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山間午後,暴曬,悶熱。
黃土屋的門和窗緊閉,與方盒子沒什麽區別,像個蒸籠,死一般地寂靜。
屋後鏟土的聲音,铿铿地砸着,一聲蓋過一聲。
王成坐在屋外的石墩上邊抽着煙,邊盤算下一步的計劃。
贖金他們至今一分沒拿到,現在又多了個受傷的累贅,他們需要重新規劃逃跑的路線。
他機警地看向四周。
整座山,他走了不知多少遍,幾乎探查了每一處地方,這裏是最安全保險的,然而有利有弊,一旦被發現,上山下山只有眼前的這一條路,稍有不慎,全盤皆輸。
李遠扔掉煙蒂踩滅火星,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沒有暴露吧?”
王成白了他一眼,“廢話,老子都沒出現,那麽多條子守着,我不要命了?”
他們故意把地點選在漳舒,沒想到還是惹來這麽多警察,他今天看到的便衣數量,差不多有兩個刑偵大隊,他把放贖金的地點選在市中心的游樂場,暑期正逢游玩高峰,滿游樂場都是孩子,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李遠并不相信他,王成混過社會,最擅長撒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這時,從屋後回來的其他三人同時看向李遠,被稱作老三的人氣急敗壞地邊走邊罵:“真他媽晦氣!”
他故意說得很大聲,瞥一眼李遠的臉色,這種人遲早有一天要遭報應。
他們不過是跟着渾水摸魚,想撈點好處,這下子成了殺人犯的幫兇,心氣兒不順。
剛才挖坑的時候,他就看着那具屍體,連雙眼都是他給阖上的。
青春鮮活的生命,還沒走出校園,就這樣死在了這片野山上,但凡有點心的,都會不落忍。
他在填埋好的墳堆上,插了三支煙,象征性地拜了拜,希望他下輩子活得久一點。
幾個人聚在屋前,王成簡單說着下一步的計劃,還要再探山下。老三橫了李遠一眼,“再這樣下去,後屋的坑只會挖得更多。”
李遠聞言沒作聲,站在陽光下,他的臉上已經長出了胡茬,跟來時的文弱老師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不知不覺中,眼神間多了幾分狠厲。
就在這時,不知從什麽方向突然傳來幾聲狗吠,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心裏陡然升起不好的預感。
“老三,你去看看。”王成等那人走後,又點了根煙,回想在山下時,他一直時時注意身後,确定沒人跟蹤。
李遠望了眼黃土屋,“一個沒意識,一個腿斷了,剩下都奄奄一息,你想怎麽辦?”
他不得不作打算,眼下沒有一個人能當他們的人質,硬帶着上路,反倒會成為拖累。
王成瞅了他一眼,冷笑道:“我看你倒不像是為人師表,應該叫衣冠禽獸。”
李遠沒反駁,江期是塊肥肉,他們跟江家開的價格夠下半輩子的了,誰也不想就此放棄。
“江期吃了藥,已經退燒了,要走就趁現在。”他瞄一眼遠處還沒回來的老三,“你說呢?”
找個替罪羊分散注意力,他們才有機會走得更遠。
王成啐了他一口,定定地望着他,忽地獰笑幾分,“你這顆心真是爛透了。”
其他兩人倏地看向李遠,轉瞬明白了他的想法,眼神中帶着不敢置信,“王哥!”
王成沒應聲,片刻後,從屋子裏拖出江期,他看起來精神不大好,勉強站着,這會兒借着日頭,除了李遠,他還能認出那個王教練。
他看向李遠,“唐陽一在哪?”
“埋了。”
“李遠,你會遭報應的。”江期直直地看着他,眼中迸發出恨意。
“是麽?那我等着。”李遠不在意,看向王成,“等什麽呢?”
沒等王成開口,密林上方忽地鑽出兩架無人機,轉瞬低空擦過頭頂,盤旋幾秒騰地直升上空。
“不好!”李遠大叫一聲,然後朝王成喊道:“看緊他!”
下一刻,林子裏傳出擴音器的喊話,“李遠,王成立刻放開所有人質!”
“操!”王成低吼一聲,死命地扣住江期,将他重新帶回黃土屋裏。
李遠躲在窗邊,透過縫隙望外面,沒看到人影。
老三到現在沒有回來,多半是暴露了,否則警察不會這麽快找到這裏。
“王哥,這該怎麽辦?”
他們指着王成,然而他卻看向李遠。
“怎麽辦?投降呗!”江期冷嘲熱諷道:“跑不了了。”
王成口中喊了句cao你ma,緊接着甩了他一巴掌,扇得他臉頓時撇向一邊,臉頰上瞬間出現紅印子。
江期吐了口唾沫,嘴角帶着一絲腥氣,他舔了舔嘴角,冷笑道:“等着吃牢飯吧!”
“你!”王成氣急敗壞,一腳将他踹到牆邊,“看誰活得久!”
江期悶哼一聲,預料之中的痛楚并未傳來,後背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是沈遇斯。
他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沈遇斯變得沉默了。他雙眼想貼得他近一些,看看他怎麽樣了。
“我…還好。”他似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沙啞的聲音讓他聽起來很虛弱。
江期仿佛看到了希望,悄聲對他說:“我們會得救的。”
“嗯。”
外面又傳來警察的警告,被黃土屋隔絕大部分聲響,但屋內的人都能聽得到內容。
李遠示意他們安靜,随即目光落在了江期身上。
他才是這裏唯一有用的籌碼。
五分鐘後,小路上出現了一名便衣,年紀看起來三十左右,一臉警惕地拿着擴音器,小心翼翼地探到距離屋子十米左右的位置,耳機傳來後方的聲音,“顧隊,準備好了。”
顧延再次開口,說話聲音不再鋒利,而是用商量的語氣,溫和地說道:“李老師,我們可以談談條件。”
他頓了頓,“你不是想要錢麽?江先生和沈先生說多少都可以,只要放了學生們。”
無人機悄悄飛上屋頂,探查屋內的生命體征,顧延聽着耳機裏的話,眼底一沉,再拖下去,事情只會更加糟糕。
顧延望向左側的那扇窗戶,“李老師,你和王成他們不一樣,他們是亡命徒,可你不是,這些都是你的學生,你忍心這樣做麽?”
話落,他停了一會兒,給李遠充分考慮的時間。
半晌,屋內傳來李遠冷靜的聲音,“你錯了,其實我也是。”
話剛說完,木門被裏面的人一腳踢開,王成拖着江期出現在門口,刀身橫在他的脖頸,完美利用了他的身形擋住自己。
李遠隐在最後,“一輛無牌車,五千萬一分不能少,不管你們多少人都下山,給你們1個小時準備。”
“好好好。”
三人重新退進屋內。
顧延煩躁地耙耙頭發,向後走去,條件在可控範圍內,但屋子裏還有十多名學生,他不能冒險,萬一綁匪魚死網破,屋子裏的學生還能活麽?
剛才無人機勘察地形,黃土屋位置極為特殊,不可能從兩面擊破,只有一個出口,如果綁匪選擇正面硬闖,帶着人質,他們也束手無策。
還有四名綁匪,一人挾持一名學生,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要知道這些學生們背後的家庭,都不是省油的燈。
“按他說的辦。”
江期被拖拽了幾個來回,已經耗費了不少體力,他渾身都濕透了,兩鬓不停地流着汗,稍稍動下眼皮,汗珠就滴到睫毛上,滑落在臉頰上。
沈遇斯同樣聽到了外面的喊話,他拼盡全身力氣,拖着右腿挪到江期的身邊,雙手搭在了他的小臂上。
“你不能去。”沈遇斯正色道。
江期一怔,眸光黯淡了幾分,只是問他,“永福路,記得嗎?”
“嗯。”沈遇斯應聲,他不會忘的。
“那就好。”江期落寞地笑笑。
沈遇斯記得很久之前,某個黃昏時分,學校的禮堂放過一部得獎的電影《向生門》,主人公吉爾查斯說:“Life is instinct, death is choice。”
生是本能,死是選擇。
吉爾查斯本能地想活着,卻在最後一刻面朝大海,沉入深淵。
冗長的藝術片,禮堂裏只有稀疏的幾人,他一轉頭,就看見了江期。
他看得認真,甚至在跟旁邊的唐陽一讨論,什麽生死決論的哲學問題。
他聽得仔細,好像理解了吉爾查斯為什麽會選擇死亡。
為愛的人,一切都值得。
又或者,為了贖罪。
選擇死亡的人都有原因,這是江期說的。
規定的時間很快就到,而他們已經熬過了日頭最烈的時刻。
李遠給王成使了個眼色,然後沈遇斯的腿就被幾根粗樹枝固定住。
多一個人,就多一份保險。
江期渾渾噩噩起身,被李遠拖着,沈遇斯被王成架着,一行六人先後走出了黃土屋。
顧延說:“東西都準備好了!你們不要亂來。”
作為人質的兩名學生看起來狀态不太好,另一個人的腿受了傷,他并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帶他一起走。
直到耳機中傳來一句罵聲,緊接着副隊長就解釋了,“操,那個是沈遇聞的弟弟。”
沈遇聞拿了兩千萬現金。他說可以無限加碼,只要他弟弟平安回來。
一前一後,都是人質,顧延只能看着他們朝山下走去。
他遠遠地跟着,根本不敢靠近,然而只走了一小段距離,甚至還沒離開黃土屋的視線,前方的人卻忽然停了下來。
“李老師。”江期忽地開口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李遠頓了頓,刀尖抵在他的後腰上深了一分。
“人都不想活了,還問為什麽。”李遠略帶自嘲地笑笑,語氣之間帶着一絲絕望。
他是語文老師,在這樣的時刻,竟找不到一個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江期不想走了。
他腳步停了下來,李遠在他身後催促道:“快走!停下來幹什麽!”
顧延很快察覺到他們不對勁,他打了個手勢,悄聲囑咐,“警惕,目标停了。”
沈遇斯聞聲望向江期,他轉身看着李遠,目光中帶着一絲決絕,恰如向生門裏的吉爾查斯。
他的眼神不禁讓沈遇斯的腦海中驀地浮現出那一句話:Life is instinct, death is choice。
下一秒,他看見江期握着李遠的手,那把沾着唐陽一鮮血的刀身頃刻間沒入他的腹中。
落日餘晖,映照在他的臉上。
他倏地露出一抹釋然的笑容,像是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