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
簡瑜被簡揚推進去,她家租了同實街的一個舊房子,有個不大的院子,兩間屋子。
外面吊着的電燈泡發出昏黃色的光,屋裏也只開着一個不是很亮的燈,導致家裏面還是暗暗的,甚至不太能完全看清對方。
就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下,簡瑜剛放下書包,簡揚雖然小,還是男孩子,但是很懂事,一聲不吭地扶着姐姐。
“簡揚?”
“啊?怎麽了,姐?”
簡揚不是很能看清簡瑜此時的表情,只是聽到對方頓了一會兒後開口問道:
“趙宇琛有沒有給你什麽東西?”
“給了,給了我糖,還教了英語題,姐,他說英語比你說得還像外國人。”
“嘶……你見過外國人嗎……”
簡瑜不開心地回着,然而沉默了一會兒,簡揚就又聽到:
“好吧,他是說得比我好,那怎麽了,我以後好好學,可能就和他,和他一樣了……”
後面明顯簡瑜語氣有點虛,她英語口語不錯,但是腔調真的不能和趙宇琛比。
然而簡瑜突然又想到什麽:
“不止英語,其他的也是。”
“嗯,我以後等着聽。”
“行啦,快去睡吧!”
簡揚剛轉身,又被簡瑜叫住了。
“等等,趙宇琛讓你叫他什麽?”
“啊?叫趙叔啊……”
“哦,那我也,也這樣叫吧。”
簡瑜說完,拿被子蒙住自己,不再說話了,她逐漸意識到什麽,但她最終選擇了掩飾。
蔣倩一點多才回來,沒開燈,摸黑上了床,怕吵到姐弟倆。
第二天早上,簡瑜醒來還有點迷糊,一看表,五點半。
外面天剛亮,月亮還剩個淡白色的殘影挂在遠方。太陽剛出來一半,天邊是不同于黃昏時的溫柔寧靜的霞光,帶着清爽蓬勃的朝氣,如同少年一般。
蔣倩已經走了,學生們早上路過小賣部愛買炸串,她平常都是五點就去,簡瑜之前住校,有幾次早起去出校去幫忙然後再跑回去,後來蔣倩不讓,這些天她腳骨折,更不能去了。
手機裏有條短信,是蔣倩發的。
同實好看:早上讓你弟弟推你去,如果趙老師來了不好拒絕,就跟着趙老師,你算着點人家幫忙的次數,還有學校的飯菜錢。
蔣倩的補充說明完全是正确的,等她洗漱完,簡揚推着她剛出了屋門,隔着院子,就看到趙宇琛靠牆站在淡淡的朝光裏,手裏拿着一沓卷子。
這天是星期二。
趙宇琛送簡瑜到了學校,在簡瑜上課的時候,蔣倩請趙宇琛出去吃了飯。
蔣倩把一切都挑明了說,她不是小孩子,她已經經歷了許多,早就知道趙宇琛的所想。
她說的話都很輕柔,有幾個恍惚中,趙宇琛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了小時候家裏照顧她的阿姨,很小的時候,那個阿姨說話也如同蔣倩一般,輕聲細語,在小孩童年裏,充當了母親的角色。
阿姨幾年前因為重病去世了。
可趙宇琛連她的外貌都記不清了。
他一個人在外面,走了太久,回頭看時,發現熟悉的人,都不在了。
趙宇琛對蔣倩說的一切都對答如流,然而當她問道“你為什麽喜歡我?”的時候,他原本準備好的理由在一霎那,連他自己都不能信服。
他怔住了。
“我,我只是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毫無緣由地想要關心你,沒有理由。”
“小趙,你要知道,關心不等于喜歡的。”
“蔣倩,我,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可能不太能讓人依靠,但是……”
但是什麽呢?
趙宇琛突然說不下去了。
他想說,即便他沒什麽錢,但只要掙一分,就給她們一家人;
他想說,他再怎麽生氣,也不會打人,他想給她溫暖,他尊重她,很認真地那種。
他想說,他不知道前面有什麽路,但是因着她,他就是能感受一種親切,他想有個家了。
可是,這些有什麽好說的呢?
他心裏一時間五味雜陳,有什麽名為信念感的東西在蔣倩的執意拒絕下轟然間崩塌碎裂,他試想了一下,如果他的世界裏沒有了蔣倩一家,然而這個想法一出,他猛然間驚吓地覺得這個世界是如此涼薄,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一個孤單幼小的人,竟然不被親情施舍半分憐憫,永遠只是一個人,待在偌大的房間,不見人氣。
飯菜涼了,趙宇琛幾乎沒吃幾口。
蔣倩最後看着趙宇琛,直視着他的眼睛。
趙宇琛每次看到蔣倩的眼睛,總是在瞬間變得像乖小孩一樣,真是奇怪。
他此刻心底慌亂,看着蔣倩遞過來的錢,手一動不動,像被封印了一般不去接。
趙宇琛生怕蔣倩說出一句——
“以後不要再往來了。”
他手心裏竟然出了汗。
“小趙,麻煩你照顧小瑜,這些錢不多,但得收下。”
趙宇琛壓根沒聽她在說什麽。
飯店在馬路邊,外面人來人往,鳴笛聲不斷,人群穿梭前行,人聲嘈雜,趙宇琛卻覺得陌生至極,強烈的落寞感鋪天蓋地地壓下,真可笑。
然而蔣倩的下一句話,像巨石一樣砸落,起先沒有聲響,等趙宇琛反應過來,卻在心裏掀起巨浪——
“錢收下,以後就是鄰居了,放下之前吧,以後常來我家吃飯,把我當成大姐姐好了,你說好不好,小趙?”
最後一句帶着一種神奇的力量,說實話很像送幼兒園小朋友上學說的哄勸,然而蔣倩說得真誠又爽快,一掃所有的情感牽連,絲毫沒有不好意思之意。
趙宇琛擡起頭,眼睛發亮。
他在那一刻突然覺得自己錯了,因為他聽到“常來我家吃飯”時,竟然前所未有的高興,甚至超過了他曾經試想中蔣倩答應他的情感波動。
他只是想要個家,然而家的組成,不是只有一種。
這頓飯最後還是蔣倩付的,趙宇琛沒有搶。
蔣倩最後抱了他一下,一個純粹而真誠的擁抱,像是許久未見的朋友,給予熱烈的歡迎與關心。
趙宇琛愣愣地,良久,低頭笑了一下。
再擡頭時,驚訝地察覺到,蔣倩似乎變了模樣。
蔣倩本身是沒有變的。
變的是趙宇琛。
關系被推向正軌自然,此時趙宇琛再看她,被隐藏在心底連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尴尬與迷茫散去,兩人變得更加親近,不是愛人,但是彼此關心。
趙宇琛想想,他其實,更希望蔣倩是她的家人。
星期三,簡瑜早上不知道為什麽,覺得趙宇琛不會來了,她不知道蔣倩和趙宇琛的談話,但是就是這樣想。
不過剛出屋門,還是看到了趙宇琛。
然而她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了。
比如趙宇琛,十分自然甚至當自己家似的,在院子裏蹲着玩草。
有什麽隐形的屏障好像被打破了,但是簡瑜不知道那是什麽屏障。
甚至連趙宇琛和她說話,都多了一種,額,經玉和她聊天的感覺。
她一瞬間恍惚,有個詭異的想法,在某個平行空間,趙宇琛可能是她素不相識的哥……
他對于接送簡瑜這件事,是相當盡責的,但這樣說也不對,一開始簡瑜能明顯感覺到一種任務感,好似推她去上學是什麽硬性要求,成就達标,但從星期二晚上開始,趙宇琛一下子放開許多,不再是盡責,把接送簡瑜當成了一件很自然很正常的事。
于是在簡瑜可以自己拄着拐杖走前,同實街邊桂花樹底下,一個背影變成了兩個,一高一矮。
簡瑜每次都跟被綁架了似的,趙宇琛不太懂為什麽,他相當自在,又臭不要臉,快三十的人卻和簡瑜沒什麽代溝,溝通起來相當流暢。
溝通內容大致以學習為主。
但是交流卻浮于表面,仿佛每次都是兩場交談時進行,一深一淺。
趙宇琛以前是個正經的人,現在不知道;他以前不是個嚴肅的人,現在假裝嚴肅。
簡瑜從來不是個嚴肅正經的人,現在假裝嚴肅正經。
在簡瑜眼裏,趙宇琛該是一個有學識的人,偶爾風趣,但在她面前,更多是成年人的所謂成熟。
在趙宇琛眼裏,簡瑜不是個沒頭沒腦的傻小孩,她應當是個乖巧懂事,心地善良的好學生。雖然皮肉底下有點狡黠個性,但隐藏得太深了,只有親近之人,家人,朋友面前可以展露,趙宇琛自以為還沒有到那個程度,不過兩人意外聊得來。
兩人都知道聊得都不是心底所想,然而卻又詭異地思想碰撞。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應答着對方的問題,雖然知道這問題根本不重要。
這樣一種平衡,就很好。
然而這種平衡,卻隐隐帶着偏離與危險,有人選擇淡然埋藏。
言之所及,卻與心相異。
我一人知,然淺嘗辄止。
趙宇琛晚上給檀弨打了個電話。
檀弨,心理學博士,趙宇琛的高中同學。
“你說我對于她的感情,到底是什麽?”
“趙先生,虧你德語說得那麽好。”
檀弨只一句,一下子點醒了趙宇琛。
趙宇琛抱着電話,愣了幾秒,苦笑了下,嘴角扯得比哭還難看。
檀弨是學心理的,他提了德語,自己和他說的是關于蔣倩的事,幾個聯系起來,趙宇琛抿唇,檀弨在電話那頭聽到: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Ja,richtig!【注:對,說得沒錯。】俄狄浦斯情結,俗稱戀母情結,她比你大了将近一輪吧?從小母愛缺失,覺得自己被媽媽拒絕、排斥或抛棄,成年後與母親有很深的隔閡,所以內心懷有對母性關愛的強烈需求和渴望,對嗎?”
趙宇琛沉默了。
電話那頭還在繼續:
“你可以試着好好想想,蔣倩和小時候照顧你的阿姨,有沒有什麽相似之處。或者,我需要你想象再重新回到第一次見她的那個大排檔,你看見她第一眼時,腦海裏有沒有閃過一個人?”
“有,但是很快,很模糊。”
“宇琛,試試換種方式吧,調整對蔣倩的感情,去看看,到底哪一種,才是你心之所向。”
趙宇琛挂斷電話,心裏是重重的雲霧,然而他覺得有什麽正在被不斷撥開,走着走着竟然不自覺地笑了。
低頭看了眼手表,晚上十點五分。
涼風吹進辦公室,簡瑜把最後一道題寫完,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縮了縮校服。
她人瘦,在辦公室一角,又是坐姿,穿的校服也素淨,很容易被遮蔽。
外面好像有腳步聲,簡瑜伸脖子瞅去,以為是趙宇琛,卻發現沒有人,可能是聽錯了罷,畢竟數學最後一道三角函數她廢了三張草稿紙才打通最後一步算出來,現在有點懵。
辦公室的構造是花了錢的,大致是柱形,一共五層,最中間是一個大廳,大廳中央有一個螺旋向上的樓梯,周圍一圈都是花草,還擺着古色古香的藤椅,挂着書畫,比起沉悶壓抑的教室,這裏真是陶冶性情的好地方。
腳步聲又傳來,人不到,身上的味道先飄進鼻子。
簡瑜把卷子貼到鼻尖,肆意地聞着打印的墨水味,以掩蓋內心的波瀾,不過她想了想,趙宇琛遲早要過來。
趙宇琛應該是不用香水的,純粹是洗發膏和肥皂的味道,混上一點他自身的獨特味道,香香的,但不俗氣,簡單硬朗中透着成熟的氣息。
清脆一聲響,趙宇琛打了個響指提醒她可以開始補課了。
簡瑜回想起蔣倩有關于飯店談話的短信,微微皺着眉,內心複雜地擡眼看了下趙宇琛,覺得他真把自己當大哥了。
因為某人此刻絲毫沒有一個人民教師的形象,手裏拎着一本書,直接坐在了一側的桌子上,有點街頭混混氣質,兩條長腿随意地耷拉着。
簡瑜不經意間瞟到了他腿的線條,有點做賊心虛地調過了頭。
有些欲望越是克制,越是讓人死命淪陷,無法自拔。
“這個怎麽讀?”
“晚上好?Guten Abend.古藤阿本特。”
“古藤阿本特?Guten Abend.”
簡瑜試着重複了一下,趙宇琛偏頭一笑,誇她說得不錯,發現簡瑜耳朵紅了。
“哎,你這麽容易害羞的嗎?”
簡瑜又看不見自己的臉,卻一下子被趙宇琛的話打了個兵荒馬亂,愣住恍惚以為他會讀心術,然後忽地反應過來哪有什麽讀心術,這才抹去臉上的驚吓,換上鎮定自若的面具。
“啊?”
“嘩啦哐當”一聲響,簡瑜似彈簧一樣差點從輪椅上彈起來,不是腳那兒有傷,她就被突如其來的喊聲給吓得蹦起來了。
“我去,趙哥——!!”
聲音主人來自某左姓毛毛人士,左辛荘。
“怎麽了,你屬兔子的嗎,這麽容易受驚?”
獨屬于趙宇琛的嗓音低低地從一側傳來,一下子蹿進簡瑜身體裏,在心上撓癢癢,讓人掙紮,懸溺,動彈不得。
“我,我沒有……”
趙宇琛驚覺面前的人說話毫無底氣,越發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