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觀,小丫頭早早出了內室,穿過藥香紛然的院落,打開門。
卻見門一打開,門前就坐着一個少年,不正是前一晚被抓來挑了手筋腳筋的人麽,此刻看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前臺階上,早晨的霧氣滿滿覆了他周身,衣衫微濕,衣衫上斑駁的血跡似乎也不那麽猙獰了,端的給人一種沉靜又寧和的感覺,只是面如菜色,十分孱弱。
小丫頭怔怔看了片刻,十分納悶這人是如何過來的,這被斷了筋脈的人,沒個十天半個月是絕對站不起來的,甚至以後四肢勁道比常人還不如,想不明白便也不再想了,只脆生生詫異道:“你怎麽在這裏?”
蘇青染此刻方回了神過來,一雙眸子裏沉沉落落的,狀若惘然,許久方答複道:“少宮主遣我來這裏跟着做事。”
小丫頭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又仿佛很可惜地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少年俊俏的眉眼,轉眼又返身跑進了院子裏。
不多時,又跑着來到少年面前,喊着:“姑姑讓你進去。”蘇青染神色不變地坐着并沒有動,小丫頭想了半晌明白過來了,便直接靠近前去,豪無芥蒂地說道,“我扶着你走吧。”蘇青染猶疑了下,到底伸出手去,搭在了小丫頭肩上。
小丫頭身子單薄,蘇青染雙腳疼痛無力,內裏又傷了五髒六腑,整個人幾乎完全靠着小丫頭前行,這幾步路倒把小丫頭和自己累得不行。被拖行着,蘇青染艱難地挪着步子,雖然幾乎不使力,但那傷痕每微微一動便揪着心的疼,但是好似疼的久了,竟然也不那麽痛徹心脾了。
今天的鄧姑姑卻不像昨晚那般溫婉慈惠,又嫌棄又譏諷地瞟了眼少年,連正經眼光都不曾給他,只問道:“叫什麽名兒?”
“我叫蘇青染。”
說罷也不再去看那姑姑和小丫頭,蘇青染現在還不知道該如何在這裏待下去,也不知自己這一身殘敗還能有做什麽,只是想着既然天不絕我,為着那遠方的牽挂,好歹留着條命吧。
那鄧姑姑看着這蘇青染一臉的灰敗無欲,倒也能理解,驟然人生遭遇大變的有幾個人能挺過來,何況這半大孩子。只是不明白這小子來浮屠觀做事是什麽意思,以前也沒少那些被塞到這兒的人,左不過是想着學了她這一身冠天下的醫學本事兒,想到這裏,鄧姑姑心裏又哼哼冷笑幾聲,只是這少年到底特殊了點,不像尋常的藥童。
鄧姑姑喚過那小丫頭,“阿蘿,先帶他下去安置,這一身的血淋淋,平白弄髒我的藥廬。”
阿蘿聞言,又是緊張又是疼惜地帶了他離去,依舊吃力地架着他,來到院子裏,指着西邊的一處茅舍道:“你就住那兒好啦,以前這裏有人來做事的姑姑都讓住那兒,我這就帶你過去。”
阿蘿少女心性,見到溫潤如玉的翩翩少年,自然一副本能的親近,一邊走一邊晃着腦袋問:“你今年幾歲啦?”
蘇青染只慢慢依着她走,滿心失意根本沒有心思回應阿蘿,随口麻木答複着:“十五。”
阿蘿呀的輕呼一聲,“竟然比我小,那我叫你阿青吧,你以後可得叫我一聲姐姐。”
蘇青染不置可否,心道,哪裏有姐姐的樣子,小丫頭。
說話間,已來到西邊茅舍,走進茅舍,屋內随簡陋,卻樣樣齊全,一張方桌,一張小床,床上鋪着粗被小枕,只見阿蘿打開了壁櫥,從裏面抖出一套藕色素布的半新袍子,在蘇青染身上比了比,道:“阿青,你将就穿吧,換下你身上的衣服,改天,我去給你領新袍子去,你身上的傷,我待會兒也去找鄧姑姑拿藥去,昨天姑姑就留心着你呢,雖然……不得已挑了你的手腳,但是多一分也不曾傷了你的。”
蘇青染又被說起這事,原本麻木的疼痛感攪心攪肺地似乎又黏糊起來,一雙眼更暗了下來,也不知如何繼續說下去。
阿蘿似乎也感受到他的難受彷徨,正打算說些什麽逗他開心,誰知,聽到一聲突兀的咕嚕聲,阿蘿一下就盯着蘇青染看,蘇青染一張俊臉刷的紅了,“阿……阿蘿……我餓了。”
阿蘿噗的笑出聲,白嫩嫩的手點點蘇青的額頭,佯怒道:“叫姐姐……姐姐這就給你弄吃的去。”
說罷,一陣風也似的小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阿蘿就端着食盒進來,從內裏端出一碗清香四溢的粥,阿蘿絮絮叨叨說着:“這是梨粥,春日裏吃了最好,能凝神靜氣溫胃,你……你別太難受,比起那些枉死的被殺戮的,你已經好多了呢。”
蘇青染聽罷,一口粥梗在喉嚨,還有這般安慰人的說辭。
阿蘿又拿出幾碟子蜜餞果子,“吶,這是我給你拿的蜜餞杏仁兒果子,是姑姑自己制的,酸酸甜甜的,一會喝藥可苦的佷,以前我病了吃藥後,都吃這蜜餞呢。”
蘇青染吶吶應着,嘴裏不停地灌着粥,真是餓極了,再也不似以前吃東西那般矜持講究了。
滿嘴清香的粥落了胃,蘇青染才問道:“我要喝什麽藥?”
阿蘿聽了不覺好笑,“你手腳都這般模樣了,要是不調理調理,別說手腳無力了,只怕以後就四肢殘廢了,要是變成跛子癱了了,那多難看,我可不要那醜八怪模樣的弟弟呢。”
蘇青染聽罷,只幾不可聞地嘆惜一聲,揉着眉心道:“阿……阿蘿,我想休息會兒。”
阿蘿一聽又怒道,“叫姐姐!”
蘇青染無奈,一張憔悴的俏臉卻還是紅了又紅,吶吶道:“阿……阿蘿姐……”
蘇青染倦極累極,随意換了裏衣,也不講究合不合身,挨着枕頭聞着枕頭上隐隐綽綽的藥香睡了過去。
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一覺醒來覺得自己多了好許精神氣兒,恍恍然以為是在家裏那高床錦被裏,一睜眼卻還是這簡陋的小房間,每一樣物件都在不停地提醒他,這不是做夢,這是實實在在的現實,實實在在的陡生變故。
擡眼看到桌上的蜜餞果盤碟子,旁邊又多了幾碟糕點,還有一碗藥,還不停的絲絲縷縷冒着氣,隐隐約約地透出藥的清苦味,蘇青染卻心頭一暖,那個口口聲聲唬着自己喊姐姐的小丫頭,對他卻是好的,想必這藥來來回回熱了好幾回吧,眼看窗外天都已擦黑,也不知自己沉睡了幾時。
蘇青染過了這幾日光景,想着自己雖然滿身滿心的創傷,但畢竟還活着,那且活着下去吧。
正想着該如何去拿那藥碗,門吱呀一聲開了點,阿蘿門外輕聲試探着問,“阿青……你醒了嗎?”
蘇青染含糊地應了聲,阿蘿便快步進了來,點起桌上的一盞油燈,小心地避過傷口扶着蘇青染稍微坐起來點,又返身端了藥碗過來,蘇青染默默看着阿蘿行動的身形,驀地眼圈一紅,吃力地執拗地便去接那藥碗。
阿蘿輕巧地避過,試着安慰道,“阿青,你的手現在恐怕端不動藥碗,你別心急,慢慢就能養好傷了,若是現在不照看着,以後恐怕正常的生活都不行。”
蘇青染努力把眼裏的水光悶了回去,吸了吸鼻子,也不再堅持,就着阿蘿手一口接着一口毫不猶豫地喝完了整碗藥,看着淺褐色的碗底,蘇青染無聲苦笑起來,想想以前,自己偶爾生病風寒,一堆的丫頭婆子苦苦勸着都不肯喝一點苦藥,端的是千寵萬愛的小少爺,恍若隔世。
模糊仲怔間,嘴邊猛地被塞進一枚蜜餞果子,微酸微甜的感覺在口腔彌漫開來,不知是不是錯覺,蘇青染後知後覺地感受到這藥也不那麽苦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