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晚八點,球隊訓練結束,江期背着包晃悠到高三樓下。
恢複晚自習後,整棟樓燈火通明,各科老師排好班每天在班級裏答疑,這會兒還有兩節自習時間才放學,整棟樓安靜得很。
江期不想回教室,也不想回宿舍。
他瞥一眼三班的教室,餘安的身影不在窗邊。
他在樓外的路燈下踱步,然後就接到方醫生打來的電話。
兩人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聯系了,距離上次和方醫生對話已是半年前的事,今天他主動打來,确實令江期意想不到。
接聽前,他特意看了眼時間,八點十五分,非常嚴謹的時間。
方醫生掐着這個時間點打來,估計還是按照他在劍英的作息習慣。
電話接通,一時靜默,方醫生在等他開口。
“方醫生你好。”江期壓低聲音,看了眼不遠處的高三樓,然後走向更遠處。
聽筒那邊傳來一聲輕笑,随即回道:“你好。”
下一句,方醫生就直奔主題,“最近感覺怎麽樣?新環境适應得如何?”
這是慣例的詢問,應該是馮雯君囑咐過得。
“挺好的,同學都很好,同桌也很好,小時候認識的朋友也在這裏,老師很負責,排球隊的隊友們也很有默契。”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讓方醫生感到些許詫異,這是從未有過的對話方式,之前有段時間,他甚至很抗拒聊這些。
後來,他總結過,劍英私立是走班制,沒有固定班級同學,不管多長時間的相處,始終做不到穩定的友誼,自然沒什麽可聊的。
幾分鐘內,他篩選他話裏的有效信息,最後得出結論,新環境他适應得很快。
良性的有效發展。
方醫生沉默了幾秒,話鋒一轉,“關于永福路,有沒有想起什麽?”
江期腳步一頓,踢一腳眼前的碎石,才否認道:“沒有。”神情間顯現出一絲遺憾,“今年我還沒去過。”
方醫生只會提出話題,但不會繼續問,每次都是他想起多少說多少。
當初江期的母親找到他時,只有一個目的,讓她的兒子回到生活的正軌上。她執意讓江期出國,在事情發生後的一年間,無數次地提出這項建議,但都被他拒絕了。
事實上,他初三那年空白期卻是在美國度過的,然後他就執意回國,堅持完成國內的高中生活。
他母親認為他缺失的那段記憶是悲傷的,忘掉也好。
可在他們談話期間,他意識到,那段記憶裏除了慘痛之外,還夾雜着愉快。
江期說不出來,總之那段時間,永福路是他反複提及的。
而北元市确實有一條名叫永福路的商業區,一整條路都是店鋪,琳琅滿目。
江期說,他以前最喜歡去的就是那條路。
“那你都會去哪間店?”方醫生問。
江期想了想,挨個指出,“買手店,滑板店,有一家餐廳很好吃,還有一家國外鞋店代購,我訓練常穿的牌子那裏都有。”說着,他忽然怔住了,“哦對了,我記得有一次,我進了一家專賣巧克力的店,然後買了一盒黑巧。”
僅此而已。
方醫生發現,每次提到永福路,江期都會很高興,他的表情是不會騙人的。
“你還可以繼續聯系我的。”方醫生溫聲道:“我們之間談話的內容,我從來沒有透露給你母親,這是你的隐私權,咨詢費雖然由你母親所付,但作為心理醫生的基本原則不會失去,你有半年沒有聯系我,恐怕是這個原因吧?”
江期沒應聲,不可否認方醫生說得都對,也正是因為這個,他可以拿着出國和方醫生的事情讓馮雯君妥協,答應他轉學。
對面沒了聲音,方醫生建議道:“如果你覺得信不過,我可以介紹給你達陽本地的一名心理醫生,由你自己付費,而且,他的原則性比我要高。”
江期短暫地晃了下神,說道:“那你把聯系方式發給我吧!”
方醫生見他沒有拒絕,頓時松了口氣,“好。”
“嗯,謝謝。”
兩人斷掉電話,江期發了會兒呆,看了眼時間,還有半小時才放晚自習。
他要繼續等人。
聊了這麽半天,他感到口渴,摸到書包裏的保溫杯,早上沖泡的普洱這會兒已經變成濃褐色,徹底失去了溫度,他一口氣喝了大半杯,砸吧回味,涼掉的茶水有點便利店5塊錢的味道了。
手機震動了兩聲,是方醫生發來的短信,微信他早就删掉了,方醫生應該看到了紅色感嘆號提示,所以才改成了短信。
上面只有一個叫陸信的名字和一串數字。
晚自習下課鈴響,高三樓轟隆起來。江期看着教室的燈從最下面滅到最上層,最後只留下了三班的光亮。
他繞到前面,五分鐘後,看到餘安慢吞吞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兩人一照面,餘安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你怎麽在這?沒回寝室?”餘安微微調高的語調,證明他确實很詫異。
江期聳了聳肩,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訓練剛結束。”
餘安眨了眨眼睛,忽地冒出一句,“從我的座位上能看到排球館。”
江期瞪大眼睛看他,只聽他接着說道:“燈早關了。”
被他當面拆穿,江期倒沒顯得有多尴尬,打趣道:“這都被你發現了。”
說話間,樓上又走下來一個人,兩人循着聲音看去,是馮靜宜,她今天負責關燈鎖教室。
餘安收回視線,提醒江期,“再不走,宿舍樓就關門了。”
十點零五分,江期看見給餘安留門的劉老師,愕然地看着他,“你怎麽沒說啊?你有門禁特權。”
餘安率先走進去,跟劉老師打過招呼後,回頭看他,“你也沒問啊!”
江期啞然,得,他确實沒問,只想着要是晚回宿舍,兩人還能同甘共苦,沒想到自己是跳梁小醜。
晚上沖完澡,江期看着滿桌子餘安帶回來的卷子發怔,“怎麽這麽多?”
餘安背對着他,悶聲道:“彭老師特意關照的。”
江期想起來了,這次他出衆的英語成績仿佛讓彭岑看到了希望,認為他還有進步的空間,于是格外關心其他科全面發展,晚自習時,就對餘安囑咐,一定要把卷子送到江期手上。
江期臉色陰沉,實在是沒精力做這些,把所有卷子窩成筒,塞進書包裏。
死就死了,他今天訓練格外賣力,這會兒不想再耗費精氣神兒。
可怕的是,餘安竟然還有精力再做一張物理卷子,他不禁有些羨慕。
他趴在桌上回消息,無意打擾他,但還是沒忍住,“19號我們就要比賽了,和實驗中學的友誼賽。”特意強調道:“我來這裏的第一場比賽。”
餘安哦了一聲,筆尖落在空白處,洇出一個黑色圓點。江期面有期待地問:“你來看比賽嗎?就在我們學校的館。”
他看着餘安的後背,毫無波動起伏。
桌上的日歷顯示,19號是周六。
餘安皺了皺眉,彭岑今晚剛宣布,從現在開始的每周六都要正常上課。
幾分鐘後,江期聽見餘安回答,“沒想好。”
停下的筆尖繼續寫上答案,餘安沒回頭,但能聽見窸窣地踩梯子的聲音。
江期爬到上鋪,悵然地對着牆面,懊惱道:好像邀請被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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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期!掉魂了啊?怎麽攻的球?”
蔣丘在場外大喊,長哨一吹,打斷江期的訓練,今天他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黑眼圈挂在眼底,整個人都不清醒。
“你幹嘛了?昨晚看片了?”蔣丘倒不客氣,上來直指要害。
剛進隊的高一訓練生吓得半死,裝作沒聽見,其他年級的隊員雞賊似地笑。
江期嘴巴跟吞了個雞蛋似的,慌忙否認,“怎麽可能!”然後解釋道:“昨天喝了點茶。”當然還帶了點餘安拒絕他邀請的加持。
蔣丘聽後表情說不上的別扭,“你還喝茶?”
“嗯。”
“行,真有雅致。”蔣丘不禁聯想到家裏那套昂貴的青玉瓷茶具和滿牆的茶餅。
還真是耳濡目染。
他轉着手裏的排球,看到蔣丘陰着臉,他只好表決心,“教練,我一定好好訓練!”
“你最好給我清醒點!”蔣丘示意他繼續練習,自己去別的組監督去了。
事實上,他今早起床之後直到訓練前,都沒有跟餘安在一起,兩人挨着坐,卻像隔了萬重山。
就像他看見餘安的第一天一樣。
中午跟着連文樂早早就溜進了食堂,他的被駁斥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別扭什麽,從小到大很少有人拒絕他,他不在意的拒絕他也無所謂,在意他的也不會拒絕他。
所以,餘安根本沒拿他當回事。
念及至此,江期壓根沒聽見連文樂叫苦連天的牢騷,他在自顧自地腦補。
直到連文樂捅咕他一下,“哥,你聽沒聽啊?以後周六都要上課了!”
江期一怔,似是不敢置信,“你說什麽?周六上課?”
“對啊,昨晚群裏都炸了,你沒看到啊!”連文樂無語。
江期有點尴尬,“群聊屏蔽了。”
于是,他終于知道餘安那句沒想好是為什麽了。
他開始後悔了。
下午回到教室,餘安的位子是空的,打鈴前,他是被秦玉姣送回來的。
他走路有點晃。江期瞥見教室門口的秦玉姣,臨走前,她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