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松香
盡管陰霾霾的天氣顯得天色有些晚。
但此刻也剛下午。
工作日小縣城裏沒什麽人會出來看電影。
梁殊走進影院的時候裏面空蕩蕩得。
前臺站着一位面生的售票阿姨,此時正忙着追家庭倫理劇,嘴中始終念念有詞,操的是外地口音。
聽見有人進來,她擡頭看了一眼,只是不疾不徐地指着旁邊說:“那邊的自動販賣機可以買票,想要爆米花和飲料在上面買好了再來我這裏領。”
然後又低下頭想沉浸到手機上的劇情中。
梁殊熟知樓宴之的習慣,也很有今日‘東道主’的覺悟。
她沒直接過去買票,而是問了句:“今天新上映的《啞劇》可以包場嗎?”
阿姨誤會了梁殊的意思。
“想去私人放映廳是嗎?一部電影五百,提供水果零食,中途不會有人進去打擾,有需要可以按鈴。”
梁殊看向樓宴之:“私人放映廳可以嗎?”
“可以。”
梁殊直接付了兩場的錢。
兩個人進去後,那阿姨看着兩個人的背影還在想。
現在的小年輕,怎麽出門都是姑娘花錢,那男人看着還挺好看的,別不是什麽小白臉。
不過那姑娘看着也好看,好像還有些眼熟。
阿姨沒再管,忽略了自己剛剛從外面拎進來的那張新電影海報,繼續低頭看起了手機裏新出的家庭倫理劇、
說是私人放映廳。
其實就是一個不大的包間,還沒有之前城南別院的家庭影院大。
零食都是提前放好的,一份小包裝的爆米花和兩把小餅幹,水只有兩瓶娃哈哈和兩瓶可樂。
看着就很簡陋。
但梁殊的心思現在也不在這裏。
包間裏一共就兩個位置,梁殊随便走到其中的一個坐下。
另外一個留給了樓宴之。
怕他不适應這種環境,她還回頭看了他一眼,就見他也随意坐到了她邊上。
梁殊的停頓讓兩個人直白地四目相對,梁殊很快又收起了自己的視線,輕咳了聲。
“電影馬上開始。”
“嗯。”
私人放映廳也要卡着時間播放。
屏幕亮了以後,上面也始終都循環播放着gg。
梁殊很難靜心,尤其是她現在這種心亂如麻的時候。
她想起自己很久沒看電影了。
上次來看影院看電影好像還是《青山謠》,算是海遙的團建,也是和樓宴之,但一轉眼她都已經離開海遙很久了。
而且看的這兩次都是她本人出演的電影。
樓宴之不是制片方就是投資人。
梁殊:“這電影你看過嗎?”
樓宴之:“看過。”
雖然是她演得,但沒等到正式上映,梁殊本人也只是看過幾個片段。
“我最開始知道這部電影的時候在,樓醒讓我努力争取一下,說是大投資大制作,拍下來就能捧一個小金人。”
“你在最開始拍的時候知道我會獲獎嗎?”
影廳裏的燈光已經被調暗了,梁殊只有在屏幕上的光剛好打在樓宴之臉上的時候,才能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一層一層的燈光掠過。
他的臉色卻始終都沒變。
發現她在看他的時候,他又重新看向她。
樓宴之:“猜到會獲獎,沒想到會拿下最佳影片,你的演技比我想象中的好。”
梁殊最想問的其實還是,到底是她演技好,還是圈子內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操控的。
包括所謂的小金人。
但今天掃興的事已經夠多了。
她不想再平白添上一件。
《啞劇》的前奏已經響起了,梁殊視線回到了電影屏幕上。
《啞劇》這部電影的主線非常簡單。
是福利院孤女江穗的成長史。
連帶着描繪出了直到這個世紀初,社會上還存在的重男輕女的現象,還會有因為生下的孩子只是女孩就被父母抛下的現象。
很現實,也讓人很無能為力。
而電影中同樣作為孤女的江穗,卻因為自己的堅韌,給福利院裏其他的孩子帶去了一些努力成長的希望。
劇情走向和之前拍得《青山謠》有一定的相似性。
女主都是從最低處慢慢成長,然後帶着身邊的所有人一起走出貧瘠的大山和縣城。
無非《青山謠》裏兄弟姐妹都是一個爹媽生出來的。
而《啞劇》裏的兄弟姐妹是一群孤兒。
取景地的建築搭建的時候有參照槐江福利院的設計,但為了事後影片的熱度不會對福利院正常生活造成困擾,所以改‘破’了一些。
但梁殊還是覺得從整體的外觀上看着很親切。
梁殊沒什麽心思專心看電影,她胸口還始終都堵着一口氣。
看到了什麽東西,就總想和樓宴之說說。
她起初只是有這個心思,人沒動,甚至沒看向他。
但她只是出現在樓宴之的餘光中,樓宴之對此就足夠察覺。
“怎麽了?”他問她。
梁殊想,如果樓宴之不是出生在那種家庭的話,他應該也有成為暖男的潛質。
別的不提,她起碼擁有暖男非常重要的一條特質:能夠精準地察言觀色。
梁殊:“也沒什麽,就是想和你随便聊聊。”
如果他不介意自己打擾到他的話。
“你說。”
他确實不介意。
他能走進這家狹小的電影院也只是為了陪她。
聽梁殊這麽說完之後,他連熒幕上的劇情都不看了,只是看向她。
但他目光這麽直白,梁殊卻覺得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識用手輕輕別過他的臉。
“你不用這麽看我,我就随便和你說說我們拍戲時候發生的事。”
她捏了捏手指上那種有些凸起的觸感,她知道自己應該是碰到了樓宴之下颌上的那道疤。
原來當時翻車留下的疤這麽嚴重。
她後來都沒仔細看過。
她拿開手指後。
樓宴之也不自覺地用指腹碰了碰那個位置。
“你說吧。”
梁殊留意到他動作的時候,反而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說起了。
還是樓宴之先開的頭。
他随意問了句:“這布景你覺得真實嗎?”
“真實。”
電影的鏡頭正好從小鎮的全貌切換到近景,又慢慢地從近景打到梁殊所飾演的角色身上。
江穗的妝容打扮要比現在的她年輕幾歲,某幾個瞬間,甚至會讓她回想起曾經的自己。
樓宴之幫她打開了話匣子,梁殊也終于克制不住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江穗的這個小房間和我的小房間很像,只有幾平米,能放下一張很小的床,其他的東西就放不下了;我以前總想着要是房間能再大一點就好了,不用很多,再多兩平米,我就能放下一個挂衣架。”
“他們對你不好?”
“誰?老徐?怎麽可能,他對我很好很好,當女兒養的。”
“我長這麽大,除了零花錢不多,基本沒吃過苦。”
樓宴之:“你把這裏當成家了。”
“福利院就是我的家,到什麽時候都不會變。”
“老徐他……他慢慢老了,看着挺年輕的,但身體上的小毛病越來越多,我遲早會回槐江接老徐的班的,到時候就不會再輕易從這裏走出去了。”
梁殊總是有本事把話題繞到這種問題上面。
就好像不安靜地享受一會兒安寧時刻就不死心似的。
但她其實只是有些怕,很怕自己會再次見色起意,對樓宴之有非分之想。
樓宴之聽懂了她的話外音卻也不惱,甚至唇角上還挂着淡淡的笑:“這就是你現在的顧慮嗎?或者還有什麽別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是沒有顧慮?”
梁殊抿唇:“我只是不想再依附你活着。”
“那可以換我依附你。”
梁殊語塞,他總是有本事把事情調轉到對自己有益的方向,她辯不過,不想再說話。
她盡量裝作專注地在看電影,但其實看得也并不走心。
滿腦子想得都是,原來剛剛她付錢的時候,售票阿姨的那個有些鄙夷的眼神他也看到了。
他被當成了小白臉。
這次倒是換樓宴之變成了那個話很多的人。
他突兀地提起了一件事。
“我姑姑死得那晚,那幢高樓上不止有我姑姑一個人在。”
梁殊拿起水的動作一僵,灑到了裙尾上一些,但她無暇顧及,只是問:“還有誰?”
“還有我母親。”
當初梁殊無意間從角落裏看到的那個新聞,即便到現在也依然歷歷在目。
梁殊不願意進行惡意揣測,但樓宴之的意思似乎就是這個。
“所以當時你姑姑的死,和你母親有關?”
“算是吧,我母親這個人很像菟絲子,一輩子都要依附着別人才能活着,我外祖父活着的時候是我外祖父,我父親的時候活着的時候是我父親,我父親死後是我叔叔。”
“她不想看着我叔叔有事,也不想違背我祖父,所以只能去逼我姑姑。”
這麽複雜的一大家子人,梁殊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當時的錄像她到現在還記得
她現在只是感慨他們這種普通人家頂多只是為了些利益有争執,大家族裏不想再見到的人久居在精神病院裏還不夠,人要死了才算封口。
梁殊:“所以你那段時間,都是在處理這件事?”
“算是吧。”
“和顧南筝的婚禮也算?”
樓宴之這次目光非常直白地看向她。
梁殊在看不見的地方捏緊着自己的手指,指尖上因為很用力,麻麻的,如果現在擡起來看,上面應該已經沒有什麽血色了。
梁殊心想,自己還真是個廢物。
當初樓宴之說給他三個月時間的時候,她不問。
後來他人直接飛往非洲,直接追她到最深處的原始部落,她還是不問。
隔了這麽久,非要樓宴之自己提起這件事,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問出口。
樓宴之:“算。”
“我們之間達成了交易,我幫她拿到顧家的資産,她幫我偷一份文件。”
樓宴之用了一個‘偷’字,梁殊有些微詫。
她實在無法把那個只要走在人前就一副端莊樣子的顧南筝,和‘偷’這個字聯系在一起。
樓宴之:“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那倒也是。
從內羅畢回來,送樓宴之去北城的那天,梁殊其實就已經發現有些不對勁了。
她當時在檢查室的門口遇到了顧南筝。
那是她和顧南筝第一次産生正面交流。
嗯、對話內容非常的出乎意料。
樓宴之:“顧南筝和你說什麽了?”
想起顧南筝當時說得話,梁殊這種葷段子信手拈來的人,也有些說不出口了。
“也沒說什麽。”
“這家私人醫院的走廊裏也安裝了有聲監控。”
梁殊突然覺得自己剛剛覺得樓宴之有潛力做暖男是錯覺。
完全是錯覺。
她忍不住白了樓宴之一眼。
這人骨子裏就是愛用手段讓人妥協的狗男人。
狗改不了吃屎。
梁殊心想,這可是你要我說的。
“顧南筝說你逃婚是急着去找我,說你急着去非洲差點把她的事情搞砸了,讓我告訴你做人要有一點契約精神,做人不能太自私。”
“還有一句。”
“什麽?”
“說你就算精力旺盛也不是這麽用的,讓你悠着點,別年紀輕輕就jing盡人亡。”
聽完之後的樓宴之臉色果然變黑了。
甚至沒什麽說話的欲望,只是默默地說了句:“看電影吧。”
梁殊倒是對樓宴之吃癟的這件事喜聞樂見。
她難得氣壓不再那麽低,專心看起來電影。
只是這電影本來也不是什麽快樂基調的電影,無論是從畫面的渲染還是人物的臺詞,都非常真實地還原了現在貧困地區孤兒的生活現狀,中間偶爾穿插着女主小時候的一些經歷。
梁殊代入到觀衆視角,前期看得還有些壓抑。
她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入行的時間也不算短,研究的作品多了,慢慢也對好的影片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解。
調動觀衆感情一定是很重要的一點。
而《啞劇》在這一方面無疑是成功。
不僅如此,梁殊現在回頭去看,她覺得這部電影的選角也是成功的。
從主角到配角都非常貼合角色。
這部電影,雖然是大女主,但連裏面的做飯阿姨都是精心挑選過的。
主角就更不用說,她甚至是這部電影的原型。
在她進組之後,韓煙每天都是圍着她轉,摳她最自然的臺詞,摳她最經典的動作,然後随時替換掉寫好的臺詞。
但想到此處的時候,梁殊還是忍不住想起姜溪園,她才是這部電影的原定女一。
電影慢慢接近尾聲。
梁殊中途擦了兩次眼淚,手上的紙巾都用完了,樓宴之的手邊還有兩包,她卻不想問他要。
她除了在床上,很少當着他的面哭,她覺得有些丢人。
她仰着頭收起眼淚,終于堅持到了電影末尾。
她也不想再看下一場,倉促地想起身想去洗手間洗臉。
“我們走吧,不想看了。”
樓宴之卻沒同她一起起身:“再等等,後面還有。”
還有什麽?這部電影沒有彩蛋、也沒放幕後花絮。
但樓宴之說有,梁殊還是坐下了。
片尾字幕除了演員名單,都是一些致謝。
梁殊甚至很認真地把片尾從頭看到尾,也沒看到還有什麽。
直到屏幕徹底黑了,梁殊才又站起來,她想說他們這次可以走了吧。
說這話的時候,餘光中卻出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這是……祝福視頻?
拍得很喜慶,有些像過年的祝福視頻。
應該是後剪進去的,因為是祝賀她獲獎的視頻。
第一個出鏡的就是韓煙。
【祝賀《啞劇》順利獲獎,希望的好朋友能多多拍戲,最好是多拍我的戲!還有就是……】
前面幾個是她圈子裏玩的比較好的朋友,中間還穿插着林菲靈和白潇潇。
林菲靈現在是她和樓宴之共同的朋友,白潇潇是海遙最早的藝人,現在也是海遙的股東,梁殊還能理解。
但讓梁殊沒想到的是,她會在這個視頻的末尾看到姜溪園。
鮮活的姜溪園。
“她怎麽會在?”
“嗯,慢慢看。”
梁殊看得非常認真,中間的每一個細節她都沒放過。
姜溪園穿着的短衣,剛好是那天去她家裏穿着的那件。
她聲音很好聽,字正腔圓的時候說話慢慢的。
【很高興能參與這個視頻的錄制,首先要恭喜《啞劇》可以獲獎。】
【我因為個人原因離開《啞劇》劇組,非常遺憾,但同時也很開心能遇到劇組的小夥伴。】
【梁殊是很好的演員,也是比我更适合這部電影的演員,我希望你在這條路上越走越好,有鮮花、有光照、有越來越多的人可以發現你的美好之處。】
【感謝相遇!有緣再見。】
梁殊有些僵硬地問:“這視頻是什麽時候錄的?”
“一周前姜溪園找到海遙,雖然不清楚她的目的,但裴敏評估後覺得這個祝福視頻對你沒什麽壞處,就放進去了。”
梁殊控制了很久的眼淚,在這一刻終于決堤。
姜溪園當時不清楚的目的,現在卻很清晰。
她怕自己的死會影響到這部電影,怕影響到她。
最開始還只是默默掉眼淚,但當樓宴之把紙巾給她的時候。
她開始泣不成聲。
“我、我當時怎麽就沒察覺到她會尋死呢,她說了很多奇怪的話,她當時真的說了很多奇怪的話。”
樓宴之:“和你無關,這是她為自己做出得選擇。”
“可是我明明可以拉她一把的,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她是在和我告別,我肯定會拉她一把的。”
她鼻涕一把淚一把,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梁殊陷入了自己的邏輯怪圈,樓宴之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不嫌棄她哭成了花貓臉,嘆了口氣直接把她拉到懷裏。
樓宴之的懷抱裏有很安靜的冷松香。
她想掙脫。
但悲傷的情緒早就掩蓋住了理性。
“對不起,但讓我抱久一點。”