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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遲景企圖在時懷身上找到一些謝渝說的那種感情。
但是他失敗了。
他看見有人朝時懷的水杯裏倒粉筆灰,看見有人把死老鼠放進時懷的書包,看見每個人都随手把垃圾扔在時懷課桌底下。
他看見時懷一遍遍洗着杯子,看見時懷忍着惡心扔掉死老鼠,看見時懷垂着腦袋一點點掃幹淨垃圾。
他看見很多,但是沒有任何一秒他的內心有波動。
虞遲景想,自己好像真的是沒有感情的人。
他必須得承認,他是被發臭的糖漿卷起一層灰裹住的石頭,不僅被隔絕,內裏還是塊敲都敲不動的硬物。
他的感情到底流逝在哪裏呢?
虞遲景想不明白,這節是體育課,他不想再去思考這個問題了,就下了樓,一個人去打籃球。
打了一會累了,虞遲景抱着籃球回了教室。
教室的門半開着,他看見時懷站在課桌旁,很安靜,手裏捏着紙團,在擦桌子,上面被人灑了紅墨水。
時懷的位置很好,那是一個每天下午都會被陽光照射到的地方,現在就是。
時懷整個人都被光籠罩着,他的發尖,睫毛,瞳孔,都是淡亮的琥珀色,暈着光圈,像是西方古典畫裏的某位神。
他是被光眷顧的人,那為什麽會遭受那些不堪的事呢?
難道就是因為他被光眷顧嗎?
桌上的那顆水珠,是從時懷眼睛裏流出來的,那東西好像很有威脅力,虞遲景沒由來地感到不舒服。
虞遲景站在原地沒動,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進去,思考之際,有人一腳踹開了後門,時懷的肩膀抖了抖,下一秒就被人拽着後領往外面拖。
他手裏還捏着紅色的紙團,顏色像血,因為窒息的原因整張臉都慢慢漫上和那團紙相同的血色,嘴裏說了什麽,太含糊不清,像是小貓柔軟的嗓子被堵住。
他眼睛濕漉漉,恍然間瞥到了門口的虞遲景,又一顆眼淚滑出來,迅速滾進他鬓角,看不見。
虞遲景看見了。
時懷的腿不小心碰上椅子,那椅子晃了兩下像是要倒,他就小心翼翼地收回腿,咬着嘴巴。
咬着嘴巴怎麽呼救呢?
虞遲景伸手推開了門,垂着眼走進教室,那人頓了一下,看他沒注意自己這邊就更肆無忌憚地拖着人往外走。
臨近門口的時候,時懷短促地抽泣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壓抑很久的。那人咒罵了一聲,哭什麽哭,賤貨。
虞遲景突然覺得吵,随手把籃球扔在地上,擡腳往後踹,椅子被踹的向後滑,發出很刺耳的聲音。他回頭,伸手指了指時懷。
“松手,讓他給我接杯水。”
那人愣了愣,虞遲景的視線原本在時懷身上,半天沒等到那人的反應,皺了皺眉,擡眼将視線轉移到那人身上,眉眼間帶着戾氣,眉角的疤更顯得駭人。
“聽不見?”
那人趕緊松了手,時懷跌在地上,捂着脖子急促地喘氣,那樣急,卻用力憋着不想太大聲,喘了沒一會就撐着站起來,半跌半撞地走到虞遲景面前,因為被勒得窒息太久而發啞的嗓子聽起來像在虞遲景手心裏揉沙子。
“你,你的水杯。”
虞遲景打開桌子拿出水杯遞過去,時懷伸手要接,又縮回手,在校服外套的衣擺上蹭了蹭手,才把水杯接過來。
他不敢看虞遲景,虞遲景很吓人。
所以在虞遲景的視線裏,他垂下的睫毛上還挂着水珠。
這種水珠,在某個瞬間,已經被虞遲景歸列為危險物之一。
能讓他不舒服的危險物。
時懷怯怯地問:“你喝熱水,還是冷水?”
“都行。”
“好。你等我一會。”
時懷接完水回來,虞遲景已經趴在桌子上睡了,他愣愣地站在虞遲景桌旁,幫虞遲景擋着光。
站了一會,他又從口袋裏抓出一顆糖,和水杯一起放在虞遲景桌子上。下課鈴響了,虞遲景撐着腦袋起來,他就立馬轉身回了座位。
虞遲景的視線在他身上晃了兩下就收回,瞥見杯子旁的糖,視線就好久沒動。
——
放學的時候,虞遲景跟着時懷,隔着半條馬路的距離,他跟着時懷走了一路。
時懷陪着過馬路的老人慢慢走,和路過的小孩打招呼,最後去了公園,他剛進公園,就陸陸續續有貓咪圍過來,一個個的圍在他腳邊,喵嗚喵嗚地叫,像撒嬌。
時懷在長椅上坐下來,從書包裏拿出一袋貓糧,喂那些小貓。
原來時懷是這樣的。時懷有很多愛。沒有人給時懷愛,但時懷可以給別人很多愛。
他看着時懷翹起嘴角在笑,那弧度終于不是完美得有些虛假的弧度,不是雕刻出來的。
時懷在和貓說話,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可能是在書上看到的詩,或者是手機裏看見的新聞,畢竟他的生活沒有什麽可以分享的趣事。
那些肮髒的狼狽的不可言說的事,沒人願意說出來。
但時懷說了。就在虞遲景轉身打算離開的時候。
他說的時候在哽咽,是在哭,但虞遲景回頭看到的是他上翹的嘴角,明明是在笑。
好一會之後他才看見時懷的眼淚,時懷低着頭,他看不清時懷的表情,但能看見時懷腿上的貓被眼淚砸得一抖一抖,砸一顆,它抖一下。
原來眼淚的力道這樣大。
虞遲景皺了皺眉,比先前更迅速地轉身,順着原路返回。
他想他也許做錯了,他明知道時懷是奇怪的,可以讓他在一個月內記住,可以讓他忍不住開口阻攔,他卻還要跟上去。
以至于現在,他的腦子裏,除了時懷的眼淚,別的什麽也沒有。
在吃飯,在洗澡,在準備睡覺前。
虞遲景躺在床上,完善了一下那個想法。
他将時懷的眼淚歸列為危險物之一。
只是時懷的。
他見過別人的眼淚,但同樣的液體,明明不曾具有這樣大的威脅力。
所以他認真的,在前面加上前提,時懷的。
這天晚上,他做了很多個斷斷續續的,接不上卻明明很連貫的夢。
有人将時懷撞倒的畫面,有人往時懷的杯子裏倒粉筆灰的畫面,有人把死老鼠放進時懷書包裏的畫面,有人拽着時懷讓時懷窒息到整張臉都泛紅的畫面。
而令他驚駭的是,所有的畫面,那個人的臉,都變成了他的臉。
窗戶沒關,他在夜裏冰涼的空氣裏徒然睜眼。
夢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時懷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