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嬴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他剛陪梁帝下完幾局棋。
回去的途中路過禦花園,褚嬴心裏還在惦念着剛才的那局棋,沒注意迎面就和人撞了個滿懷。
穿着鵝黃色宮裝的少女從他懷裏探出頭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褚嬴,手中還扯着一根細細的線,連接着天上飄着的美人風筝。
立馬有宮女上前呵斥:“大膽!見了公主還不行禮。”
褚嬴這時候才知道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就是梁帝最寵愛的小女兒,臨陽公主。
他拱手行禮道:“微臣見過公主殿下。”
臨陽覺得,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呢,他只站在那裏就吸引住了她全部的目光,唇角微揚,燦若星辰。
她一瞬間就想到了太傅前些日子教過的詩句:“立如芝蘭玉樹,笑若朗月入懷。”
臨陽問道:“你是誰?”
“在下褚嬴。”
“褚嬴?”臨陽歪頭想了一會兒,笑起來,唇邊浮現出兩個小梨渦,她問:“你就是父皇常說的那個,很厲害的棋手嗎?”
褚嬴笑笑:“不敢當。”
臨陽這時也不想放風筝了,她把手中的絲線遞給守在一旁的宮女。
有些期待地看着褚嬴:“我可以跟你下一局棋嗎?”
褚嬴點頭。
南梁家家戶戶都愛圍棋,臨陽以前也跟着太傅學過一些基礎的圍棋知識。
宮女聽命去取來了棋盤,臨陽和褚嬴就坐在禦花園中的涼亭裏對弈。臨陽執黑子,褚嬴執白子,她只會一些簡單的棋法,褚嬴就很耐心地跟她下了一盤指導棋。
一盤棋的時間過得很快,臨陽撐着小小的腦袋皺着眉頭,半晌,有些忐忑地問褚嬴:“褚大人,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褚嬴失笑,他原本以為公主殿下是金枝玉葉,都該是嬌蠻任性的。沒想到南梁最受寵的小公主,卻是個眉眼彎彎的小姑娘,喜歡放風筝,輸了棋會覺得自己笨,沒有半點公主的架子。
褚嬴笑道:“公主下棋很有靈氣,只是缺少練習。”
臨陽認真地點點頭。
時辰已經不早了,褚嬴起身跟臨陽行禮告別,徑直離開了禦花園。
臨陽讓小宮女把棋子收好,她決定了,回去就要認真練習下棋。
宮女有些不解:“公主,之前學棋的時候不是覺得很難嘛。”
臨陽看着褚嬴的背影,唇邊綻放出一抹笑容,成了這春日裏最美的一道風景。
臨陽輕聲道:“是啊,所以更要努力學習。”
褚嬴第二次見到臨陽,是在陪梁帝下棋的時候。
褚嬴覺得認真下棋才是尊重對手的表現,就算面對着梁帝,也沒有生過故意放水讓棋的心思。
梁帝看着棋盤,嘆了口氣道:“朕又輸了。”
褚嬴心思單純,沒猜測梁帝的話中深意,只認真看着棋盤給梁帝講解棋局:“如果至尊剛剛那一招能下在此處,局勢便大不一樣了。”
梁帝看着棋局,稱贊道:“妙,朕是萬萬想不到這一步的。幾日不見,你又有了新的變招。”
梁帝示意站在一旁的宦官:“把前些時日進貢來的黃金棋盤和玉棋子都送去褚大人的府上。”
褚嬴起身行禮:“謝過至尊。”
這日梁帝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錯,他對褚嬴道:“再來一局,今日你就留在宮中,陪朕下個痛快。”
臨陽就是在這時進來的,手裏拎着一個精致的食盒,還沒見到人就聽到了銀鈴般的笑聲:“父皇,看臨陽給您帶什麽好東西來了。”
臨陽沒料到褚嬴也在,一時間有些不好意思,放下食盒一頭埋進了梁帝的懷裏:“父皇。”
褚嬴行禮:“公主殿下。”
梁帝笑道:“臨陽,多大了還撒嬌,這還有褚大人在呢。”
一旁的宦官打開食盒,裏面是兩碟精致的江南糕點。
臨陽從梁帝懷裏起身,笑着把糕點取出來放在桌上:“父皇,這是您最愛吃的桃酥和棗泥糕,母妃親手做的。”
梁帝拿起一塊桃酥,笑道:“你母妃有心了。”
又把碟子往褚嬴那邊推推:“淑妃做糕點的手藝一絕,今日你有口福了,嘗嘗。”
褚嬴撚起一塊棗泥糕,味道确實很不錯,清甜而不膩,還有股濃濃的紅棗香味。
“父皇,等會兒您和褚大人下棋,臨陽能站在一旁看嗎?”臨陽似乎是怕梁帝不同意,還特意伸出三根手指,“臨陽發誓,絕對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梁帝失笑,他讓人給臨陽搬了個椅子放在棋桌邊。
臨陽一會兒看看黑子,一會兒看看白子,感覺腦子裏都是暈的,像纏成了一團亂糟糟的線。
一局下完,臨陽撅起嘴巴:“父皇,臨陽也要學棋,您給我找個老師吧。”
“你怎麽突然想學圍棋了?”
臨陽一秒正經起來:“南梁人人都愛圍棋,臨陽身為公主,自然也是要會的,這才不給皇室族人丢臉。”
“好!”梁帝是真的寵愛這個小女兒,提出的任何要求一般都會答應,更何況是學棋這種好事。
梁帝沉思了一下,問臨陽:“那你想要一個什麽樣的老師呢,朕給你挑個好的。”
臨陽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說了出來:“父皇不是一直說褚大人棋藝高嘛,那就讓褚大人做我的老師吧。”
梁帝心裏自然是願意的,但他還是要尊重褚嬴的意願,梁帝問:“褚愛卿,你可願意教臨陽下棋?”
褚嬴點頭:“能教公主下棋,是臣的榮幸。”
臨陽歪頭看着褚嬴,眨了眨眼睛,笑着喊他:“老師。”
梁帝随即便下了一道旨意,令褚嬴為臨陽公主的圍棋老師,可随意進出宮門。
這一教,就是三年。
當年那個言笑晏晏的少女出落得越發标志,只是和三年前一樣總是喜歡粘着褚嬴。
“老師,為什麽要下這一步啊?”
“老師,我下的這一手是不是很厲害?”
“老師,要不今天不下棋了,你陪我去放風筝吧。”
“老師,今天太傅新教了一句詩,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老師……”
褚嬴和臨陽兩人朝夕相處,以棋為媒,長達三年之久。
本來以為日子就這麽過下去了,沒想到突如其來的一道和親旨意打破了一切美好。
“父皇,我不嫁!”
梁帝厲聲道:“臨陽,這不是你能選擇的,身為公主就要承擔自己的責任。”
臨陽淚眼婆娑:“那您就要犧牲掉女兒的幸福嗎?”
梁帝何嘗不心疼,這可是他從小寵到大的小公主啊。但是北疆邊界年年征戰,百姓苦不堪言,今年新任的北疆王子主動求和,派使者前來南梁求親,梁帝怎麽能夠拒絕。
“臨陽,犧牲你一人,換來的是北疆邊界百姓的安穩日子,你好好想想吧。”
“好,女兒知道了。”
臨陽自嘲地笑了一下,世人總覺得金枝玉葉錦衣玉食,可她到最後連選擇自己幸福的權利都沒有。
北疆,山高水遠,此一去,恐怕這輩子都再也無法回南梁了。
褚嬴最後一次見到臨陽是在梁帝正式下旨和親之後。
臨陽安靜地坐在棋桌前,撚起一枚白子久久沒有落下,一滴晶瑩的淚水“啪嗒”落在了棋盤上。
“老師,這是臨陽最後一次跟您下棋了。”
褚嬴心裏隐隐疼得厲害,但是面上只能淡淡地道:“公主是為了南梁百姓,值得敬佩。”
“敬佩……”臨陽輕輕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站起身,“老師,陪我最後再看看南梁的星星吧。”
夜涼如水,繁星滿天,兩人就在殿外靜靜地站着。
“老師。”臨陽看着褚嬴,“以後要是忘了臨陽,你就擡頭看看天上的星星。”
褚嬴眼眶微紅:“微臣不會忘記公主的。”
“老師,我想聽你叫一聲我的名字。”
三年來,褚嬴每次都只喊她,公主。
“臨陽……”
臨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轉過身緊緊抱住褚嬴,聲音輕顫。
“老師,珍重。”
二人初見,臨陽不小心跟褚嬴撞了個滿懷。
分別之際,臨陽緊緊抱住了褚嬴,就像抱住了這三年的美好時光。
臨陽出嫁那日,褚嬴站着城門上,看着北疆迎親的車隊慢慢駛遠。
褚嬴沒有見到臨陽穿嫁衣的樣子,但他想,那個眉眼彎彎的小姑娘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新娘子。
公主,此去山高水遠,一路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