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兩人就這麽對望着。
莊煙岚在三分鐘內消化完他的話, 等腦子逐漸冷卻,這才問:“我可以理解成,你剛才在跟我提分手?”
他盯着她, 搖搖頭, “我不會提分手, 我們之間的主動權在你手裏。”
她默然盯着面前,想說點什麽, 發現自己此刻除了笑一聲, 竟然擠不出半個字。半晌,她深吸一口氣, “你在這等我。”
莊煙岚回了趟家,爸對她這麽晚回來頗有微詞,對她這麽晚還要出去更有微詞, 她只說有事, 拿了東西便下樓。
到大街上,莊煙岚遙遙看見那輛車還停在原位, 走近了,車裏的人恍如一座雕塑, 唯有一對眼睛跟着她位移。她不由嘆口氣, 想着這都什麽事。
坐回車裏後,她開門見山地問:“剛才,你早就知道我在那個房間,問我在哪只是想松懈喬子玉的防備?”
他一怔,沒想到她會觀察到這點,點點頭, “我裝了監控。”
她側過頭, “你剛才那些話不只是說給喬子玉聽, 也是說給我聽的?”
他目光動了動,答了聲“是”。
“你想讓我看到你的真面目,工于心計,精于算計,甚至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他避開她的視線,良久,又答了聲“是”。
莊煙岚也沒再看他,她靠回座椅,打了遍腹稿,重新開口:“你之前見過我兩個閨蜜。有一個在感情上算得上渣了,我和另外一個閨蜜都挺看不慣的,經常會說她,但我們仨這麽多年都沒掰,見面還是無話不談。不是因為我們認同她,而是我們都知道她有底線。她渣歸渣,但絕對不會欺騙別人的感情,也不會去破壞別人的感情。”
他腦子紛亂,不大摸得清她說這番話的目的,就聽她又說:“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經歷,這才有世界上的千人千面。我從來沒有幻想過要找一個完美的伴侶。今天你和喬子玉的對話,我聽到了,一開始也确實覺得心驚,但後來更多是體會到你之前的生活離我到底有多遙遠,我活了二十多年,随心自在,不需要算計人或是提防人算計,有也是小打小鬧。而你不同,從小孤立無援,被算計,最壞的結果是死路一條。如果我要求你在那樣的環境下還保持純善,是對你的殘忍。”
“你……真這麽想?”他低聲問她。
“有句俗語叫‘未經他人事,莫論他人非;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我知道你有底線。”說着,她轉頭望向他,嗓音比之剛才多了鄭重:“你和喬子玉不一樣。”
他垂着眼,沒言語。
她便繼續說:“今天喬子玉讓我過去,一來,是想拿我和你談條件;二來,他想離間我們的關系。他給我看了你那些照片,剛才談話的時候,也刻意提及你身邊女人不斷……”
“那是假象。”身邊到此才和她對視上,出聲否認。
“我信你。”她答得更快,稍頓,“但你信你自己嗎?”
他似乎被她問倒了,眉眼中流露出困惑。
她沒賣關子,直說:“他為什麽要離間我們?因為他覺得這樣能打擊到你。除此之外,剛才,喬子玉一直在給你洗腦,他反複提及一件事,你有注意到嗎?”
喬懷照微抿唇。
見狀,莊煙岚幹脆自問自答:“他說,你不愧是他的兒子,說你像他,說你和他一模一樣。重複為的是加深印象,不斷重複會在一個人心裏形成暗示。正是因為他知道你厭惡這一層關系,而他給予你這種暗示,能打擊你的心理,讓你自我厭棄。”
身邊的人更加沉默。
她沒放過他,繼續剖析:“你從小隐忍,到現在你重新拿回家業,中間接近二十年,足證你心理足夠強大。人的心理和組織有相通之處,一個組織無論大小,都是從內部開始瓦解,所謂‘攘外必先安內’,潰于內,才會決于外,心理也是如此。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怎麽會因為別人的幾句話就動搖?何況是一個明面上就在傷害你的人,這說明一件事,”她緊盯他的側顏,“在此之前,你先否定了你自己,只有你內心認同他,他才能真正打擊到你。”
喬子玉雖說沒什麽突出的管理才能,但能在一個大集團當二十年董事長,操弄人心的本事肯定有。而她今天也看到了他的手段。
想着,她接着道:“我之前不大明白你為什麽能在閣樓裏一待好幾個小時,現在我有答案了。你認為小趙董和喬子玉的結合是一個錯誤,換言之,你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另外,你從八九歲開始,每天如履薄冰,迫不得已去算計別人,你認為血液裏有他邪惡的基因,就連你的外貌,都和他有六七成像;你厭惡他,自然也厭惡這樣的自己。如果不是小趙董把這份家業和慕笙交給你,你很可能自甘堕落、自殘,甚至自殺。”
擁有高自尊的人,選擇後兩者的可能性更大。她該慶幸,趙莘具有一雙慧眼。
昏暗的車廂內,她看到他閉起眼。
她知道自己說中了。
她把全副注意力放在面前,接着往下說:“但我剛才說了,你和喬子玉不一樣。遺傳和環境哪個對人的性格影響更大在心理學上一直有争議,我認為遺傳确實更占上風,本性難移有其道理,後天環境更多是通過教育包裝和壓制人的本性,所以,再好的僞裝也有暴露的一天,比如遭遇險境時,也比如受到極大的誘惑,陷入兩難。而喬之舟的事足以說明你并沒有遺傳喬子玉的邪惡基因,要是換成他,今天從喬之舟身上拿下來的絕對不會是吊墜。不會通過傷害無辜的人去達成目的,這是你的底線。喬子玉沒有這條底線。”
他此時已經聽出她在疏導他,動了動唇,沒發出聲,怔忡間,聽到她說:“還有一點,你不只是喬子玉的的兒子,還是小趙董的兒子。在我看來,她值得一切美好的形容詞。”
光影裏,她看到他的睫毛輕輕顫了下。
“說起小趙董,她給你起名叫懷安,給慕笙起名叫懷寧,完全是老母親心态,她最期盼的不是你們成材,而是你們平安長大。她臨走前,也囑咐你照顧好自己和妹妹。而且,你有沒有想過她很可能是怕你一蹶不振,看出你有能力,有責任感,就是為了公司和妹妹,也會保全自己,才把這副擔子交給你?”莊煙岚凝視面前,給足他消化的時間,這才道出結論:“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小趙董很愛你,當初,她對你的出生一定滿懷期望。你的出生不是錯誤。惡人作惡的手段千千萬,即使喬子玉不用生育拖垮小趙董的身體,還有其他手段。你現在重新執掌趙氏,你和慕笙也都平平安安,小趙董會以你為傲。”
她字字懇切,以為至少能打動他,卻看到他仍然閉着眼,仿佛陷入深思,又像是無動于衷。
莊煙岚有些許挫敗,但也深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能指望憑幾句話解凍。
她慢慢靠回去。
夜已深,街道上的人影稀稀落落。
她覺得有些悶,降了五分之一的車窗,往窗外吐了口濁氣。
之後,她出聲打破沉默:“和你在一起這一年,我身上發生不少事。最大的一件是從銀行離職。說起來,我應該要感謝你,讓我看到自己身上更多的可能性,和你在一起,頭頂的這片天好像也變得更廣闊。”稍頓,她話鋒一轉:“但我之前就告訴過你,不覺得原來的追求有什麽問題,我現在還是可以坦然承認,我沒什麽上進心,也沒什麽争強好勝的心思,我想要穩定和舒适。但我還是選擇跳出待了二十多年的舒适圈,你知道是為什麽?”
他心頭動了動,終于擡眸望向她。
她沒回頭,徑直說下去:“我告訴過你,是不想心理失衡,是想要勢均力敵的感情,歸根到底,是我希望這段感情能長長久久地走下去。在舒适圈和感情之間,我選擇了後者。而我願意改變,其中并沒有人強加意志,完全出于我自己的意願,你知道這又是為什麽?”
他像是知道答案,卻又不敢确定,遲疑片刻,反問:“什麽?”
“因為我認為你值得。”話落,她回過頭,定睛望他,“因為,我愛你。”
聞聲,他一開始還是恍惚的,之後心頭掀起巨浪。
這是兩人在一起以來,她第一次明确地說“我愛你”。裏頭并沒有多少柔情蜜意,更多是在強調一個事實,可他的心髒還是不受控地激蕩起來,以至于整個人有些手足無措,神情細看之下甚至有幾分癡傻。
莊煙岚依舊正色:“我早早入職集團,是聽到你說五月份有動作,我知道大概率幫不上忙,但這一舉動或多或少能讓你感受到有人和你并肩作戰。還有先前在別墅,我能夠洞察你已經知道我在房間的事實,是因為從你進門,我的注意力就在你身上。剛才也是,我能夠剖析你的心思,并不是我有多厲害,而是我在意你的情緒,你偶爾流露出的無助茫然,都會引我反複揣摩和深思。”
她一邊說,一邊将揣在包裏的首飾盒取出,這就是她特地上樓去拿的那樣東西。
她打開首飾盒。裏頭躺着塊石英表,純鋼表盤,真皮表帶,全表呈墨藍色,沒有太精密的構造,但不乏質感。
她出聲解釋這塊表的由來:“有天心血來潮,想起自己還不知道你的生日,問了慕笙,慕笙說你從不過生日。我當時也猜到了原因。在一起這一年,我發現你戴表只戴三問,三問表就像某種象征,在此之前,你不是為自己活,而是為小趙董,為慕笙,為公司;你看似目标清晰,其實漫無目标,才會那樣去消磨時間。”她盯住他,緩緩吐字:“別人都說生活要有儀式感,我不怎麽講究這個,嫌麻煩,但我買下了這塊表,想趁你生日的時候送給你,你戴上它,作為告別過去的儀式。我希望,從此以後,你都為自己活,和普通人一樣,有完整的喜怒哀樂。”
一番話恍如一把小錐子,撬開了他心口最堅硬的地方,豁開一道口子,有什麽東西傾瀉而出。
他癡癡地盯着她手裏的表,好半晌,方才伸出手,将手表從盒子裏拿了出來。
莊煙岚試圖解讀他臉上的表情,解讀來解讀去,發現從頭到尾歸總起來,只有一個:可憐。
她連眼眶帶心髒都酸脹起來,暗想,自己還能怎麽去心疼一個人?再心疼,也不外如是了吧。
她壓了壓情緒,這才說:“慕笙說,可愛是世界上最霸道的詞,它能讓人産生無限包容,我贊同她的觀點。可愛是形容詞,其實也代表了一種狀态——這個人可以愛;剛才在房間,有那麽一刻,我覺得你陌生,覺得你可怕,但我還是覺得你可以愛。我這麽說,你明白嗎?”
喬懷照明白。
她在反複論證“我愛你”這項事實。
她在說,他還是可愛的。
他一時喉間阻滞。他曾被隊友,被員工堅定選擇,堅定相信,慕笙對他也是絕對的信任。但她是不同的,如此的不同。
他難耐地擡起頭,對上她的視線。
她自他的眼神裏洞悉他的答案,經過深思熟慮後,複又開口:“我聽過一個詞,叫愛人如己,一個人肯定是先愛自己,才能去愛別人。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的話,那麽他對別人的愛一定是畸形的、不正常的。這一年以來,你在我面前沒有丁點脾氣,無條件地付出,把自己的姿态放到最低,這并不正常。我還看過一個觀點,說愛是一種需求,一個人去愛別人,也會渴望得到別人同等的愛;愛情不像親情,沒有血緣這條紐帶,更講求平衡二字。雙方的付出一旦失了衡,感情很難長久。我可以回應你,我也願意回應你,但我不能回應一份不正常的愛。否則,我的也會變得不正常。”
他蹙着眉,約摸是預感不對,眼睛裏釋出小心翼翼的目光。
莊煙岚輕吸一口氣,狠狠心,把話說完:“所以,我們就借這個機會,分開一段時間。你好好想清楚,你可不可愛,值不值得被自己愛,被別人愛。等你想清楚了,再來找我。”
對面的目光凝視着她,之後逐漸垂落。
莊煙岚怕自己再待下去,說不準就要撲上去親親抱抱舉高高,于是去推車門。手才剛碰到扶手,另一只手的手腕被人緊緊攥住。
她望過去,聽他擠出六個字,語氣不能再小心:“我們,沒有分手?”
這要不是剛才的情緒還在,這會莊煙岚肯定要罵一句“你有病吧”,說要放手的是他,這會又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還問她分沒分手,他不有病誰有病?
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旋即又想起他确實“有病”,極輕地嘆了口氣,答他:“我們分不分手,就看你能不能想清楚。”
他抿緊唇線。
莊煙岚注意到那塊手表還在他手上,舉起手裏的首飾盒,“手表。”
他擡眼看了看她,又低眼看了看表,不多時,又再次擡眼看了看她,大概見她沒有改口,伸出手,終于把表遞了回來,臉上很有幾分舍不得。
她哭笑不得地睨着他,想着手表說不定能讓他開竅,末了還是道:“算了,都送出去了,你留着吧。我走了。”
這回,他沒來攥她的手,只是她下了車,才緊走幾步,便發現他跟了上來。
她并不回頭,問他:“你跟過來做什麽?”
他的嗓音很低很沉,“時間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莊煙岚沒別的感受,就是心酸,酸疼酸疼的。她想說什麽,都要開口了,又給咽回去,歸為無聲的嘆息。
中途,她接到爸的電話,于是加快腳步,沒多久便進了單元樓,電梯門開後,也沒回頭,徑自邁了進去。
而他始終落後她三步,等她進了電梯門還不肯走,兀自站在重重樹影裏,直到周叔給他打電話,提醒他時已零點,他方才擡腿,往小區門口走。
作者有話說:
待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