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宋珺瑜看出了姬婵心情有些不好。
但姬婵從一早上開始似乎就有些眉頭緊皺，又沒從柳峰的嘴裏探聽到口風，宋珺瑜也不知道姬婵是因為什麽事情而心緒不佳，只能偷偷觀察着姬婵的臉色。
林英白池聽到宋珺瑜醒來的事，高興極了，立馬結束了游歷，帶着弟子們連夜馳騁，趕回了山門。
林英還是老樣子，不善言辭，看到宋珺瑜眼眶含淚，不知道如何表達心情，伸出了手重重地抱住宋珺瑜。
宋珺瑜原本也是眼眶含淚，被她這一抱，幾乎連骨頭都要被壓碎，而白池歷經喪父之變之後，早已不是當年腼腆青澀的模樣，見到一旁姬婵沉下的眼眸，嘆了口氣，眼疾手快拉開了林英，幹咳出聲：“師姐重傷初愈，莫要惹得師姐太傷懷……”
這一出沖淡了離別的悲傷氣氛，林英本就不喜應酬，不擅交際，聊幾句便沉默了下來，只剩白池訴說着這些年的經歷，宋珺瑜和他們倆聊了一會，又見了他們的弟子，心中歡喜，心血來潮決定擺一場大宴，讓整個門派都松乏快活一下。
宋珺瑜一直秉承着張弛有道的原則，縱然生活在亂世之中很可能朝不保夕，但今朝有酒今朝醉，無論何時，人總要學會松乏自身。
但倉促間，這些事都需要姬婵來料理，怕姬婵一時半會張羅不過來，宋珺瑜在會面結束之後拉着姬婵去了殿外，小聲詢問姬婵的意見。
“師父是本門之主，有什麽吩咐徑自直言便是。”
聽到宋珺瑜的想法，姬婵抿唇回答，語調聽起來極為恭敬，卻又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疏離。
宋珺瑜有些忡愣，便見到姬婵招了招手，一個眼生的、似是管事一般、穿着外門弟子服飾的人便上前到了姬婵的面前。
姬婵淡淡詢問：“掌門兩日內想要召開大宴，可缺什麽？”
“不缺不缺，”那管事立馬恭敬回答：“本來今年的大聚就快到了，我們早已備好了物什……”
“什麽大聚？”
宋珺瑜有些摸不着頭腦，在她昏迷之前，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
管事瞄了姬婵一眼，見姬婵垂着眼似乎沒有開口的意思，便陪笑解釋道：“近些年，山門的弟子多了之後，每年年尾，除去外出游歷的同門，我們其餘在山門內的弟子們都要聚一下慶賀，大夥探讨下功法，聊聊天，也是一樁樂事……”
宋珺瑜忍不住看了姬婵一眼。
姬婵打造出來的清平門，比宋珺瑜夢想中的清平門還要好，居然連這種細節都考慮周全了……
宋珺瑜正要說幾句話誇贊下姬婵，便聽到管事繼續說道：“掌門您今年醒了，可要和姬婵仙子在外頭一起多待一會，每年姬婵仙子都不參加大聚，窩在房間裏陪着您。鄭長老說這是因為您愛熱鬧，姬婵仙子怕您一個人寂寞……”
說着，管事露出一臉欣慰的笑：“若您答應，我們的大聚便設在明晚，索性大家如今大多回了門，您正好可以體驗下我們清平門的熱鬧……”
宋珺瑜應允了下來，臉上的笑卻再也維持不住，看着管事笑眯眯地走遠，深吸了一口氣，才鼓足勇氣轉眸看向了姬婵。
這漫長的三十多年對她來說縱然難熬，但大部分時候都是昏睡着的，仔細想想，倒也沒那麽煎熬。
而真正受折磨的卻是醒着的人，管事寥寥數語，宋珺瑜卻似乎看到了這些年間，姬婵一個人在冷清的房間內伴着自己、聽着院子外的喧嚣，盼着自己醒來時候的場景。
那麽多孤寂的歲月，肩挑着清平門的重擔，姬婵是怎麽挺過來的呢？
難怪姬婵之前會那般患得患失，若是換成自己，估計早就會因此發瘋。
她欠姬婵的實在是太多了，遠遠不能用語言來描述，只能用實際行動來告訴姬婵，她如今已經是最真實的存在。
這般想着，宋珺瑜壓下眼底的淚意，對上姬婵的視線，小聲開口：“小婵，你能陪我去挑明日大宴的衣裳嗎？”
姬婵眼眸動了動，望了宋珺瑜一眼，明明她的視線看起來極為平靜沒有任何異樣，宋珺瑜心中卻總覺得有些古怪。
直到過了好一會，姬婵才輕聲開口。
“師父也會讓之前兩位師姐幫你挑衣服嗎？”
宋珺瑜愣了一瞬，随後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以前的兩位師姐”指的是誰，不明白為什麽姬婵突然提及到了那兩人，卻仍是極為實誠地開口：“宋歌她性子冷一心修煉，杜霜連她自己的衣裳都是我挑的，怎麽會讓她們倆幫我挑衣裳？”
說着，宋珺瑜隐有所感，又望了姬婵一眼，小聲開口：“除了你，我從沒喚任何人幫我挑過衣裳。”
姬婵這才勾起了唇角，跟在宋珺瑜身後。
宋珺瑜自己很少買衣裳，大部分都是這些年姬婵給她買的，宋珺瑜說讓姬婵給她挑衣裳也只是個托詞。
這些日子醒來，姬婵身上總是一身黑，宋珺瑜想着若是直白地讓姬婵換衣裳姬婵可能不會聽，便打算迂回地借着自己換衣裳的機會，給姬婵也換換衣裳。
縱然姬婵比宋珺瑜身量要高挑一些，但某些衣服是寬大的樣式，姬婵也能穿上。
這般想着，宋珺瑜開始挑挑揀揀，顯然，姬婵送給她的衣裳都是上品，宋珺瑜挑選了半天都沒下定決心，只能讓姬婵幫她挑。
姬婵給宋珺瑜挑了身雲蠶衣，帶着些許粉色，看起來宛若菡萏初綻，極為美好純澈。
宋珺瑜确實挺喜歡這件衣裳，但這件衣裳着實有些鮮嫩。她如今畢竟是清平門的少掌門，年紀放在整個修真界來說雖然不大，但對于清平門中的小年輕來說已經是實打實的長輩，看着這身衣裳，宋珺瑜忍不住心生猶豫。
她決定先幫姬婵挑挑，先看看姬婵的乾坤袋，看姬婵本身是否有合身的衣裳，如若沒有，再到她自己的衣服裏選。
宋珺瑜也沒想到，姬婵居然自己挑出了一身衣裳。
這身衣衫通體藍綠色，上面繡着金色的暗紋，寬大的下擺看起來極為華麗端莊，若是別的人穿起來會顯得老氣，但姬婵灼灼的容色卻能壓住所有的衣裳。
仔細看起來，這身衣裳上的紋路和宋珺瑜身上的衣裳有些相似，似是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
“我瞧着師父的這身衣衫好看，便讓那匠人做了件類似的，師父不會見怪吧？”
時下修者為了展現自身特殊，除非道侶或者極為親近的關系，在貴重衣物上不喜挑選相同的款式。
姬婵是刻意挑了同宋珺瑜相近的款式，特意讓匠人打造的，她恨不能向全天下人昭告她同宋珺瑜的親密，讓其餘人都明白宋珺瑜是她的。
宋珺瑜沒有察覺到這兩身衣服下藏着的晦暗心思，姬婵難得喜歡一件衣裳，穿師徒裝也未嘗不可，因而宋珺瑜痛快地應允了。
這一會間，姬婵的旁邊就飛過來了許多傳音，如今定好了衣裳，宋珺瑜催着姬婵去處理事務，自己便端坐下來修煉。
大約到了中午的時候，姬婵又端着一個食盒敲開了宋珺瑜的房門。
“師父，我做了幾道菜，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宋珺瑜以前也吃過姬婵做的飯，當時的口感已經極好，姬婵不跟她一樣熱衷于口腹之欲，宋珺瑜原本以為這些年來姬婵估計很少下廚，廚藝同以前沒多大差別，卻沒想到姬婵的手藝大幅度提升，好吃得讓人差點将舌頭都要吞下去……
“這些年，我去往人間，跟着幾家有名飯館的廚子學了幾手，想着師父醒來後應當會喜歡。”
姬婵看着宋珺瑜大快朵頤的模樣，眼眸間的郁色消散了一些，含上了幾分笑意，顯然很高興看到宋珺瑜吃得這麽歡快。
宋珺瑜望着姬婵的模樣，幾乎感動得落下淚來：她大概是積了八輩子德才碰到了這麽好的徒弟！
宋珺瑜絞盡腦汁地想着誇贊姬婵的話，感覺自己現有的彩虹屁詞彙都不夠誇，內心暗自決定再去話本子裏進修，多學點誇人的話，便聽到姬婵似是漫不經心說道：“師父，以前兩個師姐，也會給你做飯嗎？”
宋珺瑜不是傻子。
姬婵提了一次先前兩個徒弟，宋珺瑜還沒反應過來，此時姬婵再提，聯想起姬婵平日裏明裏暗裏的黏人，哪還沒明白姬婵的心思？
——姬婵不知道為什麽，又和之前兩個弟子較上了勁。
“小婵，你真的不必如此，”宋珺瑜覺得姬婵這樣的心态很不好，忍不住開口：“你真的無需特意讨好我，在我心中，你已經是最優秀的弟子，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不必在我身上花費這麽多精力……”
姬婵低垂着頭，一直沒有說話。
宋珺瑜知道她沒有聽進去，若是聽進去了，姬婵一般會直接應允，而不是這般沉默。
多年的心結，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解除的，宋珺瑜身為另外一個當事人，也不好勸阻太多。
只能慢慢再勸姬婵了……
這般想着，宋珺瑜又轉移了話題，仿若只是随口一提，卻不知怎的，有些不敢對上姬婵的視線。
吃完飯姬婵便被人叫走了。
宋珺瑜心中有些莫名的煩悶，又一次修煉起來。
她畢竟剛剛醒來不久，精力不逮，入夜之後，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而在她睡着後不久，姬婵便從窗口爬進來，将她抱到了寒玉床上。
就着夜色，姬婵凝望了宋珺瑜良久——
她其實本該回去魔域，仙界如今已經拆穿了馮午陽的陰謀，一鼓作氣組建了伏魔聯盟，接二連三地派出人進魔域刺探，很可能會發現她放在魔域的只是一個傀儡，暴露她的計劃。
但宋珺瑜剛剛醒來，她實在舍不得離開宋珺瑜進入魔域。
這段時間和宋珺瑜相處下來，她似乎愈發明白了當年杜霜的心情——做了這麽多，宋珺瑜卻仍舊恪守着師徒的本分，從未将她特殊對待過。
這種感覺逼得姬婵幾欲發瘋：明明她已經離宋珺瑜很近，做了許多之前的徒弟做不到的事，宋珺瑜卻始終沒意識到她的心意，只将她當做小孩。
果然，情愛是無比貪婪的事情：她剛開始只想着留在宋珺瑜身邊，後來想着引誘宋珺瑜也歡喜她，如今只想着得到宋珺瑜的偏愛……
在宋珺瑜面前，姬婵引以為傲的忍耐完全不堪一擊，若不是畏懼宋珺瑜厭棄，姬婵甚至想過直接将宋珺瑜擄回魔宮，以天下人性命威脅她當自己的魔後……
姬婵狠狠咬牙，沒忍住捏了宋珺瑜臉頰一把，克制着讓自己不再亂想，回到了房間之中。
自金丹期以後，姬婵就有了心魔。
這晚大概是太過心浮氣躁的原因，修煉的時候，心魔又一次冒了出來。
渾身的靈力混合着濁氣瘋狂湧動，姬婵的識海裏又一次出現她進階金丹時看到的那段畫面：幽深的山洞裏，宋珺瑜和宋歌兩人衣衫不整地抱在了一起，那一剎，姬婵似乎變成了宋歌，體會到了宋歌隐藏在克制下的對宋珺瑜的瘋狂……
姬婵咬緊牙關，壓制自己想要殺了宋歌的沖動，想要從這畫面脫離，猛的畫面一轉，她又看到了另外一副畫面。
不着寸縷的漂亮少女，滿眼傾慕地趴在神情隐忍的宋珺瑜身上，聞嗅着宋珺瑜身上的氣息，不顧宋珺瑜“杜霜！你已經長大了，總要守師徒規矩，不能老是這樣任意妄為”的怒斥，媚眼如絲，臉頰砣紅，湊過去親吻宋珺瑜的唇——
“師父，我是馴獸人，才不想管這些人世間的規矩！我喜歡你身上的氣息，喜歡你整個人，就想要同你睡覺……”
“就算你同那個讨厭的人睡過了也沒關系，你以後只同我睡，你以後只會有我的氣息在身上……”
最後兩人并沒有發生什麽。
宋珺瑜推開了杜霜，臉頰氣得通紅，怒斥杜霜“胡言亂語”，罰了杜霜閉門思過。
杜霜憤憤不平出了門，掏出姬婵看過的并且撕掉的某本冊子，又委屈又難過地嘟囔：“明明我已經學會了，師父會很快活的，她為何不情願？”
最後，杜霜将一切歸結于是宋歌迷惑了宋珺瑜的原因，在冊子後方煩心地寫下了“宋珺瑜，為何你不能忘記宋歌，只念着我？”一行字……
姬婵好不容易才從心魔中脫離出來。
經歷此劫，她的頭發又變白了一些，和魔王的功法幾乎融合了七八分，姬婵卻恍若未覺。
腦子裏的畫面太過逼真，似乎曾經發生過。
修為到了一定地步，确實可以窺知過去在意的事情。
但宋珺瑜這般不開竅，怎麽會和宋歌在一起？
不過，之後畫面裏宋珺瑜拒絕杜霜的事，倒是符合宋珺瑜一貫的秉性：杜霜的勾引那般直白外放，宋珺瑜都沒被誘惑到，難怪她上次也能拒絕自己的勾引……
想起畫面裏杜霜親在宋珺瑜臉上、唇上的那幾口，姬婵捏緊拳，眼眸沉沉，抿起了唇。
宋歌：我們那個過；
杜霜：我親過。
姬婵：……（掀桌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