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次日是一大早的飛機,宋詩意早早地就關燈睡覺,睡前翻來覆去,還是沒忍住拿出手機看一眼。
依然沒有程亦川的任何消息。
她在黑暗裏出神片刻,看着刺眼的屏幕,點開微信,遲疑着,卻終歸還是關掉了,沒有點開他的頭像。
沒有只言片語,沒有死纏爛打,怎麽回事?這不像他的作風。
下一秒,她煩躁地翻了個身。
這不是挺好的嗎?以往他窮追不舍的,她可煩他了。怎麽如今他不聞不問了,她反倒不習慣了?
這也不是她的作風啊。
次日清晨,宋詩意天未亮就爬了起來,背起背包,拎着丁俊亞買的特産,冒着凜冽北風出了門。
外邊風雪大作,她把棉衣自帶的帽子掀了起來,罩住腦袋,口罩、圍巾一應俱全,全副武裝走出宿舍大門。
風太大了,刮得樓房樹枝呼呼作響,恍惚中她聽見誰在叫她。
這大清早的,運動員們也都沒起床,她以為是錯覺。
可沒走幾步,身後的聲音大了起來,清晰無比地叫着她的名字:“宋詩意!”
她一怔,猛地回過頭去。
林蔭道上,有人站在光禿禿的樹底下,一身黑色大衣,頭上肩上落了一層淺淺的白。
少年嘟囔了一句:“叫你老半天了,怎麽不理人啊?”
一邊說,他一邊不悅地走上前來,從大衣口袋裏掏出雙手,呵了口氣。
消失了一整個周末的程亦川終于出現。宋詩意睜大了眼睛望着他:“你怎麽在這兒?”
“等你啊。”
“等我幹什麽?”她的神情還是顯得有些呆滞。
意料中的回答從少年口中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送你啊。”
他還理直氣壯數落她:“我要跟你說了打算送你,你一準兒不同意。好在我機智,提前查了早上的航班,今天上午就只有八點有一班。”
說着,他沾沾自喜地咧嘴笑:“我掐指一算,你肯定天不亮就出發,這不,幹脆在這兒等你。這不是把你等到了嗎?”
宋詩意忘了說話,就這麽怔怔地擡頭望着他。
真是個傻子,做了這種蠢事情,還一臉喜色,不知在得意什麽勁。
可就是這麽個傻子,一而再再而三令她像現在這樣,一顆心濕漉漉的,柔軟到極致。她作為一名運動員,帶着人們所說的鋼鐵意志、不屈精神,像個男人一樣活了二十五個年頭,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
目光落在少年的肩頭,淺白色一片在黑色大衣上更加刺眼。
為了省錢,她買了早班飛機。基地離機場并不近,八點的航班,她六點就出了門。
寒冬臘月的,他竟像個傻子似的在這兒苦等,耳朵都凍得通紅。
宋詩意眼眶微熱,咬牙問他:“等很久了?”
“剛來。”他撒起謊來一臉無辜,鎮定自若。
想拆穿他,想呵斥他,想說他胡來、任性,可話到嘴邊,出口卻成了一陣霧氣,很快消失在寒冷的空氣裏。
她問:“你不訓練了?”
“把你送到機場,頂多七點,回來剛好趕上啊。”
他一邊笑,一邊傻樂,擰開大衣的紐扣。大衣裏面是件白色衛衣,腹部有個很大的口袋,他小心翼翼從中掏出只塑料袋,遞給她:“喏,還熱乎乎的。”
宋詩意的目光落在口袋上。
兩只包子。
那陣酸楚愈加濃烈,幾乎燙傷了她的眼。
她接過來,低聲問:“食堂不是還沒開嗎?”
“食堂是沒開,可我是誰啊?”他又露出那種沾沾自喜的神情,一副老子天下最牛逼的模樣,得意地說,“我昨晚去食堂買的,挂在窗外一整夜,早上起來就跟從冰箱裏拿出來似的,凍得硬邦邦的。”
“那你怎麽熱的?”
“薛同和陳曉春在宿舍裏藏了只烤肉鍋,我跑他們宿舍熱的,這不,還給你別出心裁地熱成了生煎包。”他獻完寶,指指包子,“趕緊吃,再不吃就涼了。”
宋詩意沒再多說,也沒讓他回去,并肩往基地外走着,打開塑料袋,咬了一口。
是她喜歡的味道,阿姨的手藝一如既往,皮薄肉厚,鮮美多汁。
再啃一口,又仿佛多了些什麽,有所不同。
她吸了吸鼻子,說:“程亦川,從今天起我決定不叫你程亦川了。”
“嗯?”少年側頭,狐疑地看着她,“什麽意思?”
“活雷鋒。”她側頭與他對視,勾了勾嘴角,“打今兒起,你就叫活雷鋒。”
“……………………”
程亦川眉頭一皺,斬釘截鐵地說:“活雷鋒多難聽啊,你還是叫我紅領巾吧。”
宋詩意噗嗤笑出了聲。
一旁,程亦川得意洋洋地看着她的笑,末了,一本正經地說:“回北京了也要這麽笑,多大點事兒啊?人生嘛,除了生老病死,別的都不算什麽。你沒聽過那首歌嗎?天空飄來五個字兒——”
“那都不算事兒。”她輕聲接口。
程亦川咧嘴:“是吧?打今兒起,你把這句歌詞當成人生座右銘吧。”
她忍無可忍,哈哈大笑起來:“你有病啊你,文化水平不高也用不着這麽埋汰我吧?誰拿這種口水歌來當座右銘啊?”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他還理直氣壯瞎逼逼,“別看這歌聽起來沒什麽深度,最深刻的人生道理都是這樣,返璞歸真,删繁就簡……”
這一路上有他的碎碎念,本該寂寞的路途也變得熱鬧起來。
宋詩意笑着,第二次與他坐在公交車上。
不同于周末,今天的早班車上除了司機以外,空無一人。
她笑着笑着,擡頭一看,才發覺天光大亮。
他們在機場分別,宋詩意過了大門口的安檢,都走了好幾步了,回頭一看,還能看見他立在外面的身影。
程亦川見她回頭,拼命沖她揮手,末了跟個傻子似的歪着頭,雙手在嘴角比了比,傻樂着喊了句:“Smile!”
她驀地笑起來,也沖他用力揮揮手,說:“回去吧!”
見她笑了,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笑,點頭,轉身跑了。
宋詩意卻沒動,又在原地多站了片刻。很遠很遠的天際,長白山在雲端若隐若現。天光大亮,雪山巍峨,天地遼闊到無人注意她的悲喜。
她忽然仰頭,閉眼,擡手用力揉了揉眼眶。
手背染上些微滾燙的濕意。
她想,不管未來何去何從,關于這裏,關于這些年的運動生涯,她又多了些許值得懷念的記憶。它們輕飄飄的,如同微末、塵埃,也許對旁人來說不值一提,或許對程亦川本人來說也不過是熱心腸、舉手之勞,可于她而言,卻是雪中送炭,是一片坦蕩無瑕的赤誠關懷。
宋詩意過了安檢,上了飛機。
關機前,她側頭看着窗外種種,終于低頭發了一條信息。
“程亦川,多謝。”
謝你的盛情關懷,謝你的笨拙照料。
從前未曾見過這樣的少年,起初以為天真傻氣,最後才發現,那分明是冰雪聰明。
可直到下飛機,再開機時,她才看到他的回複。
程亦川說:“按理說你的人生該你自己做主,別人不該多管閑事。可是有句話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千萬不要放棄啊,宋詩意!!!!!”
她拿着手機往出口大廳走,低頭看着他那一連串觸目驚心的省略號,又一次笑出了聲。
這小子是有什麽搞笑魔法嗎?
她收起手機,擡頭看着機場出口。
我回來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