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林詩善笑了,點頭,說她什麽都記得。
林詩善說:“然後呢,我們再一起走吧。”
暮色初降,天空昏紅。
此時,剛剛回家吃過晚飯的竹尹正途經大樓,走在去學校的路上。
幽暗的天,呈現着逐層遞減的色澤,籠罩着夾生于天地間渺小的夷城。夷城宛如被天空反射般,露出若虹的嬌容。城裏諸多的舊小樓,被夕陽鋪上了一層紅妝。樓外圍牆上缺了的小角,發出殷紅的光;樓面上陳舊的石塊,躲避在掉了漆的朱紅色油漆裏,透露着微弱的鋒強;從牆面上掉落的漆粉,靜靜地躺在地上。在似遠似近的天邊,挂着一把由月化作的細小的彎刀,相契在最深的紅裏,隐隐現現地送別着九月即将告別的豔陽。
月亮之下是正在新修的十層大樓,是夷城現今最高的建築。被鋼筋架起的五座樓房框架屹立在城的中心,堵住了連綿的天空;被網布遮蔽的大樓樓身,只留下最頂端尖尖的歐式房頂;還在不停運作的各式機器,持續地傳出着“吱吱”的忙碌聲響。樓裏昏暗的燈光下,唯有工人們為了生計還沒有停歇的步腳。
這一路,竹尹伴着夕陽的初至到落幕,她想着上午剛剛排座位的情境,她想那時的太陽還高挂;她想着昨天下午草坪上的一幕,她想這些時候會如小學時那些在上海的日子一樣,終究只能回蕩在腦裏,卻再無法盡收眼底。
今天是竹尹第一次知道晚自修為何物。下午,聽林詩善說:夷城的學校們為了給學生更多的時間學習,從小學六年級起就開啓了晚自修。晚自修的時間從六年級至初二的1小時會逐步遞增,一直到高三的三小時還多。竹尹聽到晚上上三小時課時,她怔住了,心裏默默吐出“變态”二字來表達她對晚自修的看法。畢竟她根本不是個愛學習的姑娘,日常的學習早已讓她煩夠了。她恨上課、恨那些古板的老師和一塵不變的課堂。但不知所以,她竟對晚自修這個陌生的事物卻還是充滿了好奇和熱情,至少今天是的。
走過一個拐角,穿過一條小巷,眼看着天就黑了。她拿着爸爸追出小區送來的還來不及放入背包的手電,順手打開,晃了幾下。手電光照到了前面的一個姑娘,姑娘回頭,竹尹連忙關掉了手電。她聽爸爸說過:夷城的人有些計較和跋扈,街上治安也很不好。她有些忐忑和慌張。竹尹自我安慰的想:還好晚上爸爸會來接我,還好現在街上人還挺多,還好、還好。咦,那個回頭的姑娘不是林詩善麽。
“林詩善!”竹尹脫口而出,她看到林詩善就跟看到救命稻草一樣開心。
林詩善回頭,向她走來,“竹尹!這麽巧,”
“恩,”竹尹連忙點頭。
“你家也住東區吧?”林詩善問,顯得也很開心。
“恩,我們前幾天剛剛搬過來的。”那個時候剛到夷城的竹尹,說話回答總是以“哦”、“恩”之類的字開頭。是為了掩飾她的緊張。
竹尹注意到林詩善用餘光瞄到了她手上還是沒來得及收起的手電,竹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電放入了書包。“剛剛的手電光是你照的?”林詩善發問了。
“恩,對不起啊。”
“唉,夷城自然是不像上海那樣燈火輝煌,晚上上自修帶個手電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呢!畢竟有些地方還是有點兒黑的。還說什麽對不起啊。” 林詩善每每和竹尹說話時,總顯出特別的成熟和通理,讓竹尹十分佩服。
見林詩善并沒有生氣,竹尹也趕忙解釋了,“是我爸爸偏讓我帶的,我是第一次拿這東西,剛剛是覺得挺新鮮,所以就……剛剛那樣了。”她總是這樣對自己失誤抱有很深的歉疚。
“竹尹,你知道麽,按照我林詩善的日常秉性,如果換了是別人拿着個手電亂晃,還是在有路燈的大馬路上,就算沒照到我身上,我準是要忍不住的。不過既然是竹尹,就一切都可體諒了。”林詩善拉起竹尹的手,向前走。林詩善就是這樣一個熱情的人,是第一個對竹尹這麽熱情的人。
“沒照到你身上,你也管?”竹尹瞪大了眼睛,她知道:林詩善不是那種混混的愛瞎管閑事的女生,她只是成績從小優秀,家境又十分優越,所以使得她有比別人更高的優越感。但這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帶來的自信和倔強,卻是天生內斂的竹尹羨慕不來的。
“開玩笑啦,”林詩善繼續說,“看前面,到了第二個胡同就是我們馬上要走的小路了,也是這座十層大樓最北面的路。你知道麽,這座十層大樓可是我們夷城最高的樓呢!聽我爸爸說之前預售的時候,沒一天就搶光了。啊,對了,等過了這條路就能到學校正對的馬路,也就能看到學校了。……啊,話說,你走過幾次這條路啊,怎麽敢一個人來的?”
“來學校的路我是記得的,只是沒想到會天黑。不過,等下課我爸媽晚上會來接我。”竹尹低下了頭。她有些後悔地想:早知道會這麽黑,肯定是不會自己硬要一個人來上學的。唉,千金難買早知道啊。
“哦,那就好。我們一個小區以後可以一同來學校啊!”
“恩,好啊!”竹尹擡頭,聽到林詩善的話,她心裏突然就放心了。
沒等竹尹反應過來,林詩善就繼續說:“我跟你說,夷城現在一共有四大‘著名’小區,你不知道吧,分別為東區、西區、北區和南區。東區你看到了,雖然環境一般、設施一般、但離我們學校最近;西區麽,也沒什麽特別的,和東區一樣都是老房子了;最好的是北區,沿着學校正對着的街一直往前,直到看到一條河……”
林詩善熱情地挽着竹尹,滔滔不絕的講,竹尹也配合的一直都沒有打斷她,默默的聽着。她們就這樣一同穿過了那個有些窄的小路,走到了學校正對的街。林詩善向竹尹介紹了很多夷城重要的地方,也從小區的坐落講到了學校的周邊。在林詩善的描述下,竹尹想到了那個伴水而栖的北區、也記住了那個在最近山鄉的桃花嶺。
等她們剛剛走出小路,碰巧遇到了家住學校正北方的周致。竹尹走在緊貼人行道的內側,便能看到周致從林詩善身邊快步的走過,林詩善在不停的和她聊天,便絲毫沒有主意到有熟人經過。周致也認出了她們,但他只是偏側着頭假裝沒看到的一直快步往前走……
7點一刻,離上課還有五分鐘。竹尹和林詩善有說有笑的到了教室,她們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馬上就要上課了,林詩善也不放過最後一秒,轉頭和竹尹說:
“明天我們晚上早些出門,去草坪走一圈,看看那顆樹,如何?”
“恩,好啊。”竹尹說。
那時,她們才剛剛認識。竹尹的回答總是顯得有些牽強,但林詩善卻總能聽出一些欣慰。或許是正是她們相互理解的差異,才有了後來相互一起的不同吧。
竹尹環顧四周:林詩善在和前桌聊天,周致在和後桌聊天,周致的前桌在和前前桌聊天,全班整個一個“聊網”。她心裏在疑惑:真不知道這晚自修是做什麽的,活像一場座談會。
竹尹翻了翻自己的書包,巨大容量的書包還裝着今天下午發的全部的書,共計16本書。在上海上小學的竹尹,早就習慣了這樣的重書包,只是原來十本左右的書,一下子增長了一半,也讓她的肩膀有些酸痛。她轉了轉胳膊,卻不小心碰到了正在和後桌說話的周致,周致回頭,以為竹尹找她有事。竹尹看看周致,尴尬的笑,顯示出少有的調皮:“請問班長,我們晚自修都幹嘛的啊。”
“一會兒班主任會來,先聊天吧!”周致說的言簡意赅、理直氣壯,竹尹心裏更覺得好笑了,她斜眼瞪了一眼周致。周致沒有看她,反倒是看了看她的書包,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這是幹嘛,這是你的書包?你幹嘛帶這麽多書?”
竹尹連忙再次試着把書包放在抽屜裏,但書包實在太厚,根本擠不進去。她只好繼續抱着書包,不知所措。“我們原來學校都要求把書全部帶着的……”竹尹說的支支吾吾,她看了看斜前桌只背了兩本書的書包,她想:這哪裏背的是一個書包,明明就是一個麻煩,真尴尬!
周致聽罷、轉身,沒有給竹尹任何的回應。這倒也好,對竹尹沒反應便是最好的反應了。
但沒等竹尹松口氣,周致就又轉身了:“趕緊拿一半給我,等下陸閱、我後桌那個看到肯定要笑話你。”
“哦。”聽到周致說話吓了一大跳的竹尹迅速從書包裏拿出一沓書,将手放低,遞給了周致。
周致接到後,悄悄放入了自己的書包裏,繼續轉身和後桌聊天去了。但沒聊兩句,周致就又轉回頭來了:
“你們那兒書都要帶啊,我們這兒可以把書放在教室裏,也可以上什麽課帶什麽書,你下次別在這麽幹了,多奇怪啊。再說,背這麽多書你難道不累麽?”
“好,我知道了,”竹尹說。在新學校的第一天,竹尹只和林詩善和周致說了話,也老是被說教似的,但竹尹卻很愛聽,她知道他們是在幫助她。
“算了,你記得就好。說多了顯得我婆婆媽媽的。”周致再次轉頭去和陸閱聊天,但沒過多久他還是轉過了頭。“唉,為了防止你以後再犯這樣的錯誤,我們把學校的一些習俗、習慣對一對。”
竹尹沒太聽懂這個“對一對”是什麽意思,楞楞地看着周致。只見周致拿出了一個筆記本,從背面打開了第一頁。周致又說:“誰叫我們夷城人民心腸好呢,我們從一天的頭兒至尾開始吧,吃喝玩樂,需要在公衆場合的,你能想到的我們都對一下,我也給你一些推薦。”
竹尹這下明白了,原來周致說的是交流一下日常生活,順便讓她了解一些夷城人民的生活習慣,好促進了解。竹尹最在乎吃,是個十足的吃貨。上海又是以甜食著稱,美食頗多。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困擾她幾天的早飯,“你們這裏早飯吃什麽?”竹尹早上習慣了吃面包牛奶,但來了夷城以後卻幾乎沒見到面包坊,超市裏為數不多的幾款不知名面包,讓她試吃了幾天也沒有找到合适的早飯。
周致想了想說:“我們夷城都吃面食啊,包子饅頭早上到處都是,最好吃的是老面疙瘩。你不知道吧,我們夷城一小後門的小巷子,對着的那條街上的‘陳記·老面疙瘩’是最好吃的,我從小都在那裏吃,算算至少五年了。”竹尹以為周致是個不善言語的人,但明顯她看人真的不準。周致繼續說:“你還沒去過夷城一小吧,等周六不上課我帶你去吃啊。”
竹尹心想:像周致這樣的好學生,又連年是班長,肯定特別的熱心腸。但還沒等竹尹回答,林詩善便回頭了。林詩善看了看手表,對周致說:“班長,勞您大駕,這七點半都過了,老班呢。教室都吵成一鍋粥了,還來不來了?。”
“什麽,七點半了!我去找找他吧,”周致起身,出去。
“喂,外地來的小姑娘!竹尹,回個頭!”周致後桌的陸閱對竹尹喊道。竹尹回頭問他什麽事,陸閱說:“周致走了,我們繼續聊呗,反正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呢!”
竹尹不知如何拒絕,只好聽陸閱聊了起來。
陸閱和林詩善一樣是個典型的話匣子,也和林詩善一樣開始便和竹尹講起了一些夷城的有名地方。只是竹尹告知他,林詩善已經講過了,他便很快停止了這個話題。後來他便講起了他和周致的事情。原來他和周致是從小學一起同班的好哥們,他說:“其實,周致和你聊忘了時間,完全不奇怪,因為他天性就是一個特別貪玩的人。看不出來吧,全班估計也就我知道了。”
竹尹一直以為陸閱在和別人聊天,根本沒有注意前桌的事情,沒想到陸閱竟連林詩善的一句話都記得這麽清楚。
聽陸閱的意思。換作古代,周致也算得上是生在官宦之家,爸爸是市XX局局長,媽媽是縣城幹部。周致是家中獨子,又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祖輩寵愛孫兒自然是常事,便就慣成了周致頑劣、驕縱的性格。不過周致腦子很好,入校以後便常常為班級第一,家長、老師對他的調皮搗蛋便也不多說什麽了。但是,就在六年級那年,周致卻突然脫胎換骨,像是變了一個人,沉靜而乖巧,完全不再和同學吵鬧,就跟現在一樣。
大概到了八點,周致回來了,但依然不見張老師。
周致站到講臺,“同學們,張老師說今晚有事就不來了。讓我們自己複習,只有一個要求:聲音不要太大。”随後,大家就跟炸了鍋的螞蟻,一晚上歡快的不得了。
竹尹和林詩善回憶說,那天晚上她們似乎聊了整整一個晚自習,至到放學也沒有結束,在路上還聊了很久。只是聊的內容,一點兒也不記得了。好像說了小學的奇怪老師、學校的恐怖傳說、喜歡的偶像明星等等。只是到了那個分叉路口,林詩善對竹尹說的那句話。她還記得:然後呢,明天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