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案
“這書生也是個癡情人!”
“我猜啊,梅娘子所以會在幾天後縱火自焚,是因為看到馮秀才死了,傷心欲絕下意識到了對馮秀才的情意,才跟着自盡……”
旁邊的修者們進來的時候顯然也看到了第六口棺木,認出了梅娘,在一旁紛紛讨論出聲。
他們似乎認定了梅娘心中其實對馮秀才有意,之所以拒絕馮秀才也是因為覺得人言可畏。
姬婵的視線掠過小茶館的每個人,在某處定了定,垂下了眼眸。
宋珺瑜微微皺起了眉——出于女性的直覺,宋珺瑜并不覺得梅娘對馮秀才有意。
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梅娘避開馮秀才的動作極為幹脆,神情間看起來也不見羞怯,硬要形容的話,倒更像是畏懼嫌惡……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古怪。
在被梅娘拒絕之後,馮秀才似乎沒臉再在茶館這邊待下去,起身失魂落魄地離開了茶館。
宋珺瑜想在茶館待下去觀察梅娘,但其餘修者催促着她跟上馮秀才的步伐,宋珺瑜只能和他們一起,跟在了馮秀才身後。
臨走的時候,宋珺瑜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梅娘拿着一塊抹布,使勁地擦拭着馮秀才碰過的地方,勁道之大,似是要将那一片的木頭都擦掉……
馮秀才失魂落魄,一路往前走,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
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之後,馮秀才吓得後退了幾步,而那人看清了撞到的人是馮秀才之後,勾起了半邊唇角。
宋珺瑜說不清這是種什麽樣的眼神,微微帶着些嘲弄,又帶着些微妙的鄙夷。
但随即那人臉上便擺出了一副老好人的笑容,上前扶了馮秀才一把:“馮秀才當心。”
宋珺瑜和那人身後的戈瑤對上視線,瞬間明白了這人的身份——書鋪老板錢掌櫃,也是今晚即将遇害的對象。
馮秀才退後了幾步,似乎極為畏懼錢掌櫃。
錢掌櫃拱了拱手,一路往前,似乎正準備回家。
宋珺瑜本想和戈瑤跟在錢掌櫃身後,然而此時的夕陽已經開始從山巅落下。
村口的位置慢慢起了一層灰白的霧,霧氣逐漸深濃,朝着宋珺瑜一行人滾滾而來。
這是百鬼塔無聲的驅趕。
一行人只能看着錢長老逐漸走遠,迅速返回到之前的屋子之中。
剛回到那間屋子裏,濃霧便充滿了房子周圍,外頭的街道上只聽到打更人李老頭蒼老的聲音,卻看不到李老頭的身影。
大家交流了一下分散後的信息。
戈瑤去查探了打更人李老頭和錢掌櫃的身份。
李老頭無兒無女,是個老光棍,因為和村長有親戚關系,才謀到了更夫的職位,平日裏也只在夜裏出來,和誰都不接觸。
錢掌櫃是生意人,經營着村裏唯一一間書鋪,生意人圓滑,似乎和誰都相處得很好,倒是家人對他頗有微詞,說他為了生意整日在外鬼混,很少着家。
除了在同一個村,這些死者看起來似乎毫無交集,難怪當年調查不出他們的真正死因。
這一夜大家都沒什麽睡意,大部分人都在閉目調息打坐,思考着整樁案情。
宋珺瑜本想梳理一下案件的,但是枕着姬婵瘦削的肩膀,聞着姬婵身上熟悉的、讓人安心的氣息,宋珺瑜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
夢裏光怪陸離掠過了許多畫面,最後聚焦成了梅娘驚懼的一雙眼,她似是發洩般不停擦着桌子,像是要将整個桌子擦破……
宋珺瑜只打了個盹。
醒來的時候,外頭的黑暗和濃霧仍舊,宋珺瑜有些不好意思地從姬婵肩上爬起,幹咳了一聲,坐直了身體。
周圍窸窸窣窣,似乎在讨論着什麽,宋珺瑜正想詢問,姬婵就側頭過來,輕聲開口:“剛剛寅時的時候,李老頭并沒有打更。”
這一個時辰的時間裏,李老頭去了哪裏?
大家衆說紛纭,都沒讨論出什麽所以然來,宋珺瑜挨着姬婵坐着,只覺腦子裏無比紛亂,不自覺地出現夢境裏梅娘擦拭着桌子的畫面,那時候的梅娘看起來似乎極為憔悴崩潰……
其餘人都在規劃着天亮後的安排,要麽選擇去這些人死亡的地點查探、要麽選擇去調查其餘厲鬼的生平,沒有一個人想要去小茶館看一看……
宋珺瑜卻總覺得梅娘知道一些什麽。
小茶館在村子的最中心,人們茶餘飯後都會過來坐一坐,消息也比其餘地方要流通一些,說不定會得到一些線索。
這般想着,宋珺瑜打定主意等到天亮之後去小茶館看一看,但并不想帶上那些讨人厭的其餘門派的修者,于是小聲開口:“小婵,你是怎麽打算的?”
“師父去哪,我便也跟着去哪。”姬婵配合地壓低了聲音:“不過,我想去村裏的茶館看一看。”
宋珺瑜沒想到姬婵和自己想到了一處,眼眸瞬間亮了起來。
她忘記了之前的小插曲,唇又一次湊近姬婵的耳邊,小聲開口:“那我們不帶其餘人,就我們兩個人去,好不好?”
“師父說什麽便是什麽。”姬婵垂下了眼,小聲回答,看起來極為乖順。
“那天亮之後,我們想辦法甩開其餘人,率先出門。”宋珺瑜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那鄭複師叔呢?”
姬婵眨了眨眼,并沒有反對,卻是望向宋珺瑜小聲詢問:“鄭複師叔受了傷,也要跟着我們一起出門奔波嗎?”
宋珺瑜皺起了眉。
她确實忽略掉了鄭複,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姬婵已經成了她心中最親近的人。
這般想着,懷揣着對鄭複的愧疚,宋珺瑜又過去小聲詢問了鄭複天亮後的安排。
鄭複聽着宋珺瑜的話,望了角落裏似是乖順垂頭的姬婵一眼,想起這次出來時王念對他說的那些讓他心緒不寧的類似告白的話,又回想起姬婵往日裏待宋珺瑜的态度,越看姬婵越覺得古怪。
他本能地想要跟過去,又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因為王念對他的绮念便覺得天下的弟子都有那樣的心思,再加上茶鋪在他心中并不是什麽值得特意留意的地方,鄭複糾結了一番,還是開口道:“我明日跟着其餘人去周圍轉轉。”
事情便這般敲定了下來。
宋珺瑜想要回去姬婵的旁邊,鄭複卻是欲言又止扯住她的衣角——
迎着宋珺瑜看過去的不解視線,鄭複的眼神有些游移。
“你同姬婵之間,也要留意一下分寸。”
再多的話,鄭複便說不出來了,總不能将他被王念推倒吻了的事情告訴宋珺瑜吧?
宋珺瑜眨了眨眼,不明白鄭複這是什麽意思,覺得鄭複或許覺得是姬婵提出的去茶鋪的建議,連忙維護出聲:“師兄,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看不慣那些人看着小婵的眼神,便打算甩開他們。”
鄭複一時間忽然不知道再說什麽。
他這才想起不僅姬婵對宋珺瑜有着非同尋常的态度,宋珺瑜也極為維護姬婵。
宋珺瑜師徒感情好,且二人之間都是女子,或許一切都是自己草木皆兵……
如若偷偷跟過去,姬婵修為如今已經超過了他,被察覺到反而徒增尴尬。
這般想着,鄭複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不再操心宋珺瑜的事,又開始去整理自己的思緒: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王念為什麽會對他生出那樣的心思……
見到鄭複一臉若有所思,宋珺瑜也不打擾他,又重新坐回了姬婵身邊。
姬婵笑着理了理她的衣角,狀似不經意詢問出聲:“師父同鄭師伯聊了什麽,說了這麽久?”
宋珺瑜怕姬婵知道鄭複懷疑過她而傷心,眼眸眨了眨,随口扯了個謊:“就聊了下關于這樁案子的看法,他打算自己去別的地方查探。”
“這樣啊!”姬婵深深地看了宋珺瑜一眼,彎起了唇,眼底卻沒有笑意。
宋珺瑜之後就坐在姬婵身邊打起了坐。
她是想要潛心打坐的,心中卻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抓撓着,一直安靜不下來——
像是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外頭的天亮了起來,忽然響起了急劇的腳步聲。
“錢掌櫃被人殺了!丢在了馬路邊上……”
“和王屠夫一樣,錢掌櫃也被人砍掉了四肢。”
“好可怕,我們夢溪村是不是來了殺人魔……”
外頭的霧氣開始褪去,露出了濃霧裏奔走的人。
宋珺瑜站起身來,正準備走出門,一旁的姬婵忽而握緊了她的手。
“師父!走!”
宋珺瑜還沒來得及跟戈瑤打招呼說一聲,迎着鄭複古怪的視線,姬婵已經拽着宋珺瑜跑出房門,踏上了飛劍。
“我們倆先出去看看!”宋珺瑜只來得及朝着身後大喊。
“不必這般着急……”
身後的戈瑤似乎還想說什麽,卻被飛快地甩在了身後。
直到在飛劍上站穩,姬婵才松開了握着宋珺瑜的手。
宋珺瑜一顆心落到了地面上,恍惚間生出了一種感覺,似乎兩人就像是現代當衆逃學的學生,莫名地生出了一種羞赧感。
“師父,”姬婵的神色卻極為平常,仿若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指着下方兩個位置:“這裏便是發現王老三和錢掌櫃屍體的地方。”
這兩處地方極為偏僻,卻又處在村鎮中央,兇手對整座村子估計十分熟悉。
宋珺瑜果然轉移了注意力。
此時捕快們進了村子,發現錢掌櫃屍體的地方擠滿了人,宋珺瑜在人群中看到了馮秀才煞白的一張臉。
上空傳來極大的威壓,這是屬于百鬼塔的警示,百鬼塔對姬婵使用靈力禦劍的行為極為不滿。
村子不大,姬婵順勢降下了飛劍,到了茶鋪面前。
梅娘看起來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眼下有些明顯的青黑,神情枯槁如同一棵枯萎的樹,宋珺瑜過去的時候,她剛打開店門,神情恍惚地将前一日剩下的饅頭施舍給周邊的流浪漢。
梅娘的手腕上多了一條紅痕,似是新的、還來不及愈合的傷痕。
其中一個瘸腿流浪漢注意到了這條傷痕,盯着看了一眼,梅娘注意到這流浪漢的視線,慌忙放下了衣袖。
沒多久,茶鋪裏來了旁的客人,流浪漢們怕打攪到梅娘的生意,自覺地去了村子外。
村子裏又發生了命案,自然成了茶客們的談資。
當聽到新死的人是錢掌櫃的時候,梅娘的一雙眼卻是明顯亮了起來,倏地露出了一個笑,眼睛裏卻又滲出了淚。
似是怕被人察覺到,梅娘飛快地用袖子擦幹了淚,摸了摸頭上的梅花簪子,整個人的精神頭卻像是突然好了起來,連步伐都松快了幾分。
看着梅娘的神态,宋珺瑜不由得凝起了眼。
接下來一日,宋珺瑜和姬婵都守在這茶鋪邊上。
宋珺瑜從茶客的讨論中又聽到了新的訊息:王老三和錢掌櫃是認識的,王老三欠了錢掌櫃一大筆錢,兩人原本已經撕破了臉,但是不知為何,最近一年,兩人又和好了起來,時常一起來茶鋪喝茶。
傍晚的時候,馮秀才又過來了,身後跟着其餘的修者們。
馮秀才這次倒是沒有帶東西,他慘白着臉坐在一張桌子上,魂不守舍地看着梅娘。
梅娘當他這個人不存在,一個眼神都沒施舍到他身上。
其餘的茶客湊熱鬧一般,又開始鬧騰了起來——
從其餘茶客的調侃聲中,宋珺瑜知道了梅娘的身世。
梅娘的丈夫李文同馮秀才是同窗,五年前李文進京趕考,拜托同窗馮秀才照顧梅娘,然而李文出去五年杳無音訊,有人說李文考中了探花抛卻了糟糠之妻,也有人說李文已經死在了山洪之中……
梅娘是個癡情人,一直守着茶館等丈夫歸家。
“馮秀才也是癡情,即便梅娘不假辭色,也不改變他的心意。”聽完梅娘和馮秀才的糾葛,跟過來的修者意有所指地對着姬婵感慨道。
姬婵并沒有接他的話,目光落在茶館外的某一處。
太陽逐漸西斜,茶客們三三兩兩,漸漸離開了茶鋪。
梅娘将剩飯剩菜送給流浪漢們,冷着臉去關茶鋪的窗,趕客的意思已經極為明顯。
馮秀才并沒有走。
他似乎預料到了什麽,臉色慘白,神情驚惶,湊過來拉着梅娘的手喚着“梅娘”。
他用的勁極大,似乎觸碰到了梅娘手上的傷口,梅娘吃痛甩開了他的手,看到梅娘手腕上露出的傷痕,馮秀才原本慘白的臉又白了幾分。
“馮秀才肯定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想來跟梅娘道別。”一旁的修者再次感慨出聲:“真是癡情男兒……”
然而修者話音剛落,他口中癡情的馮秀才,卻是倏地朝着梅娘跪了下來,神情驚惶,拼命磕頭——
“梅娘,是我錯了!求你不要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