,趙宇琛低頭看了一眼,他衣服在抖……
“嗷汪汪汪!”
簡瑜原本瞪得發酸的眼睛這才閉上良久,有些無奈地吐出一口氣,手抹了把臉上的冷汗。
“小狗,吓死哥了”
趙宇琛接過簡瑜的手機,上前看了一眼,是只小白狗,巴掌大,三只腳站着,另一只腳上面還有血,估計跑不動了,卧在那裏,看見趙宇琛叫了兩聲,也沒動。
簡瑜伸着脖子往前看了兩眼,掙紮了一下蔣倩會不會讓她養狗,如果她沒坐着輪椅,看到小狗,肯定是走不動路要摸兩下。
趙宇琛回頭看了看她,簡瑜在那一剎那,心有靈犀地對上了視線,兩人什麽也沒說,但有時候志同道合了,一個眼神就夠。
于是趙宇琛一手便端起了小白狗,回到輪椅處,簡瑜伸手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
“你媽媽怕狗嗎?”
“不怕。”
“那就好。”
聞言簡瑜低下頭,摸了摸小狗身上的毛,把粘上的枯葉認真地揀走,問道:
“你要養嗎?”
“你媽媽挺累的,我還好,清閑些。”
簡瑜不說話了。
“哎,那給你個機會,名字你取,叫什麽?”
“它有條腿受傷了,呃,叫,要不叫三條腿?”
空氣在詭異中停滞了一下。
“能不能把機會收回?”
趙宇琛笑着打趣了一下,簡瑜撇嘴,看了眼小狗,意識到了不對勁。
“那你說叫什麽?”
“讓帥哥想想,哎,你看它渾身都是白的,不然就叫……”
話音未落,簡瑜清冷的聲音響起,
“你不會說小白吧。。。“
“說什麽呢,呵呵,叫,叫↗↘↗~不黑!”
趙宇琛一個大拐彎及時止住了原本的話,彎彎繞繞憋出一個“不黑”來。
簡瑜也懶得拆穿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兩人又往前一小段距離,剛轉過彎,遠遠地,隔着幾十米,路邊有樹,在黑夜裏因着路燈的照拂,仿佛童話一般,是自帶着金色光暈的神樹,橘色的光逐漸洇染進墨黑色的夜空,滿樹燃着暗紅色的金光,就在樹影下,一個有些消瘦的人影,在門前張望。
“媽!”
趙宇琛打量了一眼簡瑜,才神奇地發現,簡瑜好像只在學校不愛說話,神色冷淡,但遇上蔣倩和簡揚,就像是把內心深處的自己釋放了一樣,一舉一動,突然就符合了她那副原本明豔清朗的長相。
“安全到家,你看,我還是挺靠譜的吧!”
趙宇琛淺笑着,看着蔣倩。
“簡瑜,快,謝謝趙老師!”
簡瑜愣了一下,面無表情如同機械似的道了謝:
“謝謝趙老師。”
冰冷的聲音讓趙宇琛一瞬間覺得那個內心深處的簡瑜又被囚禁了……
不過他不太在意,接道:
“沒事,叫趙哥——額,算了,叫趙叔吧,我也老大不小,也沒比你媽媽小幾歲不是,哈。”
說完趙宇琛低頭撸了下頭發,眼睛卻偷瞄着蔣倩的反應。
“還是叫趙哥吧,年紀輕輕叫老了。”
蔣倩聲音不高,溫溫柔柔的,然而這一句說完,趙宇琛就怔住了,原本揚起的嘴角有一瞬間的僵滞,而後還是笑了一下,帶着些自嘲與無奈。
簡瑜也聽出來了,低着頭摸不黑。
直到不黑叫了一聲,才打破了寧靜。
“哪兒來的小狗?”
“路上撿的,受傷了”
蔣倩彎下身子摸了下小狗,沒說什麽。
而後簡瑜突然想到什麽,擡頭問道:
“媽,你每天不是十點半要去那兒嗎?”
簡瑜說的是蔣倩新找的一份工作,街邊大排檔,南平鎮這個點吃夜宵的人多,蔣倩去洗盤子掙些錢。
現在都快十一點了。
“我今天請了半小時假,你腳沒好,第一天去上學我有點不放心。”
“我挺好的,有同學幫忙,還有,趙,趙叔……一直幫我,我沒什麽問題,你不用擔心,快點去吧,路上慢點!”
趙宇琛聽見簡瑜的稱呼,雖然聽起來确實有點奇怪,但是他挺開心,趙叔和趙哥,一字之差,卻是隔了山海。
她大概是,承認自己了,即便不是,至少,也有希望。
“什麽叔,叫哥哥,把趙老師叫老了。”
蔣倩還是很堅持,即便聲線溫柔,卻莫名堅定,都走出去兩步了,硬生生又掉頭糾正了她。
趙宇琛笑了笑,對着蔣倩揮揮手,他頭發順毛,笑起來眼睛在夜色裏亮晶晶的,很是乖巧真摯,說話換了溫厚的調子,不緊不慢問道:
“需不需要我送你啊,我自行車就在這兒!”
“不用不用,小趙,離得近,不用麻煩你,倒是這只小狗。”
“啊,狗啊,我養,小瑜喜歡讓她抱着。”
“是不是她讓你幫忙養着的?”
簡瑜撇了下嘴角,倒是不奇怪蔣倩這麽說。
然而趙宇琛還沒來得及解釋,蔣倩又說道:
“她從小就喜歡小貓小狗的還愛給它們搭房子,路上看到流浪狗就愛逗一逗,我可能,真是抽不出時間好好照顧它們,麻煩小趙你先養着,平常能讓它去小賣部就去……”
蔣倩後面聲音越來越低,很明顯是覺得麻煩趙宇琛,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後者倒是很樂意地答應了,還說兩家都是鄰居,随時都能過去看小狗,也沒解釋什麽。
他确實是看小狗受傷不忍心,而且,簡瑜喜歡蔣倩肯定會幫着照顧,兩全其美。
他更在意的是被蔣倩拒絕送她。
不過蔣倩拒絕讓他送,他卻不像對簡瑜那般死皮賴臉硬來了,簡瑜對他來講就是個有點成熟的小孩,沒事可以逗逗。但是蔣倩,說不上來,反正他覺得得尊重,慢慢來。
蔣倩走遠了,簡揚穿着一雙破球鞋,披着校服外套,鞋底拖在地面上,啪嗒啪嗒地跑出來了,趙宇琛抱過小狗,由簡揚推簡瑜進去。
然而趙宇琛剛朝自己家門口走過去,還有些失神落寞地摸着不黑的頭,就聽到簡瑜在叫他,準确來說,應該是叫他,因為簡瑜喊的是“哎……”。
聲音不高,有點猶豫。
但是聽她聲音,應該是沖着自己的方向。
“那,那到底應該叫你什麽啊?”
“叫帥哥吧。”
說完,趙宇琛低頭苦笑一聲,留下一個背影,隐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