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今年夏天格外熱。六月纏綿的雨季走後, 就是七月酷暑。
莊煙岚已經順利拿到初級證書,這會也還待在事務崗,主要輔助陳朵核算工資。
陳朵在五月底查出懷二胎, 這會正是孕吐最嚴重的時候。她這個人力新人也只能硬着頭皮攬下前期大部分的核對工作。
只是這個月算工資時, 陳朵犯了個錯。
當時正值下班, 她去了趟衛生間,回來正聽到岑姐在責問陳朵, “你算了好幾年工資了, 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系數這種東西,也能忘了乘?”
而陳朵毫不猶豫地把她擇了出來, “岑姐,你也知道我最近妊娠反應強烈,我說實話吧, 大部分工作都是煙岚做的, 我就是給她檢查了一遍,這就幾個人, 我就沒檢查出來。”
她抿了下唇,核算核算, “核”在“算”前, 她負責“核”,“算”可都是陳朵自己來。
莊煙岚不想背黑鍋,要證明自己也簡單,把她電腦裏備份的文件拖出來一看就知道了。
岑姐看上去也不大信,“陳朵,你可是薪酬專員, 煙岚一個新人, 這才第二個月, 你全權交給她?你确定沒在和我開玩笑?”話落,岑姐也看到了她,下巴一擡,“進來一下。”
她剛進門,岑姐言簡意赅道:“這次工資誰算的?”
莊煙岚正要開口,底下,陳朵扯扯她的西裝褲,另一只手則覆在自己的肚皮上。
她是見過的,陳朵因為懷孕在廁所裏吐個昏天黑地。這顯然是在沖她使苦肉計。
而她背鍋的代價也遠小于陳朵,畢竟她有新人頭銜,新人嘛,不就是專職犯錯;這就跟有些公司或機關危機公關時愛扯實習生或編外人員出來一樣。再者,岑姐也說了,這是個低級錯誤。
但黑鍋不能随便背,背多了,別人還以為你不在意,還以為你好欺負。
莊煙岚迅速決斷,而後道:“是我們一起做的。”
陳朵面色微變,顯然對這個答案不大滿意。
岑姐掃了她們二人一眼,沉默片刻,沒再追究,只說:“人無完人,一時疏失是有的。犯錯不可免,但一錯再錯必須避免。今天還好是我查出來,而不是等到行長簽字,或者等工資發錯了,別人找到我們部門來,我們這一層都是什麽人,你們也知道。還有,無論新人還是老人,低級錯誤都應該避免。”
兩人乖乖聽訓。
“行了,你們去把數據修改一下,再把所有數據重新核對一遍,明天拿給我簽字。出去吧。”
當天,她們兩個都留下來加班。
等岑姐走後,陳朵對着空氣陰陽怪氣道:“不是關系戶嘛,認下這個錯,怎麽了?”
她對“關系戶”這個詞已經麻木,微笑道:“我剛才說了是一起做的,你幹了這麽多年,之前應該也沒犯過這種錯誤,岑姐肯定會以為是我這個新人太馬虎,又不敢認錯,拉了你一起下水。”
她這話有提醒陳朵的意味,她理解她身體不适,但怠工、誤工,甚至犯低級錯誤,實在該反思。
陳朵卻沒領情,“你聽岑姐那個語氣像是相信你的話?”她語氣懊惱,“當時還不如說一半一半。”
莊煙岚瞥身側一眼,抿了抿唇。她一直認為愛看武俠小說的女生都是光明磊落的,也不屑用什麽心計。或許,陳朵真如她自己所說,看武俠小說,只是愛看裏頭聽上去華麗的武功招式吧。
******
周五的時候,藺瓊也約她一起去看電影。
兩人下了樓,在大門口撞上婁之何。
這兩個月,婁之何每隔半月便會來分行一趟,活動不外乎找她吃飯,偶爾還會約她打乒乓球。
藺瓊也碰上過好幾回,見狀,撞了下她,一口的媒婆腔:“小夥長得這麽俊,還紳士,看上去對你死心塌地的,不考慮考慮?”
莊煙岚睨她一眼,沒回,迎上婁之何,“我們要去市中心吃飯,順便看電影。你要不要一起?”
婁之何臉微紅,“方便嗎?”
藺瓊也飛速接:“我方便得很,就怕你覺得不方便。喔——”她拖長了音,還沖着莊煙岚瘋狂擠眼。
婁之何鬧了個大紅臉。
莊煙岚乜斜眼,“大學的時候沒少調戲小學弟吧?”
“開玩笑,哪用等到大學啊,這是我繼承自幼兒園的優良傳統。”
玩笑間,三人出了大門。
“這天太熱了,小莊莊,我下周打算去瀾江游泳,就和兩個高中室友,要不要一起去?”
游泳?
這一關鍵詞觸發了莊煙岚那天在別墅游泳的記憶。
那天,他穿着襯衫便下水“救”她,從頭到尾也都規矩守禮,沒占她半點便宜。反倒是她,不過扶了下他的手臂,已經心跳不止。
她輕出口氣,快兩個月了吧,那夜之後,這人就跟失蹤了似的,自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她七想八想,等聽到婁之何的那句“小心”時,腳底下已經踩空。
下一秒,一條手臂箍住她的腰,将她攬了過去。
溫熱的體溫瞬間包裹住她。面前是筆挺的白色襯衫,意識到抱着她的是誰,又發生了什麽,莊煙岚在最初的心驚肉跳後,心髒歸于沉寂,只覺得尴尬。
二十多歲的人了,路還不會走?
她收回撐在婁之何胸前的手。
旋即,她腰際的那條手臂也被收了回去,婁之何臉紅得前所未有,“對不起,我是怕你摔跤,情急之下才會……”
莊煙岚擡眼,她有些發愣地盯着婁之何,随後在心底極輕地嘆了口氣,擺手,“我知道,謝謝你啊,小弟。”
倒是藺瓊也,在旁起哄聲不斷。
惹得莊煙岚随手抽出包裏的紙巾團成團,藺瓊也趕緊讨饒,一口氣奔出老遠。
藺瓊也家住得近,沒開車,三個人便還是坐她的小四輪去市中心。
路上,她和藺瓊也插科打诨,小弟則是被開玩笑的那個。
這會,藺瓊也望着窗外,突然“哇”了一聲,“小莊莊,快看快看,右後方,urus!沒想到俺們黎市竟然有urus!之前只在雜志上看到過,這可是蘭博基尼suv裏的獨苗苗,這人還選了純黑色系,外觀是真炫酷啊!”
莊煙岚看了一眼,有棱有角,果然酷勁十足。
“等我看看車主啊……這個角度,看不清啊?”
莊煙岚見她抓耳撓腮,笑她:“看清了,也坐不上去,別看了。”
藺瓊也回頭噓她。
有緣的是,這輛車和他們一路同行,一直到吃飯的地,才見它走了另一條道。電影院和餐廳是上下樓,三人吃完便一齊上樓,看的是一部喜劇片。
“最後排的情侶座還有位置诶。”藺瓊也促狹道。
莊煙岚睨她一眼,“那我們一起坐最後排?”
“你這人,過于不解風情了。”
莊煙岚沒理會她,買了三張連坐票,藺瓊也把錢轉她。
至于婁之何,已經自發自動地去買爆米花和飲料。他和藺瓊也的都是可樂,唯獨她的是一杯鮮榨橙汁。
婁之何解釋:“之前在支行,發現你好像不喝可樂,就給你買了橙汁。”
莊煙岚由不得在心底感嘆,多好一男的,可惜,自己不喜歡。
她接過,笑道:“謝謝。正好,你請我喝橙汁,我請你看電影。”
看電影時,她坐在中央,小插曲也不是沒有:比如,她和婁之何的手伸一個桶裏;比如,她和藺瓊也笑得無法自拔時,一側頭,正對上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黑暗無法掩蓋,也不知看了多久。
凡此種種,莊煙岚最大的感受還是——尴尬。另有一叢嘆息:這要是在高中或大學,自己保不齊就答應了。
偏偏是這會,偏偏,她心裏安了個人。
出電影院的時候,走在他們前面的是對情侶,女生大概正在跟閨蜜發語音,“卧槽,你不知道,我剛和李科去看電影,坐我旁邊那男的,帥得真叫一塌糊塗。也不知道哪個女的這麽不懂憐香惜玉,竟然爽約了,他一個人坐情侶座看完了大半場電影。”
聞言,身側的男生立馬把女生摟到自己跟前,“那個男的有我帥?”
“客觀來說,那男的比你帥多了。但是!主觀來說,你在我心裏就是墜帥der!”女生邊說,邊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小小的心。
迎面而來的狗糧讓莊煙岚和藺瓊也心生感慨,等小情侶走遠,藺瓊也打頭:“世風日下——”
莊煙岚默契地接:“單身狗危——”
兩人齊聲:“唉——”
婁之何被她們逗得又憋了個大紅臉。
因為藺瓊也和婁之何同路,兩人幹脆一起叫快車回去,莊煙岚便直接開車回家。
她一路百無聊賴,冷不防又看到了之前的那輛urus,還是在她車子的右後方。只是沒多久,那車子便彙入了旁邊的車流中。
詭異的是,當她抵達小區門口,那輛車又出現在路邊的停車位裏。
前方,車杆拉起,保安示意她進去,莊煙岚把車開進去,只是沒去車庫,而是把車停在不妨礙交通的地方,而後下了車,往小區外走。
那輛urus還在。
她走過去。駕駛座沒人。
莊煙岚微抿唇,停在後車門旁,思索片刻,還是俯下身去。
天黑,加上裏頭應該貼了深色膜,她壓根看不到裏頭有沒有人。她起身,暗笑自己想多,舉步往回走。
只是在進小區門前,她又回身看了眼,正正捕捉到那輛urus疾馳而過。
******
第二周周五,藺瓊也果然來約她去瀾江游泳,據說她朋友又呼朋引伴,最後十來個人,有男有女,還訂了酒店,打算在那邊住一夜。人多了,莊煙岚不在意,但她之前和喻意一起去瀾江那邊游泳,住過酒店,還是那最好的一家,結果碰上床上有蜈蚣,給她吓出了陰影。聽說要住酒店,莊煙岚果斷婉拒。
第二天是周六,她先是去了趟喻意的咖啡館,下午,則去家附近的區圖書館還書。市圖最近翻新,至于黎大圖書館,她向來不指望,平時人滿為患,暑假又不開放。爸媽晚上要去吃喜宴,等閉館後,她正好去新開的一家北京烤鴨店喝白粥,吃烤鴨。
三點多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雨。
剛才還萬裏無雲,天氣預報又顯示近兩小時無雨,莊煙岚并沒有帶傘。想着夏季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沒當回事,繼續低頭看書。
然而,等圖書管理員提醒要閉館了,她頭一擡,發現外面還在下雨,還是瓢潑大雨。
此時天色已暗,她下到一樓。不少人正站在圖書館前的臺階上,有的拿着傘,看來是打算等雨勢轉小再走;有的和她一樣,沒帶傘,在等雨停。
有個男生剛從二樓下來,在打電話,聽上去是找人來接。
唔,現在已經快六點,二老應該是去吃酒席了;這雨要是那種蒙蒙細雨,她也可以淋回去,反正她今天要洗頭。
綜上,她還是等雨停吧。
打定主意,莊煙岚便坐在一樓的閱覽區,繼續看書。等翻完一個章節,再擡頭時,雨聲比剛才要小不少,她看到臺階上帶傘的走了好幾個。在館裏等的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十來個,加上已經閉館,大廳只開了幾盞射燈,着實是有幾分凄清在廳裏。
莊煙岚低頭看下一章。看到一半,隐隐約約聽到雨聲。
一擡頭,得,雨又下回去了,沒比剛開始小多少。
她看向臺階上,又有一個人撐傘走了,廳裏還有一個沒帶傘的,直接把包頂頭上,沖進雨幕。
剛才大家都指着雨能小能停,眼下顯見的這場雨還有得下,考場心理就顯了:第一個人交卷後,總能帶動一批人交卷,順便帶動交不了卷的坐立不安。果然,沒過多久,又走了四五個人。
莊煙岚支着下巴颏,她倒是沒怎麽被影響,就是吧……到點了,她餓了。
她正惆悵地盯着無邊暮雨蕭蕭下。好巧不巧,這個時候,童大小姐給她發了條微信,點開,一桌的美食。
童大小姐正在歐洲,以這個點吃的是早餐,香腸、火腿、三明治、沙拉……
一個早餐都吃這麽豐盛。
莊煙岚望着照片興嘆,書是看不下去了。她劃拉着屏幕,照片一下大一下小,她滿腦子的“好餓好餓好餓我真的好餓”,都快唱出來了。
驀地,耳邊響起一道年輕女聲,因為在公共場合,特特壓低了音量:“我在區圖書館……沒帶傘……你要來接我啊……那好,我在門口等你……”
莊煙岚呆望圖書館外,她坐在高腳凳上,能看到外面的情景。約摸十分鐘後,一把藍傘出現,傘下的人一路往裏頭走。不多時,傘下變成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撐着傘經過她眼前,兩人都背着書包,看穿着打扮,應該在讀大學。
莊煙岚看着看着,不禁想起自己大學裏的一件事。
那時候是冬天,臨近期末,她嫌圖書館開暖氣憋悶,去了自習室複習。晚九點半,她出自習室時,外頭也下着這麽場大雨,室友打電話來問她有沒有帶傘,她秉承能不麻煩人就不麻煩人的原則,說自己已經在路上。
挂斷電話後,她站在教學樓前的臺階上等雨停。南方一下雨,空氣就濕黏,加上是大冬天,那股濕冷徑往人骨子裏鑽,讓人只想盡快躲回寝室,泡上一杯熱枸杞茶坐着牛飲。當時,她腦子裏莫名冒出一個念頭——都說找男朋友要找個體貼的,以後要是有誰肯在大雨天特地給她送把傘,別說當男朋友,當老公都行。
末了,她倒是沒機會找誰給她送傘,那場雨不似今天這場纏綿,沒多久就停了。
莊煙岚一邊回憶往事,一邊癡怔地望着窗外。那對小情侶已經走出她的視線範圍。
她收回視線,兩條手臂疊放在桌面上,再把腦袋疊上去。
手機就攤在面前,還停留在微信界面。
她點進通訊錄裏,翻到最底下,Z那欄第一個就是那位。
能看出這人是真不用微信,這麽久了,也沒換個頭像,微信名也還是那個“Z”,更別說發朋友圈了。
和她的聊天記錄也停留在那回轉賬。所以,這人加她的微信是為了什麽?就為了翻她的朋友圈?
她瞪着那個微信名,轉而想起那天在別墅的對話,不禁嘆口氣。那天,她那麽個說法,無非就是要他一句話,他怎麽就不明白呢?
雨還在下,臺階上已經只剩兩個人。
莊煙岚想起那天那輛陰魂不散的urus,霍然直起身體,咬咬牙。
就來打個賭吧。
她拍了張圖書館外的雨簾,而後點進朋友圈,發了這個月來的第一條——下大雨,缺把傘,誰在區圖附近?
配圖就是剛才的那張照片。
發完,她把借來的書裝進帆布袋裏,走至圖書館門口。
這時,另外兩個沒帶傘的人也把包頂在頭頂,沖進了雨幕中。
莊煙岚兀自欣賞雨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只嬌小的身影自無邊雨幕中閃現。
“姐姐!”
來的,竟然是喬慕笙。
莊煙岚忍不住笑出了聲,等喬慕笙走近,笑問:“你怎麽來了?”
“我看到姐姐的朋友圈,然後,我晚飯想吃這附近的一家飯店,就順便來給姐姐送傘了!”
“辛苦你了。”莊煙岚先道聲謝,而後慢悠悠地問:“不過,你真的看到了我發的朋友圈?”
聽出她的語氣有些許不對勁,喬慕笙眨巴眨巴眼,“是啊,怎麽了?”
莊煙岚笑得更加“和藹可親”,“但是我剛發的那條朋友圈,只對一人可見。”見對面直接懵成了問號臉,她沒賣關子,直接答疑:“對,就是你哥。”
“……”不帶這麽玩的吧。剛才哥哥說要她送傘,她急吼吼地過來,也沒查看朋友圈。
而且,朋友圈還有只對一人可見的操作?
“你哥呢?”莊煙岚問。
“哥哥他……”對面緊迫盯人,喬慕笙本就不怎麽會撒謊,只好說實話:“在車裏。”
“那走吧。”
莊煙岚和喬慕笙一起走至車邊。
今天的車并不是urus,而是另一輛越野。
這車是真多啊。
莊煙岚站在車邊,取出手機,響鈴七聲後,終于被車裏的人接起,“喬總,來都來了,不下車,敘敘闊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